一辆马车出了仁寿坊,汇入杭城大街。
“东翁,陈先生到了。”赵与訔掀帘一看,只见他的幕僚陈继周正快步赶过来。 “硕卿,上来说吧。”
陈继周四十多岁,体态却显年轻,一脚登上马车,动作迅捷。 他早在二十年前便中举入仕,先任廉州司法,一路为官至衡阳知府、江东提点刑狱,却不肯再去赴任,居于吴潜幕下。 此人有大才,赵与訔十分看中他,遂在吴潜贬谪后请陈继周留下。 “东翁,查到了,贾似道突然派人秘将诸多宗室邀至府中。”
“不会吧?”
赵与訔大讶,喃喃道:“这只蛐蛐,真咬了赵禥?”
“眼下得到的消息,只知官家今日突然召赵禥入宫,至此时未曾出来,临安城防、大内宫防今夜亦忽然增强,或将有大变。”
这些情报终究是太少,陈继周思忖着,不敢确认,但最后依旧补充了一句。 “再观贾似道所为,不乏有官家欲改换嗣子之可能。”
“没想到,没想到吴相离朝后,竟还能有这般大的变数。”
赵与訔当然明白,只靠眼下这一点消息,不足以断言。 但,这正是他所期待之事。 期待了太久了…… “贾似道都找了谁?”
陈继周道:“赵孟桂、赵孟郦……” 赵与訔一愣,反问道:“不是济王一系?”
陈继周遂提醒了一句,道:“东翁,贾似道并非吴相,吴相欲从宗室择储,择的是贤、是名分,出于公心。贾似道则出于私心,只欲遂官家之意。”
赵与訔低头沉思起来。 …… 有几段旧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大宋开国以来,皇位传承便常常出乱子。 尤其是南渡之后,总有帝王生不出子嗣、养不活子嗣,再加上权相把持。 先是,宋高宗赵构收养了宋孝宗赵昚,皇位回到了赵匡胤一脉,更准确地说,是赵德芳一脉。 孝宗之后是光宗,光宗皇帝软弱无能,朝政为李皇后把持,群臣不堪忍受,终于,韩侂胄在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下,请光宗皇帝当了太上皇,拥立了宁宗皇帝。 宁宗皇帝初用韩侂胄,后用史弥远,都是权相。生了九个儿子都没养活,于是先后收养了两个嗣子,一个是景献太子,命不好,死在了宁宗前面;后一个就是后来的济王赵竑。 因济王赵竑不喜史弥远专权,得罪了史弥远,等宁宗一死,史弥远在杨皇后的支持下,拥立了当今皇帝赵昀。 帝位由此从赵德芳一脉,转到了赵德昭一脉。 吴潜劝天子易储,更愿意立的是济王后人,或光宗、孝宗一系,这是正理。 赵昀当然不高兴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他自己有侄子。 但若是不立侄子,赵昀想立谁呢? 自然是离他血脉更近的。 …… “官家没有叔父,只有一位叔祖父。”
陈继周低声道,“赵孟桂便是官家叔祖父之后。”
“荒唐!”
赵与訔大骂一声,喝道:“贾似道奸佞之臣!”
“东翁,轻声。”
“硕卿可知,官家这叔祖父谁人也?赵师睾。”
陈继周点点头,其实知道这些事。 赵师睾虽是宗室,却曾攀附当时的权相韩侘胄。 宁宗庆元二年,八月,韩侘胄在南园设宴,指着竹篱笑言“此真田舍气象,但欠犬吠鸡鸣”,赵师睾于是趴到草丛里学狗叫,引得韩侘胄大笑,让他当了工部尚书。 此事之后,赵师睾也有了“狗叫尚书”之称。 “身为大宋宗室,我绝不容贾似道拥立‘狗叫尚书’之后继位,绝不容。”
陈继周道:“但赵师睾一系,与官家血脉最近。”
赵与訔大怒,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 “毋宁死,不答应。”
陈继周见他决绝,也仰了仰头,但还是劝道:“东翁莫惊,眼下皆为猜测,未必便是要易储。”
“若真要易储,我欲死谏官家……赵师睾之后人,不配。”
赵与訔说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杭城大街堵得厉害。 他既已见过陈继周,便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至宫城。 才走了十余步,忽听前方有尖叫声传来。 “啊!”
“杀人了!”
人群如潮水般汹涌,个个转身向这个方向乱逃。 “出了何事?!”
“杀人了!”
陈继周拉着赵与訔便退,好不容易退入一个瓦子,突然又听到歌声传来。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 ~~ 远远的一间酒肆里。 姜饭捧着酒碗,斜斜看向赵与訔。 只见护卫们已站成一圈,将赵与訔与陈继周护进一间茶室,隔绝着人群,任他们低声私语。 听肯定是听不到的。 姜饭拿钩子轻轻敲打着凳子,眼中透着些审视之意。 快了。 快到赵与訔做决定之时。 只看他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这一步,干系可大着…… ~~ “这是贾似道的手段。”
赵与訔呼吸急促,因遇到当街行凶而情绪激动了不少,语气也快了许多。 “顺帝心、放谣言,这就是贾似道的手段,对付吴相时便是如此……硕卿,你我猜得不错,贾似道今夜要易储了。”
“东翁,学生直言一句。”
陈继周低声道:“东翁过于乐见其成,恐将有错误推论,请东翁先冷静……”
“不。”赵与訔摇了摇头,道:“我很冷静。赵禥为叶梦鼎等人所控,再加上李瑕之事,贾似道或要废他。”
“眼下尚无证据。”
“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赵与訔语速飞快地道了一句,眼神果绝。 “硕卿,请你持我信令,速调临安巡卫,包围贾似道宅院,以通缉凶徒之名,拿下赵孟桂、赵孟郦等人。”
陈继周犹豫了一会,又欲劝他。 “东翁……” “此大事!”
赵与訔咬牙道:“谋大事者,岂有畏缩之理?”
又转头向为他打探情报的青衫男子问道:“李瑕在何处?”
“今日听闻他出城回蜀……” “不,他必与此事有关,今日宋瑞去见了他,不会有那么巧,正好有人给我报信。”
赵与訔自语着,沉思着。 他已隐约明白,给欧阳慧报信那人,正是李瑕的人。 贾似道要对付赵禥,李瑕未必会支持赵禥到底,此时不知该帮哪方,这是在试探赵与訔的反应。 思及至此,赵与訔遂道:“回府,等消息。”
他知道,李瑕能派人见欧阳慧,必还会派人来…… ~~ 姜饭单手捧着酒碗,斜光瞥见赵与訔出了瓦子、开始返程,他遂笑了笑。 但下一刻,赵与訔却又停住了…… ~~ “慢着。”
赵与訔突然喝住护卫,道:“去将陈先生唤回来。”
他眼神中光芒闪烁,已意识到一件事情。 为何要与贾似道为敌? 那是宰执,是枢密院使,佐天子掌天下兵权,背后站的是天子。 眼下再去这般联络旁人,还能对付得了贾似道?吴潜都败了。 更不可能扭转天子心意…… 最简单的办法,只要说服贾似道,劝官家过继他赵与訔的儿子为嗣就够了。 他是宗室、是临安知府,今夜之局势,他完全能帮上贾似道,以换取他想要的。 赵师睾为了一个官位能学狗叫,他赵与訔为了儿子能继承宗庙,与贾似道谈谈有何不可? “调派我们的人,去贾府……” ~~ 姜饭还在笑,但眼神里泛起一丝讥意。 他没再跟着赵与訔,而是转道,快步去往风帘楼。 …… 高台上,严云云手里拿着张图纸,正在调度一个个又一个的探子。 她站在那,面对着西湖,也面对着贾府的灯火通明。 姜饭走上前,想了想,又排到一个暗探身后。 “你们下去,让他先说。”
严云云头也不回,问道:“赵与訔这条线布好了?”
“布好了。”
姜饭道:“他去的贾府。”
“不出所料。”
严云云道,“算时间,差不多。”
姜饭耸了耸肩,叹道:“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选择。”
“阿郎想到了,所以派了李郎君去见叶梦鼎,却未派人去见赵与訔。”
严云云拿着一根眉笔,在图纸上标注着,随口解释了两句。 “我们这些人是要靠阿郎恩养一辈子的。但那些人不同,他们是在朝争、在争权夺势,在这个战场上,没有朋友、没有敌人,唯一有的“利益”二字而已。”
她半张鬼面在月光下显得诡异而可怖。 姜饭注意到,她嘴角已勾起残忍的笑意,感到她与以前又不同了。 严云云道:“叶梦鼎为何可以拉拢?因他的利益在这边。而赵与訔,绝计不可能帮我们,他一想就会明白,那不符合他的利益。他太聪明、太多算计,阿郎不可能与他吐露实情。你也休对这些朝臣抱一丝期待,指望他们为了情谊永远站在我们这一边。”
姜饭愣了愣。 “明白了?休讲情面。”
严云云道:“去做实他与贾似道同谋,这样,才够乱……”
~~ “国本归宗族,周公匡明主……” 那传于临安市井的歌谣还在散播着。 赵与訔脚步愈发急促,奔向贾似道的府邸。 他嘴里轻声念叨着,准备着一会见到贾似道的说辞。 “恩相以衮衣黄钺之贵,俯同士卒甘苦同苦,保全累卵之孤城,扫蒙虏如山之铁骑,不世之功也……” 耳畔,歌声更近了。 “天雷落!周公出!”“轰!”
赵与訔一愣,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向西面的凤凰山望去,只见半边天被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 “轰!”
“轰!”
…… 赵与訔惊呆了。 他张了张嘴,良久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未感到恐惧。 他讶异地发现,心里泛起的其实是兴奋…… 没人知道吴潜易储失败后,赵与訔有多失望,他才是最失望的那一个! 吴潜丢的不过是一个官位,他赵与訔呢?! 峰回路转。 要变天了? 贾似道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不敢相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 还有,韩侂胄、史弥远之事例例在目……这大宋朝,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如此? 赵与訔的身子已因那道天雷而颤抖起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动作太快了。”
他沉吟着,果断下了决心。
大事只在今夜!不该再软言相求于贾似道,必须先下手。 皇权之争,不容犹豫。 立刻调动临安兵马,杀赵孟桂等人。 如此,进可逼贾似道妥协,退可勤王以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