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夏日如火如荼,而远在大明西南边境的安南省,成片的深山老林,瘴气迷雾,林中腐烂的树叶堆积有半人高,随意的踩空一脚就有可能坠入地底的沼泽当中,届时被污泥吞噬,被毒虫和蛇蚁蚕食血肉,只剩一堆白骨永远埋葬在烂泥底下。
安南省,在交趾旧国废墟上建立的大明行省,也是永乐朝第一个开拓出来的行省。 昔日还不是皇太子的祁王朱高燨,与他的老岳父英国公张辅,率领数十万西南军远征,击溃了这片土地上参与的土著遗民以及王朝残部,只留下了大明三司与十万西南军镇守此地。 虽然是永乐朝最先开拓的外省,可论经济、论发展,安南省都远不如后来者居上的建州、高丽这东北二省,甚至还比不上瀛州省这么一个岛屿。 这倒不是因为安南省的地理优势比不上其他三省,相反,安南省的地势很适宜种植,若是发展得当,这里将会成为大明在远南的粮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政策的不均匀。 虽然大明把这块土地打下来了,但这里的原遗民骨子里还保持着桀骜不驯的野蛮气息,大明在驯服这些原遗民之前,很难把重心放在发展上,十万西南军在安南省东奔西跑,今天平定这里的叛乱,明天平定那里的叛乱,疲惫乏力。 “驱逐明贼,还我河山!”蓝山之地,有一人大吼,身边数百上千的义士附和着大吼,点燃了复仇的怒火。 为首者,名为黎利,自称平定王。 他是蓝山本土豪族子弟,黎利的曾祖父黎诲游历至此,认为必是佳处,于是便在蓝山定居,短短数年便积攒起丰厚的家业,世为一方君长。 到黎诲的儿子黎汀,也就是黎利之祖父继承家业时,已经是有众至千余人的巨贾了。 在大明攻占交趾,建立了安南省以后,黎利不满大明的统治,隐居山林,广交豪杰之士,召募流亡群众。 蓄势久矣,只待今日。 黎利在蓝山点燃了一把烈火,他不是第一个反对大明的叛军,但蓝山叛乱的火焰,绝对是安南省最旺盛的一团叛乱之火。 安定王黎利虎视眈眈的眺望北方,喃喃道:“大明王朝?祁王?”
“笑话罢了,我将会在你们的坟墓之上,建立起庞大的帝国!”
…… 安南都司,全称是“安南省都指挥使司”,是大明设立在西南最高军事部门,统领十万西南军。 特别地方特别政策,高丽省需要发展,所以高丽布政使职权大于都指挥使,在安南省,因为需要军队镇压,都指挥使的职权远大于布政使。 安南省都指挥使李彬翻阅军报,他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处境。 原本他应该是无品衔的交趾总兵,不过由于大明将交趾设立为了行省单位,李彬头上这个总兵自然也就变成了都指挥使,从临时职衔变成了固定职衔。 虽然权力没变,但意义上来讲却大不相同,如果是总兵,等打完了这里仗他就的官职也就被撤了,可若是都指挥使,那就变成了常驻西南的一把手。 “侯爷,清化府地域的叛军愈发严重了,当地驻守的部队被接连击退,向我们申请援军。”
李彬闻言微微皱眉:“嗯,让朱广……算了,让马骐担任主将,前去平叛。”
“啊?让马公公担任主将,这合适吗?”
朱广是李彬麾下部将,骁勇善战,至于马骐……那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敛财的太监,论带兵,一百个马骐也比不上一个朱广。 李彬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等虽为军人,可即是军人,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啊。马公公一直抱怨着说在军中无所事事,那就让他带兵,清化府的叛乱不足挂齿,来头猪都能剿灭叛军,既然如此何不让马公公过一把带兵的瘾呢?”
他自然知道朱广比马骐更适合带兵,李彬虽不是张辅那样的大将之才,那领军的本事还是有的。 可这马骐那是一般人吗? 这位公公可是西南军的监军,有直接上奏陛下的权力,若是不伺候好这位爷,这位马公公在给陛下的信函里替他李彬“美言几句”,李彬纵然是封疆大将,也扛不住这样的背刺。 封疆大将,才最容易被怀疑。 李彬贵为世袭丰城侯,又是安南省都指挥使,他已是官至极品,倘若再往上走,那就是国公了,虽说只是一步之遥,却犹如天堑,李彬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他只想保住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地位。 权衡利害以后,李彬觉得清化府的叛军不是什么大问题,就让马骐过过带兵的瘾,好让日后二人相处。 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 “陛下,西南的军报。”
朱棣坐在藤椅上,轻闭双目:“念。”
汤承打开了军报,念道:“清化府叛军作乱,都指挥李彬命马骐率两万将士出征平叛,此战大捷击退敌军,后命朱广领兵,在灵山、蓝山等地,共剿灭叛军万余……” “你等会儿。”
朱棣抬手示意,他带兵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份军报有问题,“这军报是谁呈上来的?”
汤承看了一眼署名,回答道:“安南省都指挥使,丰城侯李彬。”
“李彬?”
“陛下,可是哪里有瑕疵?”
朱棣紧锁眉头:“先是让马琪领兵作战,既是大捷,却又临阵换将,李彬是个懂兵法的人,他不知道这是兵家大忌吗? “让马琪领兵两万出征,这是个什么狗屁部署,马骐他懂带兵吗就带?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份军报绝对有什么地方有在糊弄朕! “你再看看,这份军报应该有三份,一份是都司写的,一份是监军写的,还有一份是锦衣卫另呈上来的,把监军和锦衣卫写的给朕拿来!”
深谙用兵之道的朱棣,嗅到了浓郁的阴谋气息。 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从北打到南,又从南打到北,杀了个对穿来回,只是听军报便能在脑子里模拟出战场上的厮杀场景,可听着这份军报,却给皇帝陛下听的一愣一愣的,就仿佛总感觉哪里断片了。 汤承在西南送来的信件里找了找,不由愣住了。 朱棣察言观色,意识到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有何不妥?”
汤承顿了一下,道:“陛下,西南只送来了两份军报,一份是刚才念得那份都司送来的,一份是锦衣卫暗呈上来的,并未发现有监军送的那份。”
朱棣猛然起身:“坏了,西南出事了。”
“李彬这个杂碎定是在军报里动了手脚,试图欺君罔上,西南现在定是出问题了!”
“快,把锦衣卫的那份密函呈上来!”
汤承连忙将锦衣卫暗呈的密函拆开,他还没来得及念,便给朱棣夺了过去。 朱棣面色阴沉的翻阅军报,越看脸色越黑,到最后已是怒不可赦。 “畜生!李彬这个畜生!”
“欺君罔上,死罪!”
朱棣忍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将军报摔在了地上。 汤承只敢偷瞥一眼,便看到密函上用朱砂书写的血红小字,不由心中一惊。 锦衣卫一般不会用朱砂写密函,唯有事情极为严重的时候,才会用朱砂来警示。 汤承的眼神不好,但也能看到密函上那一行行血一般的小字,伤痕累累。 “李彬命马骐平叛,两万精锐,皆葬于蓝山,马骐为叛军所杀……” “蓝山遗民黎利,兴兵叛乱,气焰嚣张……自封平定王……” “眼见叛军势不可挡,李彬连忙命朱广为主将前去平叛……大败,后又连战连败,清化府沦陷失守……” “除黎利外,还有潘僚、郑公证、黎饿等叛军首领……安南省岌岌可危……” “李彬恐朝廷问罪,大肆查杀安南境内锦衣卫,试图掩盖真相,封锁消息……” 朱棣忍不住低吼一声:“还在这里愣着作甚,速速去让太子过来觐见!”
…… 旭日方才升起不久,朱高燨便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披上件单薄的白褂,袒露胸膛的走了出来,看到汤承后有气无力的问道:“汤叔,这大清早的鸡还没起你就把我拎起来干甚?”
他昨夜与娇妻摇了一宿的床,纳足了公粮,本想睡个懒觉,未曾想到还没睡够两个时辰便被叫了起来。 汤承取出两封信件,严肃的说道:“你自己看看吧,这里一份是西南都司送来的,另一份是西南的锦衣卫送来的。”
“直接放文华殿不就得了,我自会去那里查看,咦,为何没有监军的军报,不应该是三份吗……卧槽尼玛的李彬!”
顶着个熊猫眼的朱高燨,本来还无精打采,看清楚军报后瞬间清醒了过来,心中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欲盖弥彰,瞒天过海,好大的胆子啊,说谎话说到皇宫里来了,谁借给他的胆子敢杀锦衣卫!”
两份军报,一真一假,朱高燨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个事! 天杀的李彬,打了败仗丢了城池,数万军队死在了他的手里,心虚害怕朝廷问罪,甚至不惜杀害锦衣卫来试图瞒过此事! 天道昭昭,殊不知闹了这么大的变故岂能瞒过天眼,最终酿成大祸! 汤承提醒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让我召你速速进宫。”
冷静下的朱高燨皱眉道:“我现在立刻去进宫面圣,劳烦汤公去一趟英国公府,将我那老岳父也随之面圣。”
汤承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找英国公。”
英国公张辅曾担任南征主将,交趾能打下来,张辅有七成的功劳。 此时西南大变,理应让张辅也随之面圣,以商量朝廷该如何应对。 “事不宜迟,你我分头行动。”
“嗯。”
如今已是太子妃的张颖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慵懒的询问道:“这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怎的如此慌张。”
朱高燨瞥了一眼,道:“你且在家里待着,我得去找一趟老爷子。”
张颖贞愣了一下:“这早饭还没吃就算了,再怎么说也得换身衣裳啊,殿下就穿成这样去面圣。”
“哪儿来时间换衣裳,不和你说了,事关重大。”
…… 乾清宫里,朱高燨、朱棣、张辅三人大眼瞪小眼,殿内气温骤降,笼络着紧张的氛围。 最后还是朱棣先开口说道:“西南是你们俩的地盘,别磨磨蹭蹭,麻利的给老子出个主意。”
张辅思忖道:“臣在西南多年,深知当地土著戾性,锦衣卫的密函上并未说明叛军数量,如此唯一知道叛军底细的只有丰城侯李彬,可偏偏李彬不肯说实话。李彬也算是一员良将,能让他畏惧成如此不择手段也要封锁消息的慌张,叛军的规模,只怕是已经在清化府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朱高燨点了点头,道:“西南土著,本性难移,我攻则敌退,我退则敌攻,且难以管教。一旦朝廷军有了溃败的迹象,西南土著定然一拥而反之。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只能打胜仗,而且是一直打胜仗,一旦打了败仗,西南土著叛逆的本性就上来了,他们会抱团作乱,朝廷先前的驯化政策将会是功亏一篑。”
这也是无奈之举,朱高燨当初在西南平叛的时候就是这样,他那时候尚且还未像现在这般大权在握,无法在西南落实驯化的政策,只能勉强维持将西南纳入大明疆域之内。 朱高燨与张辅一走,西南没了主心骨,便成了一盘散沙,更加难以制服。李彬现在昏了头出了昏招,更是彻底将朱高燨与张辅之前在西南的努力全部丢失。 朱棣不耐烦的说道:“老子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你以为我把你们叫过来是干什么的,我要是能打早就带着军队过去给这些杂碎全灭了,你们俩快点给我想想怎么把西南的问题解决!”
人无完人,朱棣这顶尖名将的天赋放在西南那地方也被限制住了。 他打漠北的异族、打中原的军队是超一流的水准,而若是让他去打西南的土著,那就有些为难人了。 朱棣没经验啊! 西南的仗全都是朱高燨和张辅打的,老爷子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该怎么打。 朱高燨眸子深沉:“我以为,当今之策,应当是快刀斩乱麻!”
朱棣问道:“如何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