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七月三十,夜里月光黯淡。
依稀的一点夜色中,云顶城更显险峻。 十四余年来,近三万蒙军埋骨此处,却从未攻陷过它一次。 北门前,上山的道路呈鱼脊形状,走在这条路上,仿佛脚下便是深崖。 脱林带仅带一千余人,偷偷攀上山。 这等险要道路,他也暗暗心惊,幸而山旮旯处有姚世安布置好的亲兵接应,之后又匍匐着身子向前,联络张威开城门。 脱林带忍不住舔了舔唇,俯下身来,远远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终于,只听得“咯咯”的响动声,城门缓缓被打开。 “进城。”脱林带低声喝道。
若非有守将投降,蜀中山城至今几无被蒙军攻克,使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看到冲在最前方的士卒冲进了城门。 稍待了片刻,一切平静。 脱林带也抢进城门,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瓮城门也已打开,蒙军正在控制瓮城。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没有埋伏。 控制了瓮城,云城顶也可以算是拿下了。 紧接着,只听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城内显然有不少人马向这边赶来。 远远有人大喊道:“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脱林带大喜,亲自登上瓮城城头,向城中望去…… ~~ 云顶城内。 萧世显低着头,看着胸口处的匕尖以及汩汩而流的鲜血,表情有些茫然。 这些年,他经历过太多箭簇横飞、烈火冲天的战场。 一次次的尸山血海他都趟了过来,从未倒下。 连旭烈兀这样不可一世的蒙古宗王也曾在他面前折戟惨败。 但没想到,最后他不是死在蒙人的弯弓之下,而是殒命于同袍之手? 萧世显张了张嘴,问道:“你……为……何?”
“够了!”
姚世安吼道,“够了!去死吧!”
他似乎恐惧濒死的萧世显还会再扑上来,立刻又向后退了几步,大吼道:“杀了他们!”
“保……护孔将军走!”
至此时,萧世显与孔仙身后的几个亲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提刀上前相护。 那边姚世安埋伏的刀斧手也杀进来,双方战作一团。 姚世安不再有当年杀敌的勇气,再次退了几步,向姚逸明道:“杀了他们,拿他们的首级到城门,我先去迎蒙军。”
他不愿穿过正在厮杀的大堂,避入后堂,匆匆离开。 ~~ 堂内,孔仙才扶住萧世显,低头看去,只见萧世显断了生机,唯有一双眼还瞪着,满是愤怒与不甘。 孔仙悲从中来,但还未哭出声音,背上便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拔出萧世显身上的匕首,扑向身后那名刀斧手,匕首猛戳。 混乱中,又有刀斧手向他逼上来。 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前堂大门处传来几声惨叫。 “孔将军!”
孔仙转头看去,只见聂仲由领着数十人大步抢上来…… ~~ 城北。 脱林带登上瓮城城头后,张威也连忙跟过去。 他不敢离脱林带太近,只是弯着腰,忍不住向通译问道:“城内那蒙语在说什么?”
“在说‘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啊。”
张威道:“那不是姚将军的声音,他也不会说蒙语,也许是……” 话音未了,城内那队人赶到五十步的距离,突然扬起弓弩,向城头放箭。 箭矢声一响,城头上当即有蒙军栽倒,惨叫不已。 “杀啊!”
张威大惊,身上猛地挨了一下,被两个蒙卒按倒。 脱林带大怒,吼道:“你们敢骗我?!”
不等通译说话,他自己已想明白,不是姚世安设计埋伏他,否则他一进瓮城就要遇到埋伏。 只能是姚世安事败了,有城内守将临时反应过来了。 “额秀特!拦住他们!守住!”
脱林带已顾不上张威,命人将他押下去,拔出弓箭,射向宋军。 …… 北城门与瓮城门都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下,地形狭窄。 而瓮城之中是张威的三百余人,蒙军进城了四百余人,刚刚抢占了城头,一半守着北城城头,一半守着瓮城城头。 还有六百余人挤在北城门外。 若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就可在城内摆开阵势,此时却只能穿过城门才能上阶梯支援翁城城头上的蒙军。 “放箭!”
来不及考虑太多,脱林带已下令放箭。 至少,他还有两百人占据了瓮城城头的地势之利,可以凭借弓箭的优势。 “嗖!嗖!嗖……” 这边的蒙军的箭矢居高临下射向宋兵,那边七星岩上也有宋军的火箭射下,点燃了瓮城城头上堆积的稻草。 火势猛地窜起。 两轮箭雨过后,宋军已冲向内城墙,有人冲向城门,堵住城门处冲上来的蒙军。有人冲向石阶。 “守住云顶城!”
宋军大喊。
“抢下这个山城!”蒙军大喊。
仅仅在片刻之间,血迹已在内城墙的石阶上汇聚,顺着石阶向下流淌。 血流滴在石头上的嘀嘀哒哒声很轻,完全被掩盖在杀响声之下。 ~~ 石顶城内。 孔仙背上的血也不停流淌下来,滴在石板路上。 “聂将军……你怎会来?你怎知姚世安叛变了?”聂仲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孔仙向外走去,道:“快!李瑕已带武信军去守城门。请孔将军速去调派城中守军。”
孔仙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脚步也不由加快。 聂仲由满眼是焦急,后怕不已。 …… 他根本就不知姚世安叛变了。 李瑕也不知。 但哪怕不知姚世安叛变,他却还是极坚决地要拿下姚世安。 李瑕的原话是“我们要的是一个保证能与蒲帅互为犄角的云顶守将,姚世安绝对做不到。只这一条,就够了。”
“只这一条就够了?”
当时,聂仲由完全愣住…… “不错。”
李瑕道:“所以我要来云顶城,所以我想要激怒姚世安。莫说怕与姚世安起冲突,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继续镇守云顶城。”
“可这……” “若我是你,箭渡滩大战之前,察觉到刘整战心不坚,我必取刘整而代之。”
“胡说什么?你根本无权更换云顶守将。”
“有。”
李瑕道:“蒲帅除了让我增援,还让我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应机行事,关键时可取代姚世安。”
“不会吧?哪怕是蒲帅亲至,也未必敢如此行事。”
“我有蒲帅的信令。”
李瑕道:“我打听了,今夜姚世安邀孔仙、萧世显赴宴。我们趁此机会,拿下姚世安。”
“这……这般做,必是遗祸无穷。”
“遗祸无穷?”
李瑕反问道,“当年余帅亲率三千人至云顶,姚世安拒而不纳。余帅怕遗祸无穷,不敢斩他。结果呢?姚世安构陷余帅,使川蜀局势至此地步,不遗祸了?”
聂仲由愈发愣住,耳畔又听李瑕极坚决地说了一句。 “当此时节,哪有许多顾虑?不必想着两全,世上根本就没有两全的事,要的是决断。”
哪怕是旧识,曾一起穿过北地的险境,聂仲由还是心惊于李瑕如此敢于决断。 他更心惊的是,若非如此,云顶城只怕真要在今夜陷落,川蜀局势真的要再次遗祸无穷。 谁能想到? 不,其实所有人都能想到。 …… 可怜可恨者恰在于此,几乎是每个人都知道姚世安有私心,余玠、孔仙、萧世显、蒲择之分明都看得出来姚世安更重私利而非大义。 朝堂上也不是没人想要弹劾谢方叔、姚世安诬陷余玠,最后却全都不了了之。 因为揭开这事,代表着官家真的枉杀余玠,代表着官家错了。 到头来,唯有李瑕敢一剑将这块腐肉狠狠剐下。 而宋朝廷的腐肉,远远不仅这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