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铺路，红楼高墙。
身侧的宫女太监来去匆匆，偶有瞧见他的，眼里都是疑惑畏惧。
萧云殊还穿着染了血的绛红立领袍，纹路勾边的麒麟纹被血覆盖住，铁锈的红深一块浅一块的地斑驳在衣襟上。
倒有种别样凄艳的美，可在宫中行走时更能让想到那座尘封良久的枯井中走出的艳鬼。
高高的红墙筑起，多少佳人损命其中。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命运不由已身，无论是红颜女子还是皇家子嗣，生杀大权掌握一个高高在上无心无爱的男人身上。
宣和殿就在眼前。
殿外近侍笑容可掬的道，“三殿下稍等，咱家这就去通传。”
他笑得再从容亲切，在无数阴谋诡计中走出的萧云殊也能注意到他眼底不易察觉的轻蔑，不过他也不甚在意。
他就这么在殿外站了将近一刻钟，遭受了无数怀疑打量的目光才等到太监匆匆赶来的赔笑，“三殿下请吧。”
越往里走，越发安静无声，气氛压抑得叫人恨不得逃离现场。
大殿之上，凉邱王坐在桌案上，高高的奏折堆满桌案，摊开的奏折上是墨迹半干的批注，笔走龙蛇大气磅礴。
肃然的桌案边角上有尊格格不入的玉面观音像，通透的白玉眉眼上点一痣价值千万，可与殿内的摆设无一处对得上。
凉邱王从桌案后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身侧的近侍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大殿内只剩他和凉邱王。
萧云殊扯了下唇角，正要上前作辑行礼时殿门处却传来一阵喧哗。
“父皇父皇，玉玉呢我的玉玉……”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迈过门槛朝着凉邱王跑去，他穿着一身明黄五福捧寿团云纹锦衣衫，脖子上带着五缨宝络铃铛项圈，随着他摇摇晃晃的小身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越过萧云殊径直跑到桌案前，胖乎乎的小肉手一把抓住桌案边角的玉面观音像，吃力的移动着。
“哎呦，我的小殿下哎。”一个小太监慌乱跑了进来，见到凉邱王恐慌的就要下跪，被凉邱王淡淡一抬手制止。
“把小殿下带去后殿。”
这是萧云殊时隔十四年后再次听到他名义上的父皇开口说话的声音，淡漠无情。
“是，陛下。”小太监忙抱住那个男孩，轻声哄道，“小殿下奴才带你去后殿玩吧，等会再来拿玉玉，您的虎头小狮子已经做好了。”
“柿子好了！柿子好了！”
一阵口齿不清的欢呼声响起，小太监吓得去看陛下，却见那淡漠的眉眼正翻看着奏折没有一丝不快。
小太监心下放松了几分，也不敢在殿下待下去了，他可是小殿下能让陛下如此纵容，铁血无情的帝王手段残忍，陛下那淡淡的样子让宫中害怕不已。
小太监敬畏的想着，手上麻利的把小殿下抱起走向后殿。
路过他身边时，萧云殊看到小太监怀里的男孩睁着圆溜溜似黑葡萄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他看。
等人走后，殿内的气氛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萧云殊散漫的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在大梁几年，你的规矩也丢了？”
洛寂淡淡看他一眼，言语间犀利无比。作为凉邱说一不二的君王，很少能看见有人对他这么无礼的时候。
“…规矩？”
萧云殊似笑非笑道，“子不教父之过，陛下何不反思下自己？”
“你还是第一个敢对我说反思的人。”
洛寂眸光眯起，看向萧云殊的眼神冰冷刺骨，没有丝毫的温情。
明明两人是亲生父子关系，殿内的氛围却剑拔弩张，看上去是仇人见面。
事实上对于萧云殊来说，他的亲生父亲和仇人也无二般，是更让人厌恶的存在，他看着这男人引而不发的怒意，毫不留情的添了把火。
嗤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分外明显。
“我凉邱的陛下也当真是不清醒了，您以为自己是这四国之主了么，小儿都能做到的反思，堂堂一国之主却做不到？”
萧云殊恶劣一笑，眉峰挑衅般的扬起，“要不要儿臣替您坐这位置啊？”
“孽障东西！！”
凉邱王淡漠的面孔被撕碎，阴沉狠戾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他摸索着桌案上东西一块触感温润的硬物就要向萧云殊砸来。
萧云殊注意到那是一块玉佛像，小观音的雕琢可人又寓意上佳，是方才那个小殿下的所爱之物。
凉邱王似乎也意识到了，他高举的手收回把玉面观音摆在桌案边角上，转而动作狠厉的扔了一本奏折过去。
雪白的纸页划破他的眼角掉落在地，透白的边缘沾上一滴浓稠的红浸透了边缘的墨迹。
萧云殊嘴角上扬，眼神却冰冷一片，狭长的眼尾有滴血滚落在瓷白的肤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他的脸上还有被箭矢划过的红，衬着那道瓷白的血痕更为鲜明像碎裂开来的厉鬼。
父子二人隔空对视，俱是冰冷无情的样子。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出萧云殊与凉邱王的相似之处。
他冷了的眉眼有五分像洛寂，只他天生眉目含情遮了这肖似，叫人看不出罢了。
洛寂厌恶的看了眼他的眉眼，沉沉坐落一言不发。
萧云殊把他的厌恶尽收眼底，冷意消融又被柔和的含情覆盖，嘴角微微一扯，洛寂以为他不厌恶这眉眼么？
他五官长得和这男人无一处相像，只有这眉眼轮廓越长越像。
五分像洛寂，五分像他母妃。
以致于无论他再怎么想骗自己，再怎么催眠都掩盖不了事实。
你是洛殊，不是萧云殊。
不是南阳小侯爷，是无人知晓提起来只剩轻蔑的三殿下。
可他所得到的一切都与皇子的身份相背离，这些都是这个名义上的父皇给予的，他是萧云殊还是洛殊都由他说了算。
那他是什么呢？
萧云殊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世界一片黑。
名字只不过是个代号，在他的父皇眼里他和暗卫和太监和宫侍都没有区别。
所以连他的姓氏也无人在乎。
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不在乎了，我孑然一身的来，无人期盼无人挂念。
可现在，他发现——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做萧云殊。
想听那个人叫他一声，“小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