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贼军挥动枪杆,抽到驱赶着第一排乡民向前走,乡民们嚎哭震天。 枪杆抽动,刀背砸下,打在乡民的身上,乡民们哭喊求饶,呼痛凄厉。 “军爷,您饶了小老儿一家吧,小老儿的孙子才三岁,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军爷您下手轻点,我们走,我们走,小的婆娘怀有身孕,经不起您的抽打。.......” 可反贼军士卒不为所动,依旧满脸凶狠,如狼似虎的喝骂着,抽打着驱赶乡民快走。 乡民一边嚎哭,一边携儿带女,向前踉跄前行。 身后不远处,第二排由降兵组成的肉盾,也跟着被驱赶着前行,最后的反贼军,缓缓跟在两队人身后。 忽然前面乡民有人大叫:“我等乡民有今日遭遇,全怪乡堡官军愚蠢无能,高达坚固的城池,竟被区区反贼军攻破,城破后不敢拼死反抗,放下兵器任人宰割!”
“就是,都怪这些乡堡守军,平日里作威作福,一到战时就烂泥一堆,贪生怕死!”
“就是,要他们何用,要是能逃过这一劫,老子要打死他们这些无能废物!”
“对,打死他们。.......”所有乡民杂乱大喊,声音中带着愤怒,转头回望,眼中全是厌恶,仇恨。 上千人的仇恨眼光,让走在后面的近一百乡堡官军,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们这些响水乡堡守军,在仅存的一个总旗队长带领下,放下兵器投降,拒绝反贼军与暗中神农教的收编,就是打算等反贼军劫掠后,官军前来解救时,再重归明军。 毕竟,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谁也不想造反当叛军,他们以前都是响水乡堡守军,与其他乡堡守军或卫所军不同,响水乡堡作为延绥北路毗邻内长城的重堡,乃是出关行商东西必经之路。 虽然上峰依旧克扣军饷,但是,他们敲诈勒索过往的行商,倒也不愁吃喝,油水甚足。 当然他们不愿意接受反贼军的收编,当做叛军反贼,他们笃定,近一二百的守军,反贼军不敢因为他们的拒绝收编,而全部斩杀。 要是全部将他们斩杀,一旦传扬出去,以后谁不是畏反贼军如狼似虎?谁还敢加入反贼军? 他们猜对了,反贼军确实不敢,其实不是反贼军不敢,而是李自敬有严令,不得滥杀无辜。 打不还口,骂不还嘴,哪怕反贼军想睡他们家的婆娘,他们也会替着按住自家婆娘的手脚。 就这样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熬着救兵前来,到时候重新拿起刀枪,他们还是响水乡堡的守军,继续不愁吃喝,勒索行商。 至于脸面,尊严之类,多少银两一斤? 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们往日鱼肉的普通军户,匠户,走商以及所有的下苦人等,全都将仇恨的目光对准他们。 怨他们贪生怕死,怨他们不敢死战,怨他们废物无能,往日被欺负的对象,纷纷开始仇恨他们,恨意之深,足以将他们粉身碎骨。 他们怕了,胆寒了,浑身如坠冰窟,失去了下民支持的守军,什么也不是。 今日,哪怕官军赶走了反贼军,他们想要重新回到明军的阵营中,只怕也不可能了! 反贼军挟裹着响水乡堡军,民,缓缓朝着李自敬的无定乡堡大军阵前逼近。 一百八十步,一百七十步,一百五十步! 刘芳亮疾步走到李自敬面前,单膝下跪,高声大喊:“大人,下令骑兵冲阵吧!——” 其他人也纷纷跳下战马,单膝跪在李自敬面前,疾声高呼:“大人,下令骑兵冲阵吧,再等一会,反贼军就要逼近前来,那时再行冲阵,就来不及了!——” 李过从后阵纵马上前:“大人,速速下达命令吧,不然我等都要被叛军大败!——” “大人,到时候反军近前,弓箭如雨,我等军士必将死伤无数!”
刑二吼声如雷,痛心疾首,指着逼近的反贼军,被当做肉盾的响水乡堡居民回头一看。 顿时惊骇莫名,紧贴而来的反贼军,弓箭已然搭在弓弦上,鸟铳三眼铳也开始准备点燃火绳! 再走几十步,就会立刻射击! 李自敬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看着逼近的人群,以及蓄势待发的反贼军,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从脸庞滚落。 李自敬猛的举起手臂,身体一个踉跄,就要挥下手臂,发动进攻命令。 身后无定骑兵,缓缓抬起手中长枪,枪指前面,就等主将手臂挥下,军令下达。 一股强悍的肃杀之气,从战场上陡然升起! 走在前面的响水乡堡居民,见状,猛的嚎哭声大作,他们心胆俱裂,凄厉喊道:“李大人,还请您不要下令,救救我们吧!——” 李自敬猛的张开眼,听到了响水乡堡居民的哭求,没有挥下手臂。 “本官身为一乡堡防守,岂能为了保全自己,而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 “本官绝-不-下-令!——” 李过浑身颤抖,气急败坏:“大人,我乃一军之副,大人若是再不下令攻击,我就禀明上官,追究大人临阵不前,优柔寡断的责任!——” “大人,慈不掌兵啊,不能为了几个百姓,而造成官军死伤,被叛军大败!——” “大人,你这样做,上官知道了,肯定会罢免你的官职,将你问罪法办,甚至掉脑袋的啊!——” 李自敬推开身前跪下的众人,决绝大喊:“上官要是责罚,李自敬一力担之便是,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
“要本官下令,马踏百姓,本官绝不会干的!他们虽然不是本官治下属民,可本官早已把他们当做自家父母亲人!——” 李过痛心疾首,脸色涨红,其他众人也都苦苦相劝,李自敬不为所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刀兵与他们何有哉?——”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勤劳,最善良,也最受苦的一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勤勤恳恳在土里刨食,默默的卑微的,只求一餐饱饭,一布暖身。”
“他们活的已经如此卑微,艰苦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刀兵之苦?——” 李自敬的一番话,传到百步外的响水乡堡居民耳中,他们毫无生机的眼中,麻木中闪现一丝生机。 他们带着感激,敬佩,崇敬,纷纷看着李自敬,这个为了保护他们,而甘愿放弃大败叛军的军功,甘愿自家军队承受死伤,甘愿事后被上官追责问罪的好官。 这样的上官,乃是他们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好上官,这样的上官,他们怎么以前没碰到? 这样的上官,不顾自己而一心为民,我们岂能让他受到伤害? 陡然,穿山龙阴恻恻嘶哑声音响起:“李自敬,既然你将这些乡民看的如此之重,宁愿自身受到攻击,也不愿伤害他们一点。”
“那么,本王给你个救他们的机会!”
“嘿嘿,李自敬,只要你跪下向我磕头求饶,每磕一个响头,我就绕过十个百姓!”
“这里有一千一百个百姓,本王大度一些,你只需磕一百个响头,本王就将他们全放了!”
“如何?李自敬,这可是本王给你的唯一机会,你不是视他们如自家治下百姓,如自家父母亲人么?”
“李自敬,跪下!求我放过他们!——” 穿山龙的话,响彻在两军阵中,响彻在响水乡堡居民耳中,他们瞪大眼睛,胸膛猛的起伏,喘着粗气,眼中全是泪水。 生存的机会,来的这么突然,却这么卑微,卑微到,需要一个堂堂卫所千户,乡堡防守,下跪去求! 下跪去求的对象,还是造反的叛军,人人谓之反贼的穿山龙。 李自敬闻言后,沧然大笑:“我李自敬区区无名之辈,只是给你磕几个响头,就能救下上千人命,这很划算。”
“我李自敬,没想到自己还有一天,几个叩头,竟然值这么多人命!——” 李自敬越众而出,站在众人面前,一边说着,一边丢下手里的头盔,摘下腰间的宝刀。 又伸手解开甲胄的束绦,厉声疾呼:“穿山龙,我李自敬可以跪你,为了百姓,我可以不要大丈夫尊严!”
“可榆林卫指挥佥事,无定乡堡防守官李自敬,不可以跪你!——” “我是大明的官,你是大明的贼,官宁死不跪反贼!——” 李自敬将身上的代表大明官职的盔甲,腰牌,印信,官衣去下,然后整齐叠放在地上。 深深的看了一眼痛哭流涕的响水乡堡居民,缓缓屈身。 身后,李过众人纷纷大惊失色,抢到前来,众人抱住李自敬,嘴里愤而惊呼:“大人,不可,万万不可!——” “是啊,大人,哪有身为官,向反贼下跪的道理?——” “对啊,大人,您要是这么一跪,以后的前途可真的完了,上峰不但要追究你临阵不前,因百姓阻路而被反贼打败的罪责,还要杀你的脑袋,甚至举家流放!——” “不能下跪,不能因为区区几个百姓,就向反贼下跪,大人你要是下跪,我等脸面也无光,恕属下粗鲁,到时候不认你这个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