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六一看,不觉一愣:居然真的是自己签名按了手印的欠条。
他自然记得这张欠条,是当年盛二夫人盛金氏借钱给他,让他在赌馆放高利贷用的。当年这盛二夫人仗着她表哥钱猛生撑腰,收他极高的利息。而他的赌场则因为要靠钱猛生这条官府的线罩着,不得不给她这般高的利息。而另一厢钱猛生亦心狠地很,收他的保护费亦极高。可人在屋檐下,他胡老六也是无可奈何。
后来,这盛二夫人和盛二爷一起被关进了大牢,钱猛生则不知所踪。这盛二夫人的儿子盛家二少爷盛怀霖(也不知是钱猛生的还是盛二爷的)听说去了上海求学,一直了无音讯。之后,盛家又被抄封了,盛家一家老小被通缉。
胡老六以为盛家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把这欠条放在了心上,都到了快忘记的地步了。
可如今乍然见着,心里头顿时一惊:都这么多年,这利滚利的,可是一大笔银子啊。
胡老六见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就一个人,心道:就算你有三头六臂又如何,我胡老六手下的赌馆、烟馆有百来个兄弟,难道会怕你不成?!
胡老六是铁了心准备不认账的。
“哎吆,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呢?!原先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居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拿假欠条来诓我胡老六。兄弟,你也不好好在嘉兴城里头打听一下我胡老六是谁?!你真当我胡老六是吃素的不成?!”说到这里,胡老六喝道,“兄弟们,给我好好地教训教训他!让他尝尝我们赌馆的厉害!”
“是。六爷。”
于是,赌馆的一群打手便团团地将络腮胡子的大汉围住了。
那大汉斜睨了胡老六一眼,冷哼了一声,:“胡老六,这是准备不认账是吧?!”
胡老六喝道:“给我打!打死打残的都算我胡老六的。”
一群打手得了胡老六的命令,便开始动起了手来,“乒乒乓乓”地开打了起来。
在边上赌博的一些赌徒见状,怕拳脚不长眼,打到了自己身上,顿时纷纷逃出了屋子,来到了大街上。
可人都有爱看热闹的心理。赌徒们也都不例外。
再者,这胡老六这些年在嘉兴城威风惯了,今日居然有人胆敢上门来闹事,那真真是头一遭见。
所以这些个赌徒虽然逃了出去,但仍不忘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瞧。
起先只见胡老六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站在角落,似乎在等着那人被揍成肉球。
只见“砰”地一声,有个人被扔了出来,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动弹不得。
胡老六低头一瞧:竟然是自己赌馆的打手。
此时,他也不急:这还有十来个在跟此人混战呢。
下一瞬,又一个被摔了出来。
一看:又是自己的打手。
一个。
一个。
又一个。
胡老六顿觉不妙,额头上开始冷汗直冒。
此时,胡老六已经意识到了那人说的话半字不假:此人真的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之后,再一个。
再再一个。
再再再一个。
……
胡老六眼见着形势不对,便转身准备溜走。
可才走到门口,只听那络腮胡子大汉的声音响起:“哎呀,胡老板这是要去哪里啊?!”
胡老六知道自己是溜不掉的了。
“胡老板,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自个儿让账房按照欠条上的本金和利息给我算好了。我过三日来收账。”
说完,那人便慢条斯理地将卷起的袖子放下,而后抬步迈出了赌馆大门,扬长而去。
在这嘉兴城,胡老六也算是横着走很多年了,头一回丢这么大的脸。他看着外头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赌鬼,怒吼道:“看这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再看……老子把你们的眼珠子一个个挖出来……”
……
络腮胡子大汉——孟余亭沿着大街走着,而后拐进了一条小巷。
在拐进小巷后,他回头查看了一番,没有人跟踪,于是便放心地过了一座桥,又进了一条小巷。
只听“哎呀”一声,他竟然撞到了一个女子,把那个人提着的篮子给撞翻在地,篮子里头的绣件都掉落在了地上。
“实在是对不住了。”孟余亭便蹲下身子帮那人捡。
大约是前头有人担水经过,把水洒了开来,小巷子的石板上有些湿。
如今这绣件掉落在好有几个绣件的颜色极为鲜嫩,掉在了地上,便沾了土色的湿灰泥。
孟余亭赶忙捡起来,用手拍了拍。
但压在最底下的一个荷包和一条手帕上的湿灰泥怎么也拍不掉。
孟余亭见这荷包上的喜鹊闹梅的绣花和手帕一角的那朵牡丹,花色精美,手工精细,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这些个绣娘绣一件绣品常常需要两三日,费神又费眼。
孟余亭很是内疚,忙从怀里掏出了一点碎银,递给了她:“不好意思。把你的两件绣品给弄脏了。我赔银子给你。”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你的事。我拿回去洗一下便好了。”那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在炎热夏日便如一阵微风吹拂而过,叫人觉得十分舒适悦耳。
之前,两个人一直低着头在捡绣件。
孟余亭到了此时,方得闲抬起眼看她。
这一瞧,不觉有些愣了,只见此人虽然身穿布衣,但容色清丽,自有一番婉约动人。
那女子也不看他,说完便走了。
孟余亭手里捏着碎银,转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这人的眉眼有几分似陆家小姐陆蕴怡。
只是,陆蕴怡的年纪怎么也要大上十岁左右。
……
孟余亭回了神后,便想起了正事:他要去石劲海家里瞧瞧茂昌的情况。
当时急着要把茂昌从朱家医馆转移出来,一时半会儿的,没地方可去。孟余亭虽然在嘉兴城购置了屋子,可那是给三哥谢遵礼和三嫂长住的。他们是枭匪,总归是要处处低调隐秘一点的好。若是茂昌住在他们屋子里头,日后官府有什么事情牵连起来的话就麻烦了。
所以,当时沈如锦把石劲海找来商量了一番后,决定把茂昌暂时安置在石劲海家。
一来,石劲海的老娘身子不好,也常常让朱大夫上去诊脉。这茂昌住在石劲海家,朱大夫前去诊治,就算出入地次数多了,也会叫人怀疑。
二来,因着石劲海要娶穗儿,新购置了三间屋子,如今正叫人重新刷了白墙,又叫打了一点家具。这里租住的两间房子,再过一个月也要退租了。就算茂昌有个万一,也不会觉得晦气。
这三来呢,茂昌人在石劲海家,有石劲海亲自照看,也叫人放心。
于是,孟余亭便来到了石劲海。
石劲海见孟余亭来了,便朝院子里瞧了瞧,见院子对面房门紧闭,那两个最近租房子搬进来的女子不见人影,便赶忙让孟余亭进来。
这茂昌全身裹了白布,脸上也是,只露出一双眼,两只鼻孔和一张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还没醒吗?”
石劲海摇了摇头,道:“不过经常呻吟……”
“朱玉堃朱大夫怎么说?”
“朱老大夫昨儿夜里的时候,来看过了,说伤得太重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就看他自个儿造化了……还说能挨到现在,已算是不错的了……”
两人说了一番话。
孟余亭便准备走了:“若是有什么,你就立刻找个人来说一声。”
“好。”
石劲海便把孟余亭送到了院子门口。
不料,孟余亭一拉开院门,有个女子正在推门进来,两个人便直直地打了一个照面。
孟余亭见了,不觉呆了呆,脱口而出:“是你。”
那女子也是一愣,而后朝他微微颔首,抬步进了院子。
石劲海见了来人,又见她提了个篮子,便道:“周姑娘,你去交绣件回来了啊?”
“是。石捕快,石大娘的身体可好了一些?”
“还是老样子。”
原来啊,这茂昌每日呻吟不断,周蕊玉和香茗隔了一个院子,自然是也经常听见的。
大家都是邻居。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所以,周蕊玉和香茗便也关切地问候了一番。
石劲海只能撒谎说自己的娘身体不好,所以才会如此。还说十分抱歉,打扰你们了。
第二日,周蕊玉和香茗还送了几个鸡蛋过来,说是送给老夫人补身用的。
石劲海收下了鸡蛋,很是感激她们的这一番盛情。
因着石劲海是澉浦镇上调上来的捕快,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嘉兴城里人。所以他并不认识周蕊玉是何人。(如今的周蕊玉粗布钗服,就算往日里头认识的人也多半认不出她来了。更何况不认识她的石劲海了。)
而朱玉堃大夫给茂昌看病来了两次,每回都是夜里头来的。周蕊玉和香茗深居简出,两人也没有跟朱大夫打过照面。
所以,石劲海只知道她姓周,并不知道周蕊玉的全名,更加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周姑娘便是邵明恩的前妻。
石劲海不知道,这孟余亭自然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