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旧的故事书在一片纯白之中被安静地合上了。待到春暖花开之时，自然会有蝴蝶破茧而出，飞到书的扉页之上。而如今，青帝的东风已经无迹可寻。寒风之下的人们将美德埋葬在雪里，传承下去的，只剩下了猜忌与仇恨，还有……虚无缥缈的希望。【一】2024年1月9日，“落天行动”胜利告终一周后。京域，Z国国家安全局五号会议室。“抱歉，各位——我迟到了。”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原本寂静的办公楼里响起。随后，手持“落天行动”相关资料报告的军方代表、“落天行动”军方行动队总指挥官钱宇谦少将终于赶到了会议室。会议室内，参与“落天行动”总结会议的各位代表已经落座，等待着他的到来。“不算太迟，小钱——坐。”
终于等到钱宇谦的“落天行动”总策划之一、会议主持者、安全局代表秦三权看着匆忙赶来的钱宇谦，微笑着请他落座，随即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会议的开始：“好了，各位，现在开始‘落天行动’总结会议。小钱，你们先作战后报告吧。”
“是！”
作为会议中最年轻的后辈，钱宇谦起身，向在座的各部门前辈敬了个礼，随即打开了文件夹，开始了行动汇报。“2018年6月20日，在安全局的某次反M国渗透行动中，我们得知了位于京域的武恒集团与国外部分反Z国势力、企图于京域起事、推翻目前Z国政府的阴谋。”
“出于武恒集团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与体量的过于庞大，且武恒集团首脑——武云天背景特殊，难以正面抗衡。综合以上情况，2019年1月1日，经由各部门代表会议，针对围剿武恒的相关计划大纲初步确定，代号为‘落天’。”
“‘落天行动’共分为三个阶段：在2019年1月1日至2021年2月15日的第一阶段工作中，京域政府的相关部门与安全局密切配合，基本摸清武恒集团叛乱的计划纲要与参与其计划之中的国内外嫌疑势力。”
“在2021年9月1日至2023年8月31日的第二阶段工作中，安全局与政府相关部门继续保持合作，先后出动多批行动人员，以各种方式秘密切断了武云天的外部援助力量，使武恒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同时，在安全局授意之下，针对‘落天行动’成立的特别小组‘伍’在通过前置考验后，正式介入‘落天行动’中，开展对武恒的瓦解与渗透工作。”
“在2023年9月1日至2024年1月2日的第三阶段工作中，对武恒的最后行动展开，军方也正式介入，参与对武恒的正面作战之中。面对外援被切断、全面收缩实力的武恒，在军方特别行动部队与特别小组‘伍’的共同努力下，‘落天行动’第三阶段工作圆满完成，‘伍’小组于通紫阁击毙敌首武云天，其余武恒人员大多被俘，目前暂时关押在安全局所指定的特别设施之中。特别行动部队搜集了关于武恒叛乱的一切信息，追捕及善后工作仍在进行中。”
“报告完毕。”
“主要行动过程就是这样，请坐吧，小钱。”
听完钱宇谦的行动汇报，秦三权点点头，示意他坐下，“那么，在座的各位，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关于涉及武恒的相关人员，安全局有相应的处理方案吗？”
政府方总代表首先提出疑问。“由于武云天未能如计划中被逮捕，因此一些武恒的信息我们需要从武恒的相关人员口中得知。”
秦三权作出回应，“所以，行动中被俘的部分武恒员工需要在安全局待上一段时间。其余大多数基层员工已经移交给京域的公安部门进行正常的调查处理。”
“是的。”
公安部门代表也作出了回应，“这批由安全局移交的基层员工态度非常配合，交代了他们所了解的关于武恒的所有信息。在确认他们的身份无误且无其他目的后，我们便安排他们各自回家了。”
“在通紫阁的被俘人员之中，有一位极其特殊的武恒成员，各位请看——”秦三权突然打开了会议室的投影，向会议众人介绍道，“经调查核实，此人系武恒员工名单之外的灰色人员，由武云天直接控制，疑似前南洋某雇佣兵军团成员。军方行动人员于通紫阁七十七层展厅发现了昏迷的他，目前已苏醒，健康状态与精神状态均良好，但不愿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安全局打算怎么办？”
政府方总代表问道。“鉴于此人的特殊背景与状况，安全局计划对其展开长期的吸收计划。”
秦三权说出了安全局的打算，“若此人愿意配合，我们甚至有可能弥补未能逮捕武云天的遗憾。各位看，如何？”
“……批准。”
政府总代表看向在座的众人，确认一致的态度过后，同意了安全局的计划。“‘落天行动’相关伤亡统计与善后工作安排，进展如何？”
公安部门代表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在第一与第二阶段的子行动中，相关部门与安全局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许多能人志士不幸牺牲在他们的岗位上。”
政府方总代表有些沉重地回应道，“我们已经安排相关部门落实烈士的统计、追认与相关善后事宜。他们都是Z国的英雄，他们为Z国秩序的稳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的名字值得被永远铭记……”“不过，话说回来，军方为何不曾提交第三阶段特别行动部队的伤亡情况？”
话至此处，政府方总代表向军方代表提出了质疑——作为与武恒进行最后决战的主要力量，按照以往的经验，军方往往会在行动结束后的第一时间提交伤亡人员名单。但这一次，是个例外。“……这也正是我想要说的，各位。”
沉默了片刻过后，钱宇谦缓缓起身，语气颇为复杂，“事实上，军方已经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很久。军方出身的武云天曾经是我们这一代之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无论是个人素质还是指挥才能，在我个人看来，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为了彻底解决他，我们集中了最强大的资源，调集了最精英的战士，哪怕是先前的铺垫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军方也已经做好了付出重大牺牲的准备……”“但在一周前的行动中，我们不曾付出任何代价。”
“特别行动部队全员无一伤亡，所有的既定行动目标圆满完成……除了武云天之外，所有与武恒相关的人员，无一死亡。”
“……我想我有必要再重复一遍，第三阶段的行动中，双方唯一的死亡人员，就是武云天。”
会议室内顿时陷入了沉默——在座的众人都很明白钱宇谦的意思。困兽犹斗，更何况是武云天这样意志坚定、智勇兼备的对手。若是他真的想反抗，军方的行动部队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而现实已经摆在众人面前——虽然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但在座的众人都很清楚，至少在第三阶段的行动中，武云天并未作出任何回应。更直白地说，这场于京域的市中心打响的最终对决，似乎更像是武云天精心安排的一场庞大的献头之仪——至于他的目的，随着武云天的坠楼，已经无从知晓。“落天行动”……究竟是谁的胜利？亦或者，根本没有赢家？“安全局方面……我想问一句，为何会在行动之前临时改变目标，决定生擒武云天？”
沉默许久过后，政府方总代表终于向面色异常的秦三权提出了质疑，“安全局方面……是否有信息隐瞒？”
会议桌上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于秦三权身上，所有人，包括钱宇谦在内，都在等待他的回答。“……无可奉告。”
秦三权摊开了手，语气之中带着异样的轻松。当然不会有人相信秦三权敷衍的鬼话。但是，在这一方面，在座的人员还没有人能够逼这位安全局行动部门的硬汉干将吐露实情。“……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总结大会就开到这里了……”正当被质疑的秦三权准备结束这场气氛有些微妙的会议时，宣传部门的代表举起了手。“各位……请允许我提最后一个问题。”
“2号的行动，尽管未曾爆发大规模冲突，但日前网络舆论中已出现相关讨论话题。为了澄清事实、遏止不良谣言传播，部门希望领导们能够统一口径，尽快对外作出解释。”
“我们该如何向外界说明这一切？”
听完宣传部门代表的发问，秦三权看向军方代表与政府方总代表，经过片刻的眼神交流、得到一致的肯定后，秦三权从公文包中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材料，交给了宣传部门代表。“就按这份材料上的宣传吧……”“这是……我们能为‘落天行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1月10日，Z国第一新闻频道的晨间新闻。“……好的，下面播送关于一周前京域通紫阁附近发生的意外事故的相关新闻。”
“据官方消息，2024年1月2日晚八点，我国军方与京域警方等多方部门于京域武恒集团总部和通紫阁展开联合行动，打击某跨国犯罪集团对我国进行的武装袭击等系列阴谋。在武恒集团董事长武云天先生的全力配合下，行动获得了圆满成功，所有武装分子均已被击毙。”
“令人遗憾的是，在行动过程中，武云天先生为对抗武装分子，不幸坠楼，英勇牺牲。在此，本台仅代表Z国官方对武云天先生在行动中作出的贡献表示感谢，以及对其牺牲表示哀悼。相关部门表示对武恒中的行动协助人员衷心的感谢，相关善后事宜也在有序处理中，请各位京域市民朋友不要惊慌，不要在网络传播不实信息，一经发现，相关部门将追究相应的法律责任……”英雄的名字需要铭记，诚然如此。至于武云天……他大概是个英雄，但不属于这个时代。【二】武云天的葬礼在京域郊区的公墓举行，无声无息——出于尊重从其办公室搜出的其亲笔遗书中的遗愿。除了政府负责处理此事的相关人员，没有人出席这场葬礼，出于各种原因。依照其意愿，武云天的骨灰被撒入了这片土地——没有棺椁，没有坟茔，只剩下一块青石碑，静静地伫立在骨灰被撒下的地方，上面……依照武云天的遗愿，没有一个字。也许，这便是武云天对自己一生最好的评价。京域迎来了新的一年——依旧是林立的楼厦，依旧是庸庸碌碌的人群。大雪埋葬了过往的血迹与野心，为此世的人们铺好了通往明天的崭新的道路——或许，明天也不是那么的美好。但至少，人们依旧能看见明天的晨曦。几乎没有人前来吊唁这位“对抗匪徒、英勇牺牲”的“英雄”——倒不是因为人们不再尊敬、崇拜英雄。只是在他们面前，还有不算轻松的生活，还有各自的烦恼。当然，真正的英雄也乐于看到这一切——毕竟，这才是他们愿意付出生命而全力守护的寻常。与其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在自己的墓碑前终日以泪洗面、痛哭流涕，乃至于一蹶不振、伤心欲绝，他们当然更愿意看见自己守护的人与事能够依旧在阳光下生活、欢笑，一如他们存在时的模样。夜已经很深了。林书野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武云天的无字墓碑前伫立了多久——不知是因为凛冽的夜风还是内心莫名的愧疚，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精神正在逐渐冻结、麻木，眼神只是空洞地看着那块他曾经最骄傲的学生的墓碑，自己却是一动不动、不知所措。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从他真的相信武云天会为了自己的理想孤身一人对抗整个Z国开始，他便已经落入了武云天的陷阱。他不知道武云天为了这场华丽的献头之仪准备了多久——他也不想知道。脑海中蓦然闪过半年前的那一局棋，他曾一直坚信，武云天是那个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安居幕后的“帅”，但眼前这块冰冷的墓碑告诉他，武云天为自己安排的角色，只是那个牺牲在胜利的黎明前的“兵”——那当然是制胜的关键，但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梦想中的那个黎明了。不，准确的说，是他们共同理想之中的那个黎明。因为坚信自己的判断，林书野永远地失去了一位学生，一位真正理解他的忘年之交——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悲剧，似乎已经发生很多次了。林书野长叹一口气，缓缓转身，望向来时路的远处，那夜幕之下的万家灯火依旧温暖，此世之人的故事仍在继续。灯火之中，有人欢笑，有人流泪，有人在追求着享乐至死，有人在挣扎着活到明天……但，还有没有人，还有多少人会和眼前无字碑的主人一样，去思考此世的意义和出路，愿意为自己的理想奉献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林书野不知道——或者说，他害怕知道。在这个看起来无药可救的时代，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有可能是零。神思恍惚之间，林书野的视野里似乎缓缓走来另一道苍老的身影——他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冰封已久的心情蓦地泛起一丝涟漪。他原以为此生都不再会与那道身影的主人重逢——尽管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一座城市。“……你也在这儿。”
缓缓靠近墓碑的白洞世看见了一边的林书野，眼神中的讶异转瞬即逝——他慢慢走向武云天的墓碑，在碑旁放下了随身带来的一枝白色的雏菊。在纯白的积雪映照之下，白色雏菊的花瓣似是有些泛黄，已经毫无生命力可言。“同在京域，却是数十年不见了……林长官，哼。”
听到“林长官”这个称呼，今夜陷入忧伤与自责的林书野难得地苦笑一声，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内衣口袋，想要取一支当年的烟，却忘记大灾过后，自己已经戒烟数十年。“久违了，白师傅。”
“说实话，当初听说云天能请你出山……我是不相信的。”
林书野缓缓开口，试图打开二人之间久未开启的话匣子，“画地为牢的囚徒……你究竟为何会跟随一个后辈重出江湖？”
“我想你误会了，林。”
看着武云天的无字碑，白洞世皱了皱眉头，“五十年前，刑场上的那一声枪响后，‘囚徒’……已经永远地死了。”
“现在出任通紫阁总厨的，不再是那个名叫‘白东篱’的懦夫，而是一个自称‘白洞世’的老朽之人。”
“‘白洞世’……好名字。”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林书野想了想，笑着说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真没想过，当初最不想面对此世的人，如今却取了个这样的名字……”“那么，也请你记住——”林书野缓缓转身，面向白洞世，眼神中的火焰重新燃烧，“林书野已经溺死在时间的旋涡之中了。现存于世的，只有RM大学的‘林萧’教授。”
“哈哈哈……”白洞世忽然大笑道，“可我知道，你是永远不会变的……‘军官’。”
“这句话，我原句奉还……‘囚徒’。”
林书野笑着回敬道。“光影荏苒啊……”白洞世背起了手，悠然长叹道，“老一辈的还没有走绝，这一代……都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了……”“唉……”林书野悲伤地长叹一口气，语气颇为空虚，“人，难免的事情……过去的我们，现在的云天，都会走到这一步的……”“但，至少我们都曾为自己的愿望奋斗过了——说实话，在此世行走得越久，越是觉得，当初能够死在那样的乱世，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倒是最好的结局。”
“为自己的理想而死么……”白洞世的脑海之中又闪过了几道早已逝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理想，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做做菜，养养花，身边陪着一位所爱的人，仅此而已。但终我一生，我也不曾实现这简单的理想……”“所爱之人，一人而已。斯人已逝，此生……已然无望。”
“……你依旧恨我。”
看着白洞世越发绝望的叙说，林书野明白，他依旧没有放下往事——这倒是理所当然。失去挚爱的痛苦，哪怕是他，终其一生都难以忘却。“……呵。”
沉默了片刻，白洞世冷笑一声，又是一声叹息，“在你眼里，我依旧是如此顽固不化的人吗？”
“过往的爱恨，都已经随着时间消散殆尽了。留于这具行将就木的残躯中的情感，即使再强烈，也不过是空谈虚话罢了。”
白洞世叙说道，“你说得对——她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的。她走得豪迈，也走得无悔。至于我的心痛……那也只是我的事情了。时间会消弭这一切，亦或是说，等我与她于彼岸相见——但愿能够再见，所有的痛苦都将烟消云散，化为构筑此世的尘埃，一如我化为灰烬的身体。”
“乱世之下，人的所作所为，是不能用常理去判断的。如今的世界向我证明，你当初的选择也许并不完美，但绝非错误。击碎破晓前的黑暗，牺牲自然在所难免，这些我都明白。我理解你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原谅你。你终将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想，我已经在暗处见证你付出代价的时刻了……‘叛徒’。”
“……说得好，说得好哇……”被白洞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的林书野在良久的沉默后，只得苦笑两声附和道，“当初的沉璧、遇秋，现在的云天……你所说的代价，就是指他们吗？”
“……无意冒犯。”
意识到自己戳中林书野痛处的白洞世没有回应，淡淡地敷衍过去，“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政府应该已经开始接手武恒留下的各项产业了，”林书野迅速转移了话题，“不出所料的话，你很快又要回到封山里、过上闲云野鹤的生活了吧？”
“恰恰相反，”白洞世出人意料地否定了林书野的推测，“我会继续留在通紫阁，担任主厨，直到我再也无法站在灶台前为止。”
“哦？真是令人意外……”林书野平静地说道。“谢谢你的这位学生吧……”看着武云天的墓碑，白洞世有些怀念地叹了口气，“云天……唉，走得可惜了。”
“另外，几个月之前，一个叫晓慧的丫头借着拜入我门下的名义潜入了通紫阁，参与了铲除武云天的计划。”
临走前，白洞世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林书野说道，“那是你的安排？”
“并不是——那丫头，呵，我可压不住。”
林书野回应道，“她是洛老板的人，但潜入通紫阁……我想，这纯属巧合。”
“纯属巧合？”
白洞世似是被逗乐了，“……行吧，不过，我挺喜欢那丫头的。若是你遇到她，麻烦转告一句，若是她还想入我门下，我随时欢迎。”
“可以。”
林书野心底暗暗一笑——能拜这个老家伙为师学厨，放眼Z国都难寻几人。世间因缘际遇，告别相遇，难寻规律，也正因如此，才妙不可言。目送着白洞世的身影悠悠然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林书野蓦然回首，凝视着那朵白洞世放在墓碑旁的白色雏菊。寒风曳动之下，早已凋零多时的雏菊在林书野眼中似是重又焕发了生机……林书野叹了口气——看来今晚，不只有一位故人来访。“旁观了这么久……不想现身聊聊？”
林书野对着空无一人的公墓缓缓说道，但似乎只有永无止息的夜风呼啸着回应他。蓦地，空旷的公墓里传来了一声夜鸦嘶哑的啼鸣。接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凭空出现在林书野的面前，靠着武云天的墓碑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身下渐凝渐冻的寒雪。“无字碑……”女子依旧没有开口，但林书野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呵，又是一块武家的无字碑——自王朝时代至今，武家代代传承，忠良辈出，为国为民，杀伐征战，护疆佑土。然而杀业过重，宿命难脱，不知身是功臣还是罪人，因而多立无字墓碑，功过只待后人评说……”“原来如此……作为‘窃神器、倒乾坤’的武家血裔，这就是你为自己立下无字碑的理由……陛下？”
林书野不免揶揄地反问道。“自然。”
女子的声音依旧在林书野的心底回响，“一入宫门深似海……王朝时代的女子，命运多坎坷。一开始的我只是想活下去，但当我真的站在这片河山面前之时，我才知道，所谓的帝王，所谓的天下，究竟意味着什么。”
“同样曾为一个时代的叛逆之人，我想，这样的感觉，林书野，你应该很清楚吧？”
“……是你告诉了武云天关于那柄长枪的事情？”
林书野冷冷地质问道。“当然。一场托梦而已——反正这张脸对于武云天而言，也并不陌生。”
女子毫无迟疑地回答道，“借这个机会，铲除陈正昊心底的梦魇，让他彻底认同过往虚构的那个自我——这不正是你的小算盘吗？”
“我的确想借武云天之手让陈正昊战胜自己，但我从未想过让武云天知道陈正昊的梦魇。”
林书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掌握了陈正昊往事的武云天，差点用那柄长枪将陈正昊扼杀在自己的梦魇之中？”
“用你的话来说……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么就是陈正昊因为我的决定真的死在通紫阁，我也不会感到可惜——掌握不了内心黑暗的他，根本没有登临我位的资格。”
女子的声音颇为高傲，“不过如今来看，事情的结局也算是皆大欢喜，不是么？”
“皆大欢喜……？”
看着女子背靠着的武云天的墓碑，林书野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你早已知道，武云天无意与我为敌……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只要我一句话，云天本可以不用死的！”
“我再次提醒你，林书野。”
寒风骤然而起，林书野明显感觉到，眼前的女子声音之中夹杂了几分怒意，“你正在与神明交谈——抛弃你那作为凡人无谓的儿女情长。生离死别，在神明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认真说来，是你太过自信，执意要与武云天为敌，最终逼得无意迫害此世的武云天走上绝路……”林书野沉默不语——他知道，女子所言句句属实。他才是悲剧的罪魁祸首——又一次，他又一次因为自己的判断害死了自己的忘年挚交。他为自己的愚蠢与狂妄感到羞愧，更感到愤怒。此刻的他，与一个自顾自宣泄坏脾气的孩子并无不同。“……倒也不必过于自责，林书野。”
似是察觉到了林书野的难过，女子缓缓起身，安慰似地拍了拍林书野的肩膀，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能为自己的理想而死，对于武家的子嗣而言，足以称得上此生无憾了。云天不会怪你——没有人会怪你的。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做出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
“命运无常，殊途而同归。逝者已矣，生者仍须自勉。”
女子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我知道，你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但，林书野，在离开此世之前，你仍然不能停下脚步。”
“武云天的死，对于京域而言，不亚于擎天之柱崩断。对于此世而言，漫无边际的寒夜，又近了一分——而带来希望的东风，还远远未曾到来。”
“很多人的故事已经尘埃落定——萧沉璧、林遇秋……还有如今的武云天。但，你还活着。”
“若你还想坚持你的意志……就回到了万家灯火之中吧。还有人在等着你，为他们未来的故事添上几笔颜色——至于是怎样的颜色，决定权一直在你手中。”
待到林书野回过神来时，女子的身形已经完全消散了，武云天的墓碑上也只剩下了一只沉默的夜鸦，好奇地打量着他浑浊的眼神。林书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缓缓离开了公墓，只留下了被晶莹寒雪覆盖着的武云天的无字墓碑，遥望着他曾经置身其中的京域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