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汪大夫和他的下手把煎好的药送进来后,孟余亭一勺一勺地喂沈如锦喝了药。
汪大夫说:“服药后,流血倘若止住,或许会无碍。”
孟余亭便一直守在床头,寸步不离。
沈如锦侧头昏睡着,眉头紧蹙。她的肤色本就极白,此时因为失血和疼痛的缘故,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孟余亭看着,只觉得她的皮肤便犹如透明的一般。
这个从小被沈家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的如锦小姐,如今苍白脆弱的仿佛是个纸片人似的。
孟余亭只觉得心疼不已。
“如锦小姐,您要快快好起来。不然,我怎么跟我娘,还有沈老爷沈夫人交代啊?!”
看着沈如锦,孟余亭便不由地想起了娘亲和妹子梅香。
去年的时候,他因听了沈如锦的劝告,回了南浔老家。
从前他得空也是经常回去的。
只是,都是偷偷回去。
不敢让人瞧见,更不敢让人发现。
他只敢半夜进屋,偷偷地看老娘几眼,在娘的床头留下一包银两。
最后,在屋外给娘磕几个响头,而后离开。
因沈如锦再三劝他:“孟大哥,奶娘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日哭夜哭,几乎把眼睛哭瞎了……你怎么能忍心见她如此呢?”
可他枭匪,犯下了累累恶行。一来,他怕日后牵连母亲和妹子梅香。梅香如今嫁了人家,倘若被人知道她哥是个枭匪,不止会让人一辈子对着梅香指指点点,也会连累梅香一辈子在婆家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二来,母亲一生信佛,良善本份,总是教导他说要听师傅的话,要心存良善,广种福田,广结善缘。她若是知道自己做了枭匪,对母亲来说,恐怕是比自己死了还令她难以接受。
“孟大哥,你放心。奶娘不会的……只要你回去,无论什么……她都可以接受你……”
“真的。孟大哥。我向你保证。”
“孟大哥,您就回去看看奶娘吧。我娘来信说,奶娘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不然,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孟大哥,你也是个断文识字的人。知道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因着沈如锦的劝说和鼓励,他大着胆子回了家。
那日是下午时分,天阴下雪。
娘在灶下烧火,灶上煮了米粥,“咕噜”“咕噜”地冒着香味。
他轻轻地推开门,进了屋子。
老娘大约是听见了动静,转过了头,问:“谁啊?”
老娘的眼睛明明是看到他的。可是视而不见。
他想着沈如锦的话,说娘的眼睛因为他哭瞎了。他忽然眼睛一热,热气涌上了眼眶和鼻子,说不出话来。
老娘又问:“是隔壁的良婶子吗?”
他还是不说话。
老娘似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说话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围裙,缓缓地扶着墙起了身。
而后缓缓地在空中摸索着朝他走了过来。
“壮牛……是你吗?”
“壮牛,是你回来看娘了吗?”
……
孟余亭看着老娘一点点地走近了他……而后,摸着他的胸膛……
老娘摸着了他的人,似大吃一惊。孟余亭看着老娘眼里的泪水慢慢地凝聚,而后缓缓地滚落了下来……
“壮牛,真的是你吗?娘知道你没死……娘一直都知道的……”
老娘一点点地摸他的脸,大约是依然不敢置信。她缓缓地把手伸到他脖子后头,摸他那凸起的一条胎记。老娘一点点都摩挲过那胎记,再三确认了之后,哭得越发凶了起来:“壮牛……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果然没有死……你果然没有死……娘就知道……娘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娘。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孟余亭终于知道什么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壮牛,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娘和妹妹……”
“娘,是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您和妹妹梅香……”
“你都去哪里了?”
“这些年来,咱们家无缘无故多出来的银子是不是都是你留下来的……”
“嗯。”
“娘就知道是你留下来的。娘就知道你没死……”
孟余亭轻柔地摸着娘的眼睛:“娘,你的眼睛怎么了?怎么看不见了?上一回,我偷偷来看您的时候,您还是看得见的……”
老娘道:“大夫说我老了,得了什么青风内障……说这病啊,没得治……说一年比一年看不清……最后便会一点也看不见……还说很多老年人都是这样的……”
孟余亭:“娘,我带您去看名医圣手,一定可以治好的……”
“壮牛,只要你回来了,娘就高兴……能不能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娘啊,就算一辈子瞎掉了,但只要你没事,娘心里头就快活,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
孟余亭想着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孟余亭回了神:“进来。”
三嫂谢夫人端来了一大砂锅的补汤:“大当家的,我炖了一大锅鸡汤……你喂她喝一点……汪大夫说她失了血……可一定要好好补补身子……还有您,大当家,也多喝两碗,您这劳累了一整夜了……”
“三嫂,劳烦您了。一大早的就炖汤……”
“大当家的,别这么客气。我啊,反正是睡不着,索性就杀鸡炖汤了……”她三嫂道,“大当家的,你吃过后就休息休息……我空着呢,我来照顾她就成。”
话说,这徐瓷碧在南湖(鸳鸯湖)别院受到了嘉兴知府李大人的各种热情款待。
可是她度日如年,每日想着怎么把盛怀新救出来。
为了不让载沁去审讯盛怀新,她便想着法子缠着载沁带她出去游乐。
载沁不知其中缘由,见徐瓷碧连日来兴致高昂,他便也甚是欢喜。于是,便处处陪着徐瓷碧做她喜欢之事。
也因此,牢里头受了鞭刑的盛怀新不至于伤上加伤,得了两日喘息的机会。
这日,徐瓷碧和载沁,徐绪仁在听小曲。
忽然,只见载沁的侍卫捧着一封信过来,呈给了载沁:“沁贝勒爷,段宏铭段公子来的信。”
载沁诧异地接过信,道:“哦。他怎么知道我在嘉兴府?”
徐瓷碧和徐绪仁:“是啊。”
载沁打开信看了看后,便递给了徐瓷碧,道:“你自己看。”
原来啊,这段宏铭说自己有公务在杭州,要途径嘉兴到上海,而后从上海搭轮船前往天津。
他前日持了拜帖求见了浙江巡抚大人张鲁扬(也就是载沁堂姐夫),从巡抚大人那里得知载沁等人因事在嘉兴盘桓数日。
信里头说已有许久没见他们了,甚是想念,所以借此机会,他准备到嘉兴城,与他们小聚两日。
“太好了。我们也好久没见宏铭了呢。”徐瓷碧看了,笑靥如花。
这段宏铭说要来小聚,这对徐瓷碧来说简直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她本就日日在愁接下来要用什么法子继续让载沁陪着她。
如今段宏铭他这一来,载沁少不得要招待一番。
如此的话,便又没时间审讯牢里头的盛怀新了。
可载沁看到徐瓷碧脸上的笑容,却有些愣怔了起来:这段宏铭与徐绪仁,徐瓷碧还有他都是在留德的时候认识的,在异乡求学数年,所以彼此的情分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从前这载沁也没觉着什么,可现在看到徐瓷碧流露出来的高兴劲,他顿时便吃味了起来。
加上徐瓷碧一直不肯答应他成亲之事。
载沁心头便揣测了起来:莫非瓷碧对段宏铭有别样的心思不成?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倘若这瓷碧喜欢段宏铭,以瓷碧的性子,早就跟父母明说了,也不会藏着掖着。
……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张得胜匆匆地进来了,俯身在载沁耳边说了几句话。
载沁抬头:“这一群官差和那一艘官船就这么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得胜道:“是啊。据属下从府衙那里探来的消息,这革命党人的劳娘和媳妇在苏州府吴江县被捉拿到了,当时嘉兴府衙的人连夜押解着她们从水路回嘉兴府……知府李大人前天夜里便知道这情况了,他压着没禀报给贝勒爷,那是想等两个犯人实打实地到了嘉兴府的地盘,到了他手里……然后给贝勒爷一个惊喜,另外给贝勒爷留下一个他办事得力的好印象……”
“可这吴江县到嘉兴府的距离,昨天上午这押解犯人的船怎么也是会到的?可知府李大人在府衙左等右等,它偏偏没到……到了昨天中午的时候,知府大人便派人快马加鞭地去了吴江县……结果吴江县那边的县衙说前日申时二刻,嘉兴知府派人的人便押着两个女犯人上船,回嘉兴了……”
“知府李大人立刻派了人马和几艘官船沿着水路往苏州府方向一路搜查……可是都没有任何线索!此事这嘉兴知府李大人原先瞒着是想要邀功的,如今这情况,他便是不能提了。正巧,我这几日与府衙的一个官差打得火热,他今儿无意中说漏了嘴,被我追根究底给挖了出来……”
载沁:“好好的,怎么会人和船都不见了呢?莫不是有人劫了官船,把两个犯人劫走了?而后毁尸灭迹了?!”
张地胜道:“回贝勒爷的话,属下也是如此怀疑的,只是没有任何证据。属下未曾想到江南的革命党竟如此之势力大……照此情况看来,咱们对那抓住的革命党盛怀新更是要严加防卫,以防他们革命党人来劫狱。”
载沁点头,道:“张得胜,你思虑周全。就按你说得办。你去跟嘉兴知府李大人再要一队人马,护住大牢。”
“是。贝勒爷。”
……
事实上,这孟余亭等人劫了官府的船,燃了火把打斗了许久,将附近的湖荡的湖面上照得如白昼一般的亮。
有几艘停靠附近的打鱼船都瞧见了,也听见了打斗,呼叫,求救之声。
可是他们痛恨官府和官府的官差,见了孟余亭等人打劫他们,心里头都大呼痛快。
他们暗中把船藏在芦苇丛里,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官船一点点地沉下湖荡里头,直至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他们等孟余亭等人的船远远驶离后,便一起暗中约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伙都要坚决装作不知道此事。决计不出卖孟余亭等人。
事实上啊,他们就算出卖也没什么可以出卖的。他们只知道有人打劫了官船,杀了官差,至于是谁杀的,他们也是不知。
几艘渔船都知出了这事情,这嘉兴官府必定要派人派船大肆搜查水路的,少不得又要将他们打劫抢劫一番。
于是,众人便约定了,北上松江府,远离这是非之地。
所以啊,这嘉兴知府派出的官差怎么查也没查到这些人和这艘的下落。
一时间,真的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什么线索也没有。
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有当地的青年男子来到这一带的水域摸河蚌,这才发现了这艘官船的沉船。但是那些官差的尸体早已经被鱼虾啃噬干净了。
当然,此是后话,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