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少爷盛怀霖在自个儿的院子里都关了这么久了,人都快闷坏了。
春红见了二少爷想要出门,她自是高兴万分。
到了盛家大门口,盛家的门房见了二少爷盛怀霖,不觉愣了愣:“哎吆,是二少爷啊。二少爷,您和春红出去啊?”
“是啊。”
“外头冷,您可得多穿点衣服。”
“好的。”
“二少爷,您慢走。”
春红跟着二少爷出了盛家,来到了大街上。
果不其然,街上的众人与他们打了个照面,有些认出了盛怀霖的人便开始指着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了。
春红见状,便偷偷地打量二少爷盛怀霖,只见他昂首挺胸,自顾自地走着,仿若未见。
盛怀霖来到了糕点铺,买了很多的糕点。
春红提满了双手,不解地道:“少爷,您到底是要去哪里?”
盛怀霖还是那句话:“你等下就知道了。”
而后,春红跟着他来到了熟食摊子,买了烧鸡酱鸭等熟食。
最后,盛怀霖来到了酒铺,又买了一小坛酒,付了钱后,自个儿拎着出了酒铺。
到了这时,春红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少爷,您这是要去牢里头看老爷和夫人?”
“我要出远门了……去看一下爹娘。”
他这一去上海求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
再说了,如今的他,早已经是没有家了。
回不回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牢里头的男衙役拿着一大把的钥匙,一路“叮铃咣啷”地带着盛怀霖两人进了大牢。
春红一进去便闻到了混合着屎尿的,叫人闻之欲呕的一股恶臭。她一个丫头都受不了这个味道,二少爷怎么能受得了呢?
春红捂着口鼻,忍住了干呕,转头看向二少爷盛怀霖,只见他眉目不动,仿若未闻到一般。
衙役带着他们来到了某间牢房,对着里头大声喝到:“犯人盛斯良,有人来看你了。”
里头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听了,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衙役对盛怀霖:“犯人一直就是这个老样子。不过我们把饭菜搁在门口,他饿了倒是知道吃的。”
盛怀霖从袖子里取了一大块碎银,塞进了衙役的手里:“劳烦您了。以后请帮忙照看一二。”
衙役掂了掂碎银的重量,笑眯眯地道:“有数。有数。我先出去,你再唤他几声试试。”
盛怀霖见里头的人背对着牢门坐着,身上的衣衫黑不溜秋的,早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他便缓缓地蹲了下来,朝里头唤道:“爹……爹……”
里头的人听得这声呼唤,整个人便骤然一震。
而后,那人缓缓地转过了头来。
盛怀霖见了爹盛斯良那张脏兮兮的脸,这短短时日以来竟似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一般,顿时便红了眼眶:“爹……是我……我是怀霖啊……”
盛斯良混混沌沌的眼里头一下子亮起了光,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喜色。他猛然从地上爬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木栏杆的牢门,两只眼睛牢牢地锁着盛怀霖的脸:“怀霖……怀霖……”
春红因指证了老爷,所以不敢走近,一直站得远远地。可饶是这么远,她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酸臭扑鼻而来……她捂着嘴,忍不住要干呕了……
盛怀霖伸出手去握他的手:“爹,是我。是我……”
“怀霖……”盛斯良巍颤颤地抬起脏兮兮的手,想要去触摸儿子盛怀霖的脸……在即将触碰到之际,他忽然醍醐灌顶似的,想起了那件事情,他便似被火烫到一般,立刻缩回了手。
随后,盛斯良脸上的喜色和眼里头的光便一分分地褪去了。
盛斯良缓缓地后退,冲盛怀霖怒吼道:“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盛怀霖的手紧抓着牢房的木栏杆,抓得青筋都凸起了:“爹,是我。我是怀霖啊……”
“走……你走……我不想见到你……”盛斯良转过身,把背对着盛怀霖。
“爹……”
“你走。你快走。我不想见你……”
“爹……”
“你不要叫我爹……我不是你爹……走啊……你走……”
“快走……快滚……”
……
“爹……”盛怀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一声比一声叫得心酸凄楚。
可是,盛怀霖等了很久很久,爹盛斯良都背对着他,自始至终都再没有转过身来。
久到春红都忍不住上前,拉着盛怀霖的袖子,劝道:“二少爷,咱们先走吧。我们下次再来看老爷。”
盛怀霖却依然一动不动,仿佛站成了石像一般。
春红把买来的酒菜和糕点取了过来,搁了一半在牢门口,对里头老爷盛斯良道:“老爷,二少爷给您买了您平日里最爱喝的酒还有下酒菜……你吃一点……”
牢里头的人背对着他们,依然毫无半点反应。
春红扶着失魂落魄的盛怀霖道:“二少爷,咱们走吧……下次再来看老爷……”
盛怀霖的手牢牢地捉着牢房的木栏杆,纹丝未动。
“二少爷,咱们走吧……时辰不早了,咱们还要去看夫人了……”
“二少爷,走吧……”
……
盛怀霖和春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牢房里头的盛斯良到了这时,方才慢慢地转过了身。
午后的阳光从牢房的大门照射进来,在盛怀霖的身影打上了一圈光影。盛斯良眯着眼想多看几眼,可是他看不清,只能看见一圈圈的光晕。
光影涟漪中,盛斯良回到了他的小时候。
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被人带到了盛夫人跟前。
盛夫人身畔站在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孩子,见他进来,便不作声地打量他。后来,他方知道他是盛家的大少爷——盛斯年。
盛夫人和蔼地问他:“几岁了?”
“回夫人的话,我八岁了。过了明年的暮春,便九岁了。”
盛夫人问什么,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
到了最后,盛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就让他留下来吧……”
领着他进来的仆妇忙用手肘撞了撞他:“还不快谢谢夫人……夫人答应你留下来,你以后可就是咱们盛家的二少爷了……”
盛斯良其实一点也不想做什么盛家的二少爷,他只想要死去的娘活过来。娘从来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可是娘秋日里的时候染了病,短短时日便双脚一蹬抛下他走了。
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平日里便有个帮佣会过来给他烧一日三顿饭。
昨日里,许久不见的爹来到了屋子里,对他说:“明儿啊,爹让人带你回盛家见我夫人。你啊,乖巧一点……夫人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夫人要是喜欢你,你以后便可以在盛家留下来了。”
此时,盛斯良听了仆妇的话,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给盛夫人“咚咚咚”地磕头道:“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他是进了盛家,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他的家。
他可以从底下仆妇们对待他和大哥盛斯年、三弟盛斯文的不同态度中清楚地知道。
他可以从盛斯年盛斯文飞扑进盛夫人怀里肆意撒娇的时候清楚地知道。
他可以从盛夫人每一次对待他客气有距离的举止中清楚地知道。
他可以从私塾先生对他和大哥盛斯年、三弟盛斯文文在学业上的不同要求清楚地知道。
他甚至可以从爹对他和大哥盛斯年、三弟盛斯文的神态中清楚地知道。
他不过是盛老爷养在外头的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生下的野种。他能进盛家的门,成为盛家的二少爷,纯粹是因为老祖宗盛老夫人得知他的存在,觉得不能让盛家的孩子流落在外,经了盛夫人的点头,所以留下来的。
他打第一天进盛家便是清楚明白的。他虽然名义上是盛家的二少爷,可是他在盛家的地位甚至比不上盛夫人的陪嫁丫头的。所以,他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惹盛老夫人,爹还有盛夫人不高兴,就被赶出去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渐渐地长大成人。
大哥盛斯良成婚两年后的某日,他被盛夫人叫了过去。
那日,爹也在。
盛夫人对他说他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了,问他可有中意的女孩子,说若是有的话,便让人去给他说亲。
他年纪尚轻,只觉得有些害臊,忙摇头说没有。
盛夫人便跟他说了几个媒婆介绍的女孩子,其中一个便是顺昌行酱菜铺老板的女儿。
他什么也不知,只说:“儿子的婚事,但凭父母做主。”
事实上,这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根本不会让他做主。
过了数日,盛夫人又把他叫了过去,说:“你爹跟我商量过了,给你择了顺昌行酱菜铺金老板的女儿。你爹认识顺昌行酱菜的这个金老板,说金老板是个勤勤恳恳规规矩矩做事情的人,他们家的女儿应该不错的。”
他垂着头听着,只说:“谢谢爹,谢谢娘。劳你们费心了。”
之后,盛夫人便找了媒人去说亲。顺昌行酱菜铺的老板听说城北盛家的盛老爷找了媒人来给他的二儿子盛斯良提亲,虽然这二儿子是庶出,可也是他们金家高攀了的,自是喜不胜禁,忙不迭地便应了下来。之后,盛夫人便去下了聘定亲,又去合了八字等。
与定下亲后的某日,他路过顺昌行酱菜铺附近,便想着去偷偷瞧一眼,看看能不能看到金家的小女儿——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说来也巧,他路过的时候,正巧那金家的小女儿掀开了帘子从里屋出来,帮着大嫂招呼酱菜铺子里来买酱菜的客人。
盛斯良远远地见了她对着客人露齿一笑,仿若有光似的璀璨夺目,顿时便恍了神。
此后,他日日做梦都梦见她,心心念念地便是早日将她迎娶进家门。
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新婚之夜,他用称挑起了盛金氏的红盖头,盛金氏徐徐抬头,对他娇羞一笑,而后低下头,他便似坠入了神仙之境一般。
不久后,夫人盛金氏便怀上了身孕。
他每日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粘在夫人盛金氏身边,一刻也不分开。
盛金氏生产那日,他听着盛金氏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房门外团团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替她疼替她痛。
产婆抱着“哇哇哇”大哭的儿子盛怀霖递到他手里,笑着恭喜他的时候,他心里激动万分,只觉得这一辈子都欠了夫人盛金氏的。
那日,他便对着老天爷发誓:要一辈子对盛金氏好。
因为盛金氏给了他一个家。
他盛斯良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盛怀霖。
他再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
盛斯良望着儿子盛怀霖远去的背影,肮脏不堪的脸上流满了泪水。
”怀霖……“
”怀霖……“
“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啊……“怀霖……
可到头来,这个家是假的。
连怀霖这个儿子也是假的。
他盛斯良啊,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地钻营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