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住手!”
李太尉一声厉喝。她望着几乎支持不住的李鱼心中百感交集。
养了多年的女儿就因为这么个低贱的玩意,竟然公然忤逆自己,还说出不要身份地位的顽童之言,一时间只感觉浑身上下的疲惫。
她款款走下台阶,见了李鱼仍然防备的眼神突然冷笑了出来:“你要走就走吧,你认为我的权势是绑架你的枷锁,妨碍了你的自由,相信我,当你感受了什么是人命贱如土,什么是柴米油盐,你会跪着回来求我。”
李鱼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攻心为上,若她真的是李鱼,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突然间让她滚落凡尘,必然过不了多久就得服软,可她是一个拥有独立的人格和三观的现代女性,相信通过自己的双手可以创造出美好的生活。
因而她平和地直视着李太尉,眼中迸发出自信的光芒,坚定说道:“且看看我走的路吧!”
李太尉心下嗤笑李鱼的自信,并不以为然,她眼神一转,今天第一次正眼看着柳秋道:“以色侍人焉能长久,希望我的这个女儿在你鹤发鸡皮时也能依旧像今天这么坚定。”
柳秋突然感受到手中一紧,低下头发现李鱼正温柔地冲他摇头,他坦然地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他出身卑微,身无所长,却何其有幸得到了少女恣意张扬的全部情义,如果李鱼是挥斥方遒的将军,那他就是少女最忠诚的士兵,只要她一声令下,自己便可以义无反顾的披坚执锐、摇旗呐喊。
他不怕的,人生路漫且长,不知归途,如果未来他的将军走向别的路,他也只是会轻轻的挥手告别,说一句谢谢你曾给我的温暖。
“放她们走!不许给一分钱,把她们给我送到东郊坊生活,不许他们离开。”李太尉挥退了阻挡的禁军,她背过身不想再看这荒谬的一幕,心里默叹等你见过了世事无常、人间疾苦,你会回来的......
高门深深,李鱼三人被禁军押着,在临近中厅时突然与来太尉府商议布防的秦王不期而遇。
“你怎么在这里?”秦王顿足惊讶地问道。
“她惹了什么事,你们要抓她。”他瞥了一眼李鱼身边左右禁军,众禁军左右顾盼,却无一人敢言。
又注意到李鱼一身的伤,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怎么敢跑到太尉府来惹事呢!”
对于这个昨天还元气十足胆敢殴打自己的霸王,今天却羸弱地被押送着出门的人,她想不出第二个能导致这一情况的原因。
李鱼现在已经摆脱了太尉府小姐的身份,必然也不会成为诸位皇女的伴读了,因而笑了笑无奈道:“殿下真是天纵奇才,又猜中了!一点小事,一点小事罢了。”
秦王不理解她的乐观,却突然间发现她额头上有一个鲜红的十字,分明是天运女金花的位置,又加上赛酒会时李鱼不凡的表现,她指着李鱼额头蹙眉疑惑道:“你,是天运女?”
李鱼龇牙咧嘴道:“天运女就不会被打得这么惨了,我这是长了斑而已,殿下上次的酒喝着可还好,需不需要再进一些?”
她已经准备自力更生,还是赶紧要跟大客户搞好关系。
“卖酒前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吧!”秦王无奈地抬脚前往中厅,却见到几十个鼻青脸肿相互扶持的禁军离开,她顿足扭头望了望李鱼渐渐远去的背影,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夕阳已残,三人被押送到东郊坊正是冬季傍晚的时刻,天寒地冻又身无分文的他们又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寒风凛冽,柳秋本就忧心李鱼的伤口,他不由分说地脱下外套就披给了李鱼。
李鱼争不过只得披上,押送的几个禁军给东郊坊的守卫传了话,不许他们出坊市,彻底断绝了李鱼回到京郊镇子上继续卖酒开店的打算,她明白李太尉是在对自己宣战。
你不是说你可以么?现在就把你放到最贫穷混乱的东郊坊,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起看你怎么硬气!
自由与温饱哪个更重要?
李鱼想:我当然两个都要!
拒绝了平安抓着棍子准备要饭的打算,李鱼在东郊坊最繁华的地方转了一圈后,锁定了一间热气腾腾的茶寮。
东郊坊不似其他坊市,生活其中的大多数都是贫苦的百姓,白日劳作一天,没什么闲钱去体验高雅的活动,她们如同田地里的黄牛一般每天辛苦生活,茶余饭后最喜爱的休闲活动便是来到这东郊坊内的这间说书茶寮。
此刻,李鱼缩着袖子靠在门外,听闻屋子内抑扬顿挫的说书人口若悬河,讲述的还是大周的开国皇帝征战天下的故事,通过门缝可以观察到底下坐着的观众磕着瓜子,表情却很是平淡,还有几个碎嘴子,说书女子刚刚说了上半句,她们就开始接茬,明显观众们对这个剧目耳熟能详,估计早已经听了千八百遍。
而东郊坊这么个穷地方,好评书、好本子、好说书娘子又如何会来呢?
还好,这里的茶足够大碗,故事虽平常也足够慰藉她们乏味的生活。
李鱼心里有谱,带着二人大喇喇推门而入,这地方谈不上什么服务,李鱼找了个位置。见小二上前,她就大大方方地点了十来样糕点,又点了茶水和瓜子。
这茶寮差不多一年也见不到这样大方的客人,虽然总计不过一两银子,可是在东郊坊大多数客人都是点上一碗陈茶,从头喝到尾,到最后连茶叶沫子都不浪费地咀嚼了才算可以。
因而那小二惊讶了片刻,但她眼力还算可以,虽然面前的三人狼狈不堪,可是李鱼身上的衣服料子是她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好东西,于是很快茶点就准备齐全端了上去。
温暖的茶水和还算松软的糕点抚慰了他们一天的惊惶和疲惫。
吃罢了糕点,李鱼端起茶杯不经意地低声问着柳秋:“这说书人的本子你听着如何?”
柳秋以往在醉春风当红时,时常也出门听些说书,因而缓缓摇头道:“这周帝开国的故事我早些年就曾听过了,她说的平平无奇,实在说不上好。”
平安却津津有味地托着下巴听着,还回头反驳道:“我听着倒好,武帝陛下真是人中龙凤啊!”
柳秋摇摇头冲李鱼无声地比划并说道:“这孩子没见识,原谅他吧。”
李鱼笑得发抖。
渐渐天黑,随着醒木“啪”的一声,“要问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拱拱手就下了台准备换衣服。
茶寮老板也缓缓上台说道:“今日结束了,请您诸位明日赶早再来!”
小二就按部就班地跑出来准备收取茶钱,却听得一声“且慢”!
正准备散场的客人们也纷纷止住了脚步。
只见刚才那位大方点茶的女子径直走向了台上,她脸上挂着不屑的笑,随后竟是石破惊天地对着底下的客人们道:“这种几百年前的老评书你们都能听下去,真是人才!”
随后又一脸欠揍的模样对老板攻击道:“不是我说,我上台随便说一段也比你们这位说书娘子强一万倍!”
一下子,李鱼的张狂发言就引起了众怒。
换了半道衣服的说书娘子哪还可能压住火,她立刻扔了衣服,捏紧了拳头就跑到台上,抓住李鱼的领口怒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会什么?还敢说老娘说书不行,你听过书吗?”
底下的客人们更是群情激愤,她们本身就没什么素质,一时间,果皮和臭鞋都被一视同仁的扔上了台。
众人见李鱼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又都接连嘲笑道:“王娘子说的不行,你这小屁孩倒是试试啊,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就是,就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余下的人纷纷附和,没一个看好李鱼的。
那微胖的老板倒还是个和善的,一说起话来脸上的肉就轻轻颤动。
她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一边劝着说书娘子松手,另一边又对李鱼谆谆教导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口无遮拦说这种话,快点给王娘子道歉就回家去吧!”
李鱼却突然化身喷子,对老板进行了无差别攻击:“你请这种说书人亏了不少本吧,也是,底下都快没人听了。”
老板一瞬间白胖胖的小脸被气的紫涨,柳秋和平安不知道李鱼为什么突然言辞刻薄,又万分担心她吃亏,连忙冲到台上来推开王娘子,如同左右护法挡在李鱼面前。
可惜,他们还是没能阻拦住李鱼。
只见她轻描淡写的越过他们,扭头给了二人一个安慰的眼神,便懒洋洋地站在说书人的桌子前,“啪”地拍了一下醒木。
“都安静!我今天就勉为其难说一段,如果不好诸位要骂要打也来得及。”她拢了拢头发,一脸笑容看着底下的客人们。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
听听听!当然要听!
老板和气鼓鼓的王娘子都坐到了台下,准备看她到底要耍什么幺蛾子。要是没有真才实学,到底要打她个满脸开花!
“话说有个朝代叫做大宋,跟我们大周彻底相反,那里是男尊女卑,还是女子生娃,当年是仁宗天子在位......”
众人本来当李鱼是跳梁小丑,还女子生娃!男尊女卑真是可笑之极,因而她们根本没当回事,可是当故事渐渐铺开,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台下再没有一丝质疑的声音。
当听到武松拳打大虫成为打虎英雄后众人不禁喝彩鼓掌,为武松高兴,而当听到王婆和金莲合谋准备害死武大郎时又都怒骂起来,有那激动得竟然还摔了杯子,大骂老猪狗!
她们耳中只余下李鱼年轻清脆的嗓音,她的语调比起说书娘子更加抑扬顿挫,有一种特殊的韵律,对于不同的人物还会换一下嗓音。
这都要感谢李鱼小时候陪伴外婆每天听单田芳先生评书的好处,使得她对于四大名著那叫一个滚瓜烂熟。
待说道:“那潘金莲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时,李鱼啪地拍了一下醒木。
下首听书众人才纷纷如梦初醒,可她们正听到要紧处,这武松到底有没有成功为哥哥报仇啊?众人抓心挠肝,一个个从凳子上跳起来叫嚷着要李鱼再说一段!
那说书王娘子面色晦暗的坐在台下,她眼睁睁看着老板一脸喜悦地跑到台上去,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样的本子她写不出来,有这般才华的人珠玉在前,就是十个百个她也比不上的。
老板匆忙跑上台来,就是李鱼现在指着她鼻子叫骂,她也只会说骂得好,骂的妙,骂的呱呱叫!
这样的人才就是金疙瘩啊!她的茶寮因为条件差根本请不来好的说书人,几年来都只能憋憋屈屈在东郊坊立足,她年少时也阔气过,好的评书当然听过,可是那些段子与李鱼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种近乎完美的评书就是到京城最繁华的坊市中也足够立足,此时,她又怎会放过!
拿着预支的五两银子,三人慢慢离去的身影在朦胧的月色下逐渐清晰起来。
“李鱼,你竟然还会说书!以往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才能!”平安围着李鱼开始一顿彩虹屁放送。
“还好,还好啦!”李鱼假装不在意的挥挥手,可是嘴角的笑意却没有消失过。
只有柳秋晃了晃李鱼的手问道:“小鱼,你想一鸣惊人我理解,可是为什么要言辞得罪众人呢?如果她们当时生了气直接把我们赶出去怎么办?”
“她们不会的!”李鱼狡黠道,她眼中露出得意的笑。
清了清嗓子,李鱼才又道:“这是因为我抓住了人心啊,人心无不趋利,如果我今天按部就班地找老板说你听听我的评书,她大概率会因为我年纪小而轻视我,最终的结果不是被赶走也差不多。”
见二人仍旧不解,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是我张狂的上台攻击所有人,说她们的评书不好,品味不佳,就会引起众人的逆反心理反而想听听我的评书了,这对她们的益处就是可以来驳斥我以获得满足。举个例子,我要是到书店问看过这本书的人这书怎么样,可能别人要么不理我要么模棱两可,但我要是到她面前大放厥词,说这本书一无是处,她也是个垃圾,她必然能从目录到尾页给我介绍这本书,以此来凸显我的无知,这就是利益和人心啊!”
李鱼正得意,却发现柳秋拉着她的手轻微地有点松开,“你不高兴了?因为我耍手段?”
柳秋抿着嘴微微笑着说:“怎么会。”
他突然有些后悔,李鱼还未及笄便已经显露出与众不同的惊才艳绝,这份才华在她成长后又是该如何大放异彩呢?
他为了一己私欲拉着本应该功成名就的她沉沦底层,这真的对吗?她本应繁华似锦的人生就要湮没在这残破的东郊坊一间茶寮中吗?
柳秋回头望了一眼那昏黄烛影中的茶寮,只觉得自己的内心也随着烛影跃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