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来时交孟冬,景色萧条万物空,十月上旬的上蔡东郊,这天却多了几乘车骑,章邯与秦墨程商乘车,黑夫则骑马,在上百兵卒的保护下,离开了营地,往东而去。 御者驾车的速度很慢,好让军司空章邯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待到驶到一处地段后,章邯便大喊一声:“停!”
扎营讲究择地,而建造壁垒亦是如此,黑夫见此地左有草泽,右有流泉,背小丘之险,面向东方的视野却十分平坦,且有道路经过,数里外亦有林木草地可供樵牧,可谓四备之地。 黑夫瞧了瞧后道:“这不就是李都尉说的东郊野地么,听说当年廷尉父子数人,常牵黄犬逐狡兔于此,的确适合扎营建垒。”
眼下要做的修筑壁垒工作,亦是章邯的“处军辑”之职。 “处军辑”之“辑”为安辑之义,是指壁垒筑就后,不怕敌人来偷袭或强攻,军队得以安心驻扎;施工任务分配得公平合理,就不至于因此而发生混乱和矛盾。 说话间,章邯也和众人下了车,开始手持准、规、矩、绳等器具,在一望无际的上蔡平原上,开始进行施工测量。 章邯举起垂着重物的”准“,下了车试了试平直,比较地势之间高低的差别。而程商则拉着步绳,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认真测量,旁边还有一位书佐在记录距离。 至于“规”,是校正圆形的用具,“矩”画方形的用具,也就是曲尺。章邯和秦墨已经把这种简单的工具玩出了花样,既可以定水平、测高、测深、测远,还可以画圆画方,使用时安放的位置不同,还能测定物体的高低远近及大小,至于误差有多少,便全看操作者的经验了。 看黑夫面带好奇,章邯还解释道:“据说大禹治水时,禹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撵,左准绳,右规矩,载四行,以开九州,通九道。”
这虽然是传说,但多半是世人将能工巧匠发明的器具归功于圣王,就这样,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便测量完了筑垒的段落,每隔百步,还将染黑的木杆深深插入地里作为标记。 待傍晚回到营地后,带着今日测量到的数据,章邯又让几个精通算术的上计吏来计算工程量,好分派给民夫大队来施工。 黑夫有幸见到了这年代让人眼花缭乱的工程量计算。 只见营帐空地上,大量算筹被摆在地上,这东西黑夫并不陌生,因为秦国规定,地方官员都必须备有算筹,以应对不时之需。数学乃春秋君子六艺之一,秦吏必备的技能,在地方为官,方田、粟米、均输、赋税,都必须进行大量数字计算,若一个人不识数,连做斗食吏的资格都没有! 而在咸阳和郡城,亦有专门的“计吏”计算各郡县每年户口、赋税、垦田、钱谷、盗贼、狱讼等情况,借资考绩,称为上计。这些人相当于后世的会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与数字打交道,会计员们战时也会被征召,作为专门的人才,作为军司空或军舆(后勤官)的佐吏。帮忙测山坡高度,量河流深浅,统筹辎重粟米,调度师旅人数。 眼下,计吏们正坐在帐内,满头大汗地摆弄算筹,黑夫过去看了看,发现他们计算的都是“今有堑,上广一丈六尺三寸,下广一丈,深六尺三寸,袤一十三丈二尺一寸。问积几何?”
“功七百六十六尺,并出土功五分之一,定功六百一十二尺五分尺之四,问用徒几何?”
的问题。 虽然计吏们飞快摆弄算筹进行筹算,但在黑夫看来,依旧十分复杂麻烦。 章邯却没有这种感觉,反倒笑着说道:”过去要算土功和人数,还更加繁杂,幸好在御史府有位掌图书典籍的官吏,根据以往营造城垣、开凿沟渠,修造仓窖等实际工程,写了一篇《商功》交予少府,自此之后,遇上算修垒的土方,所需徒隶人数,只需将数字放入其设好的算法即可……” 所谓商功,就是测量体积,计算工程用工的方法,章邯还向黑夫展示了那卷随身携带的《商功》,每部分都分为问题、解法、公式。 黑夫瞧了瞧,只觉得眼熟,这不就是九章算术么! “少荣,你说的那位官吏,莫非叫张苍?”
“哦?”
章邯有些诧异:“率长也认识张苍?”
“荀子兰陵高徒,早有耳闻。”
黑夫笑道:“而且,我两年前曾做过砀郡阳武县户牖游徼,与张苍的两位叔父张负、张博相识,也从他们口中听说了这位子瓠的事迹,不曾想,他竟如此多才!”
“这是自然,张子瓠可是无所不学,无所不通的。”
张苍是李斯小师弟,也算”李斯党“的一员,而作为少府官吏,很多东西涉及精密计算,章邯没少和张苍打交道,便说起了关于张苍的一件趣事: “张苍刚到御史府供职时,御史大夫见他生得白胖肥硕,连走动都有些不便,颇为不喜,便指着他的圆滚滚的大肚子问,里面装着什么?张子瓠却不以为忤,只拍着肚皮大笑说,里面装着的,都是学问,是满腹经纶!”
“御史大夫亦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当即考了张苍一些问题,竟全答了上来,甚至有些偏门的典籍,连御史大夫都没看过,于是便让他去管守藏室图籍。张苍嗜书如命,经常带着点干粮,就坐在简牍堆里一坐就是好几天,如今恐怕要将御史府收来的韩、赵、魏、燕藏书都看完了,众人都说,眼看他肚子越来越肥大,怕是要将全天下的知识都装进去罢?”
想到那个聪明绝顶,却越来越胖的家伙,章邯就忍俊不禁:“往后率长去了咸阳,便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了!”
“一定!”
黑夫心中称奇,一般的人都是死读书,但张苍不仅涉猎甚广,还能将所学化为实际运用,这就是很了不起了。 他又看了一眼飞快摆弄算筹的计吏们,暗道:“若是有阿拉伯数字的竖式算法,以及算盘,这些工程量的计算,应该能更快上许多吧。”
不过黑夫也没有贸然献宝,那些知识,他其实也只剩下初中生的数学水平了,教给一般人没什么大用,想今后到了咸阳,再找机会透露给张苍,不知是否能给这时代带来一场数学革命? …… 在算完工程量后,章邯便给分给他的一万南郡民夫分配了工作,他们共要负责三里壁垒的修筑,于是整个十月上旬,上蔡远郊都成了一个大工地,黄土漫天,数千民夫们负土而行…… 修筑墙垣,用的还是黑夫在安陆县参加过的版筑法,另有数千民夫熟练地使用工具,将上蔡附近的森林树木伐倒,待去完枝干又锯开分片,最后钉装成为一块块木板。等到版内盛满土后,民夫们便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熟土一顿猛砸!热火朝天的号子声震动四野,基本是每天一层版筑往上垒。 黑夫他们这些率长,亦带着兵卒,全副武装地静候在工地之外,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楚军袭扰。 “这何尝不是一种诱敌的方式?”
在秦楚两国的边界上,数万秦军保护着数万民夫施工,他们秣马厉兵,时刻做着战斗的准备,就怕楚军不来。 楚国的车骑哨探亦在遥遥观望这一幕,但主力大军始终未敢贸然来攻,因为项燕知道,这也可能是王翦为他布下的一个陷阱。 数日后,一道高丈余的厚土墙在上蔡东郊凭空出现,拔地而起,而在先前每隔百步就插下标杆的位置,章邯也在督促民夫们修筑更加高大、坚固的角楼。 就是在此时,出了一场事故…… 一座刚夯好的角楼,由章邯带人试验其坚度,却在十余人扛着木桩重重撞击几下后,便出现了开裂的痕迹!并有大量土块脱落下掉! “若楚军来攻,这角楼如何御敌?定会成为敌军突破的缺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修此角楼之人,皆鞭笞十下,再推倒,重修!”
章邯狠狠地瞪了负责这一段的司空小吏一眼,说再有第二次,便要将负责的人斩首,其余人等亦要从死! 司空小吏唯唯诺诺,章邯有些苦恼地对黑夫道:“监御史要求角楼必须达到关中墙垣的硬度,坚不可摧,但那是花了许久时间才能夯出来的,眼下工期只有十余日,仓促之间,恐难以夯成。再者,土质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壁垒角楼的坚固,以土细而不松,油润而不燥,鲜明而不暗为佳,但这上蔡的土实在一般,远不如关中黄土好用……” 这年头上蔡的森林覆盖率较高,土壤里的腐殖质不少,就近用这样的土来夯壁垒角楼,质量的确难以保证。 章邯决定让人舍近求远,从远处挖干燥松细的黄土来修角楼,如此才能保证质量,黑夫眼珠一转,给章邯出了个主意。 “少荣,在南郡安陆里闾中,倒是有一种土法,用来修房屋,干燥后异常坚硬,非但水浸不变,即使铁钉也难以钉入!历经数百年风雨依然完好无损!”
说完他怕章邯不信,又将自己姊丈拿出来背锅:“我姊丈橼不但精通木工,也曾以此法为人修过屋舍。”
“还有这种法子?”
章邯顿时大感兴趣,请黑夫详细说明。 黑夫一笑,这是前世农村老家修房子的常用方法,在这时代尚不流行,便指着不远处潺潺流淌的汝水支流道:“很简单,材料也不难得,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夯垒,就叫三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