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阳回来后，乔垶的梦开头都是一个宽阔高大的背影，他明明站不稳了却还是提刀站在那，在他身后是四百个禁军的身影。
那是陈汉溟，他意识模糊的时候只记下了这么一个背影，一记就是深刻到心头。
他从前在书上看到过，名将为了主上战死沙场，鞠躬尽瘁所以死而后已，这是他第一次正面遇到一个臣子的赤胆忠心。
对国，对君，对人。
可是他不是个明君，于是良臣死于非命。
他对不起他的国，对不起他的臣，对不起他的子民。
当江北城数万民众被屠城的消息传来，他只觉痛心愧疚，心头的哀恸压下了身上所有的痛楚。
他一心想要护住城里的百姓可是什么也做不到。
后来他的梦又成了满城百姓的冤魂怒骂，叫他夜不能寐。
痛苦浮上他的眉眼，清澈的眼眸带着灰然死气。
乔玥把他抱在怀里，听着他小声自责的声音，“阿姐…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也许他就是这样懦弱的人吧，从未改变过。
殿内只有一个安静柔软的怀抱和烛火炸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忽然有人道，“那你就睡吧…”
他一怔，眉眼间的痛楚都凝固起来。
“你睡吧…阿姐在这里等你…”
如果他不想，她就不逼他。
在永宁长公主眼里，小天子是最爱的弟弟，也许她爱大梁，但是她更爱她的弟弟。
和数万的百姓一样，她放在心间最重要的人是她的弟弟。
小天子释怀的笑了笑，数日被折磨的痛楚都压了下来，他苍白的面色终于有了点红润的光泽。
许是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都是些很小繁琐的事情。
御膳房的宫女太监居然要敷衍他了，整天就要送些海鲜粥给他喝，他都喝腻了。
小李子只是个笨的，他又不是不能晒太阳，居然把太极殿搞得黑漆漆的只有烛火。
他想看书，但是居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都怪这折磨人的毒。
他蹙着眉委屈的抱怨着，正龄十三的小天子和市井上玩闹的少年郎没有半分区别。
乔玥眼角湿润，出口的声音却是平静自如，她附和少年的话，“太过分了…欺负我们阿幸。”
夹杂着痛楚的轻哼后是清朗的笑声。
“没事…阿幸很快就不会被欺负了…”
殿内寂静无声，乔玥的手发麻姿势僵硬的抱着怀里温度渐渐冷下去的身躯。
她紧紧了酸涩的手臂，汲力传递一丝温暖。
不知道多久过去，殿内响起一声沙哑虚弱的声音，低低沉沉。
“阿姐…”
“嗯？”
“阿幸想看看你…”
她松了些手，眼尾稍红泪痕明显，见她这样，少年白皙的脸上抿起一个小小的笑，有些开心的样子。
他突然咳嗽了下，发黑浓稠的血从嘴边溢出。
目光纯然，“阿姐……好喜欢你啊…”
她轻声回，“阿姐知道。”
不，阿姐，你不知道。
阿幸喜欢的……是面前的这个阿姐。
不是永宁长公主殿下。
他眸光清浅温柔，未反驳她的话，“嗯，反正…就是喜欢你…”
乔垶不需要她知道，他们可以是姐弟却永远不会有超出世俗的感情。
他会是她最乖的弟弟。
再过不久，阿幸就要去找长姐了…亲自向她赔罪。
少年紧紧盯着这张熟悉的脸，看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温柔浅笑，他抬起无力的手点了点女子柔嫩的脸颊。
“阿姐，你笑一个，不要这样笑，对我笑，对阿幸笑。”
他执拗的看着她。
小少年说得颠三倒四的，乔玥却奇迹的听懂了，她复杂的看了少年一眼，嘴角轻轻上扬，勾出一抹肆意潇洒的笑。
永宁长公主是秀雅的，是天下女子的楷模表率，连笑都是轻轻扬唇温柔如一汪春水。
乔玥却不一样，她天性爱自由，像一缕清风潇洒无法抓住，神秘又野性，连笑都是漫不经心的搞怪，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和永宁长公主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啊。
真好啊……
原来，她是这般笑的。
阿幸眉眼弯弯，水墨丹青的少年脸上纯真而无邪。
如果没有遭遇这一切，傻白甜的少年还是那个傻白甜的少年。
他会和长姐嬉笑打闹成长，会在父皇母后的教导下成人，会在朝臣百姓的期待下成君。
可惜……这世界最没有如果。
他变成了少年时也害怕的自己，临终前竟也怕再见九泉之下的父皇、阿姐一面。
阿幸好没用啊，这大梁我还是没能保住。
他嘴角溢出黑稠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裘衣上像是白卷清浅的画被墨迹打翻晕染，怎么也止不住。
“阿姐……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阿幸知道…你不是她。”
小天子留下了和长姐一模一样的她，为得是缅怀长姐。
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少年情窦初开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知道长姐再也回不来了，可上天又送了一个阿姐。
阿幸真的是个胆小鬼，他怕长姐生气，也怕阿姐生气。
却还是想告诉她，他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别人。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你不是她。
他唤她阿姐，唤公主长姐。
从一开始…她们就是不同的。
乔垶生母早逝，他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是长姐，一个是阿姐。
下半句他没有说出来，任由它和他一同消散在这世间。
少年不再说话，乔玥声音颤抖，“阿幸？”
殿内再无人回话。
湿润的水迹打湿了少年洁白的裘衣，她无声呜咽。
不知道多久过去，有道明黄的圣旨递到她的眼前。
流一无声无息站在她的身后，语气低沉，“这是陛下留给公主的。”
小天子留下的是一道传位遗书，大梁的新任帝君由永宁长公主接替。
大梁的江山他交给了她。
大梁史书记载，元丰八年末景兴帝去世，传位于其姐永宁长公主，大梁开国历史中迎来了第一位女君王。
同时迎来的是无数朝臣的排斥、反对。
内忧外患下，大梁的传位消息再次引起各国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