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欲攻利州,并非带兵杀到城下便可以开始攻城的。
安营扎寨,建起一道防线,以防城内蒙军杀出来。如此才能在利州城外立足。 之后,他必须先占据利州西面龙门山脉上的各个山顶。 否则这些制高点在蒙军手上,既能抛下砲石、轰天雷杀伤宋军,还能窥探到宋军的所有动静。 仅做这些,宋军连利州的城墙都没摸到,十余日已然过去。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年关已至。 大宋兴昌六年、大蒙古国蒙哥汗八年,两国在无休无止的战火中终于马上要度完这一整年。 …… 皇泽寺。 这是武则天的祀庙,位于嘉陵江西畔的悬崖上,与利州城隔江相望。 武则天便是出生在利州,她父亲武士彟曾任利州都督。因此,武则天称帝后改造了川主庙,取“皇恩浩荡,泽及故里”之意,改名皇泽寺。 如今,皇泽寺已是利州蒙军在西岸的最后一个制高点。 驻扎在寺外的蒙古汉军们也想要过年…… 名叫“许桥头”的蒙古汉军坐在一石头上,弯着手指头算了算,转头向他的百夫长“张强”说了一句。 “头儿,过年了,丢几个轰天雷,听个响呗?”“闹呢?”
张强骂骂咧咧,“才剩几个了,是给你个猢狲听响用的吗?”
许桥头咧嘴一笑,露出黑乎乎的牙。 张强想了想,却也兀自喃喃道:“到哪搞些爆竹来才好。”
“城里才有咧。”
许桥头拍着脖子上的虱子,望向大江对岸的利州城,道:“也不知蒙古贵人们过不过年。”
“关你屁事。”
许桥头只是笑,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活得麻木,一年到头唯一的盼头也就是过年了。但今年过年又不能回家团聚,连爆竹响都听不着,也就没甚指望了。 许桥头是个瘸子,本是利州西的青坪子许家岩人,几年前战乱时逃难了。 后来,听说蒙古人在利州招抚流民归乡种田,他半信半疑,反正也活不下去,就随着乡民回来了。 没想到真有田种。 每年的收成当然是缴上去,但能留下够他活的田粮,日子也就重新安生下来,觉得蒙古人也不错。 偏是天杀的宋军又要打过来,打过来又守不住,糟蹋了他的田。 这次汪大帅征兵,人人有酒肉,守住利州还有封赏。 许桥头馋那一顿肉,信汪家的名声,遂当了蒙古汉军。 眼见宋军凶狠,把别的山头全打掉了,下一个就轮到皇泽寺……许桥头也没啥感觉。 反正,他就只是听天由命地活。 忽然,杀喊声响起。 “宋军来了!”
“哪啊?”
许桥头瞪大眼向山崖下望去,只见嘉陵江水浪滔滔,哪有宋军的影子。 “后面!后面……从山里杀出来了……” “天杀的宋军!大过年的,就不能过完年节再打吗?”
“一点规矩都不讲。”
“蒙古爷爷都躲进城里喽,要我们这些苦哈哈们卖命。”
“腊月底送了命,正月的孤魂野鬼漫山飘喽。”
终究宋军还没冲到跟前,这个百人队犹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絮絮叨叨地开始调整砲车。 第一轮抛射,先是将石子装进砲车里。 许桥头把死重死重的绳索绑在肩上,如同一头老牛般任劳任怨。 他心里有气,想喊些什么。 于是任那绳索把他勒得满脸通红,他大吼了一句。 “狗娘养的们!大过年打仗,老子恨死你们喽!”
“抛!”
砲杠被他们重重拉下,石块向山林中重重砸去…… 然而,前方已有溃军惨叫着冲过来,之后是提着刀的宋军大步追赶过来。 血一铺开,许桥头就吓傻了,转头就往砲车后面躲。 “千夫长躲进皇泽寺啦!”
“杀过去!”
张强还在大吼,不停挥刀赶着士卒们冲上去迎战宋军。
许桥头往砲车下又缩了缩,只见整个山崖上都是人在跑。 惨叫声传来,他吓得直哆嗦。 一条血流缓缓流下,流过他的膝盖…… 之后,有大喊声传来。 “父老乡亲们听着……上等人躲在利州城里,躲在山垒里,让你们风餐露宿地卖命……值吗?!”一开始,许桥头没仔细听。 但渐渐的,他听出了宋军喊话带着利州的口音。 “收复利州,分田种地……三年不纳征,不纳贡……不纳贡,不作下等人……” “重归大宋,到营里过年,听戏听曲……” 远处,还有人用利州话唱起山歌。 “去背火纸来背盐,婆娘娃儿都靠它,千年茶树留木门,万里茶道绕嘉川……” 许桥头探出头,想看看仗打完了没有。 目光落处,只见张强已点了一个轰天雷,抱着它径直向宋军阵中冲了上去。 “兄弟们别信这些猢狲,莫忘了汪大帅给我们的好日子!”
许桥头瞪大了眼。 他知道,张强这百夫长原是总帅府的一个兵,才新任了百夫长。说是守住利州城,就能进八都鲁军,当上蒙古人。 前方,张强已冲到了宋军当中,扬起手,想把轰天雷抛出去。 “嘭!”
铁片四溅,一地的血肉横飞。 十余个宋军惨叫着倒在地上。 但没有更多的人随着张强一起冲。 这个百夫长用自己的命,让许桥头在年节前终于是听了个响…… ~~ 利州城头上,汪翰臣抬头望着对岸的悬崖,只见蒙军的大旗倒下,一柄宋军旗帜被插了起来。 “十一日,李瑕拔掉了我们十三座山头啊。”
汪惟正道。
“那又如何?”汪翰臣很清楚,这些制高点掌握在蒙军手上有用,能打到宋军营地。宋军不得不拿,但拿了,对攻城并无大用。 接下来,宋军还是要造浮桥,从嘉陵江对岸过来攻城。 “这些杂兵,本就是用来拖住宋军的。”
汪翰臣道,“死了不可惜。”
“拖住宋军?”
汪惟正问道:“五叔,我们三万人,宋军仅八千人,为何要拖?打得越久,利州之损失岂非越大。”
“不可小觑了李瑕。”
汪翰臣道:“多翻阅近年川蜀战报,李瑕之名虽列于诸多宋将之后,然凡我军大败,皆遇此子。他年岁与总帅相仿,却已任宋军成都总管。”
汪惟正讶然。 他这个年纪继任总帅,平时再谦虚,骨子里也自认为是天下间最年轻的帅才。 不服输的念头便泛上心间。 汪翰臣又道:“钓鱼城之战,我蒙古大军大败了一场,士气正低,总帅又继任不久。宋军则不然,乃锐气正盛之际。故而越拖越有利……另外,很快大军便会撤到汉中。到时便可不战而胜。”
汪惟正这才完全明白,为何说城外那些兵力是用来放弃的。 以那些没用的杂兵,消耗掉宋军的攻城时间…… ~~ 许桥头已成了俘虏。 他被绑着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宋军大营。 他背脊很弯,始终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姿态,唯得听到一声锣响,他才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宋军大营中央搭了个台子,上面有人敲着锣,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腊月二九,年关将至,既入了营中,不是袍泽兄弟,便是父老乡亲……” 许桥头忍不住便停下脚步,傻愣愣地望着,听那人用戏腔报着明夜要在这台上唱的戏目。 想起来,家乡最后一次有这样的年味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才五六岁,坐在村口的板凳上感受着那热闹…… ~~ 李瑕站在小山包上,正向南面望去。 这一整年,真是一直在打仗,仿佛无休无止,他当然也有想见的人。 远远有哨马奔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报大将军,利州城蒙军在城头喊话,请歇战两日……” 李瑕回过神,不用想便明白汪家叔侄是何心思。 拖而已。 “到城下回复他们,可。”
“是!”
“再替我递句话,‘久闻汪家世代喜收藏书籍,阔端屠蜀,鞑虏争抢金玉财帛,唯汪世显搜寻典籍,捆载而去。今趁此歇战之际,可愿借阅一书于我?’” ~~ 汪惟正听着城下喊话,愣了一愣,方才负手道:“且问对方信使,李瑕欲借何书?”
“城下宋人听着,我家总帅相问,尔欲借何书?”
不一会儿之后,城下宋军大喊声便传了上来。 “《墨子》,不知汪家可有?!”
汪惟正又是一愣,喃喃道:“这李瑕,好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