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刘黑马亦在策马狂奔。
傍晚,他得了刘元礼的消息之后,确认蒲帷所提供的情报是真的。 刘黑马信任长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谨慎。 于是,他留下刘元振、贾厚领一千兵力守营,亲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驰到新津,在三渡水码头渡过金马河。 然后,直奔邛崃,出其不意偷袭李瑕腹背。 毫不犹豫,雷霆一击…… 远处的群山像在倒退,骑兵疾驰过荒野。 纽璘的残部作为向导,奔在最前面,忽指着前方的金马河大喊。 “刘大帅!看,前面果然没有宋军,宋军没打算从岷江运粮!”“快!渡河!”
刘黑马不打算让李瑕占据了西岭一带的有利地势,军令极严厉。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里,仅花费了三个时辰,他们到了邛崃县以东的墩子山。 算起来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这是近三千人行军,且还渡过了金马河。 放眼当世,已是可怖的行进能力。 刘黑马也不得不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散开哨马四下打探。 许久,有哨马归来,禀道:“大帅,探到宋军营地。”
“在何处?”
“固驿。”
…… 固驿是邛崃县城外官道上的必经之路,因此刘黑马并不惊讶,他就是冲着此地来的。 他亲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于夜色中望向固驿,却不见营火。 看了好一会,他才隐约望见一顶顶军帐的轮廓。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处关卡。 “拿地图来……莫点火。”
刘黑马接过地图,就着月光看着,手指从灵关道的出口划向成都。 “辎重只能走这条路。”
他喃喃着,似在对李瑕说。“北面有南河,粮草必须在固驿集散。这是你最可能亲自镇守之处。”
他眯着眼,又思忖着李瑕的分兵布置。 两百里官道,六千宋军要防守这条辎重线也不易。 刘黑马判断李瑕最多有千余人守在固驿,而南北的宋军要赶来接应,至少还须一个时辰。 足够了。 “传令下去,人衔草、马衔枚,压过去,偷袭这支宋军。”
“是。”
刘黑马没有说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赏那年轻人,也真心想招其为婿,但战场上,没有这种心软。 夜色中,蒙军已扑向固驿的宋军营帐。 终于,一声惊呼打碎了山野的宁静。 “敌袭!”
“杀了他们……” ~~ 成都。 刘元礼提刀而走,抬头看向从城头上走下来的蒲帷。 他不像兄长刘元礼待人和气,也不因蒲帷杀人献城而感动,始终沉着脸。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被吓到。 他看着刘元礼,缩了缩脖子,将手里的头颅提了提,问道:“仲举兄呢?”
书生总是这样,大事临头,还关心些细枝末节。 刘元礼目光四下一扫,见城内其余宋军还未反应过来,放松不少。 他没工夫与蒲帷闲扯,命令麾下校将领兵去控制成都另外三座城门,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长留营守卫,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斩了孔仙?告诉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话里好几件事。 蒲帷显然跟不上刘元礼的节奏,又问道:“你们不会杀我?”
刘元礼沉声道:“令尊早已归降,你亦是大蒙古国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又道:“不必紧张,把头颅给我。按我说的做,我保你无恙。”
“好。”
蒲帷脸色很苍白,愈显得紧张,忘了继续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没想过要杀孔将军,但我也不知是怎回事……” 刘元礼脚步很快,离他愈来愈近。 “无妨,我明白,杀人是这样的。但眼下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刘元礼话到一半。 蒲帷突然将手里的头颅猛抛过来,转身便跑。 “轰!”
一声巨响极突兀的炸开,惊天动地。 刘元礼脚下的地面剧抖,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轰隆隆隆……” 随爆炸而来的是整个东城门轰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楼已砸落下来,缓缓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制着东城门的蒙卒身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木石滚滚而下,尘灰飞起,如大雾生起。 簌簌声中,整个城门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烂,有的只断了手脚,还在血泊里翻滚。 构成一副地狱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吓得四处逃窜。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袭卷的箭雨。 “嗖嗖嗖……” “杀虏啊!”
“杀!”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声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战鼓响起。 脚步声整齐,逼近。 ~~ 刘元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抬起头看去,只见派去控制另外三个城门的蒙军已又向这边逃来。 他们身后,宋军披着重甲,推着拒马,扬着长矛,正一步一步向这边堵围。 中计了! 千防万防,到头来,竟还是中计了…… 刘元礼才爬起来,背上猛地又是一阵剧痛。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再次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觉得辛辣。 城头上的宋军已开始向这边抛射木石。 金汁撒下,巨臭。 又是一片惨叫…… “五将军!”
混乱中,有亲卫冲上前,护着刘元礼想逃。 却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没有了瓮城,但眼下这情形,宋军从各个巷子包围过来,将他们堵死在此处,已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刘元礼再次转头望向城门。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东门却也不会再开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十余日来,李瑕不是在修筑城池,而是在城门上堵木石、填火药,为的便是今夜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该算到……不可能算到我们会招降蒲帷……” 这般想着,刘元礼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帷,却忽然看到脚边有一个圆滚滚的头颅。 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个被俘虏的蒙卒。 “该死……” ~~ 城头上,蒲帷站在那,脸上满是大汗。 只觉后怕、心惊。 他眼神并未聚焦,丝毫没去看那纷乱的战场。 渐渐的,脑子里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贾厚初次来招降,说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
当时蒲帷有些情急,毫无防备地便喊了出来,想要为父亲辩驳。 他没注意到,贾厚听到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惊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后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态。 “非瑜,我确实不该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于泄了军情吧?”
“我观那贾厚是个聪明人,必会想办法利用此事。他们若再派人来接触你,你将计就计便是。”
“真会派人来?”
“有可能,多做准备吧。我提出要见刘黑马一面,到时我与孔将军出城,为他们创造机会。”
“若真是如此,我需诈降?但我初出茅庐,如何瞒得过刘黑马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运筹’,想必能运筹帷幄。”
“非瑜不必打趣我,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时,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装。刘黑马看的是局势,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条。我与你说‘我们降了吧’,不是开玩笑,而是你确实无奈。”
“是无奈。”
“对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亲征的消息早便递上去,朝廷却始终在猜忌蒲帅……往后,蒲帅、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确实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怀这种无奈、失望,他们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馅的时候,想想余帅、想想蒲帅,想想这川蜀战场有多让人绝望,想想投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总归,你见过他们之后,还是要回来见我。”
“我若真降了,你还能再说服我复归大宋不成?”
“不能。”
李瑕道,“还是那句话,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 城下厮杀依旧,火光与血光之中,蒲帷闭上眼,感受到的只有信任。 李瑕虽没直说,但他感受得出来,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会投降的。 时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他要坚守从小到大那保家卫国的志向时,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一下的。 不用多,只需要一点点的支撑就够。 蒲帷闭上眼,再次在脑海中看到了他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 他在想,当时父亲若是能得到多一点的信任,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 “年轻人呵,热血未凉。”孔仙指挥着战事,偶尔瞥见了身后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许,这年轻人经历的世情再多些,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后,他又摇了摇头。 至少,他自己年岁与蒲元圭相近、经历与姚世安相同,却从未想过投降。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谁又能断言有其父必有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