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媳妇沈如锦摆平了那些上门讨债之人。否则这大过年的,日子都没法过了。
这个年,盛家门庭冷落,过得凄凄惨惨戚戚。
但再怎么样,年还是要过的。
盛夫人还是得要按照往年的惯例,开祠堂祭祖,除夕之夜也还是要整治了一大桌的菜,一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只是这一年,盛家失了老爷盛斯年这根主心骨。还有儿子盛怀新去了东洋没有回来。
这日,儿子盛怀新来信了,说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朝着大清朝的方位跪了三天三夜。还说本是要立刻动身赶回来的,可因学业不能半途而废,所以暂时不能回国。等他日回国,一定会好好地跪在父亲盛斯年的坟头前,给父亲磕头赔罪。还说儿子不孝,请母亲大人一定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盛夫人从媳妇沈如锦这里拿了信,看了又看,看了再看,不知不觉又落下了泪来。
泪珠子“扑扑”地掉在了信纸上,把字都晕化了开来。
沈如锦在旁瞧见,也是哽咽不已。她见婆婆盛夫人泪流满面的模样,心疼不已。沈如锦虽然嫁进盛家不过两年,却知婆婆盛夫人是个心地良善之人,一生信佛,每日都在做力所能及的善事帮助他人。
可是,为什么像婆婆盛夫人这样的好人,不仅失去了一生的依靠,还落得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呢?沈如锦有时候难免要埋怨老天爷不公平。也正因如此,沈如锦越发地疼惜她。
沈如锦也知这样的信要一年一年一封一封地伪造下去,直到婆婆百年之后,方能停止。
两人相对,无声无息地落泪了半晌。
盛夫人抬头,见媳妇沈如锦也陪着而自己落泪了,便用手绢擦了擦泪,自责道:“都怪娘,一时没忍住……害得你也陪着我一起哭……”
沈如锦从碳炉子上取了烧水的水壶,把热水倒进了木脸盆里,而后又取了一旁木桶里的凉水兑温热了之后,把毛巾浸湿了。她把毛巾拧干后,服侍着婆婆洗了脸。
沈如锦寻了一个话题,道:“娘,这正月里头,便是三房的小妹子满月的日子。也不知三叔他们的意思是准备办满月还是双满月,或者办百日宴。娘都说了,三叔都这个年纪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小妹妹……所以这小妹妹满月啊,咱们怎么也要办两桌,办得热热闹闹、喜喜庆庆……”
盛夫人点头道:“是这个理。难得你三叔屋里有了个知冷知热的人,如今又有了个孩子……咱们怎么也得给你三叔热闹一番。”
沈如锦点头道:“我今天让穗儿炖了点补品。等下我亲自送过去,看看三叔家的那位和小妹妹,顺道也探寻探寻三叔他们的意思?”
说到这里,沈如锦道:“哦,对了,娘,我正好有件事情要问您。这三叔家的那位……如今没有进咱们盛家,这没名没份的……咱们做晚辈的……不好称呼啊?娘,您看我和怀秀这以后要称呼她什么好呢?”
盛夫人想了想,道:“若是八台大轿抬进咱们盛家,拜过咱们盛家的祖先,那自然是要称呼她为三婶的。可如今这情况确实让你们这些个小辈们为难了。这叫三婶是不合规矩……我看,你们暂时还是唤她作为珍姑娘吧。这事,且看三爷日后是怎么安排再说。”
沈如锦应了声“是”。
盛夫人点头,又说:“明儿是除夕了,祭祖的东西,你须得检查一下。到时候短了缺了,可是对祖先们的大不敬。你第一回操持这事,可千万不能落人话柄。”
“还有厨房里头的食材,看看有什么短了少了的,要添补的。虽说……虽说老爷不在了,可是咱们活人还是要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不仅要好好过下去,咱们啊还要把日子过得比老爷在世时还红红火火。这样的话,老爷在上面瞧见了,也会高兴的……”说到这里,盛夫人的语音又哽咽了起来。
沈如锦:“娘说得是。”
盛夫人把腰上系着的库房钥匙取了下来,慎重万分地搁进了媳妇沈如锦的手心里头:“怀新他媳妇。往日是你爹在,所以娘才能担起盛家的这个担子。其实娘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这些年来,但凡家里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的,就去问你爹。你爹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我问了之后,就按他的意思吩咐下去便成了。那时有他在,娘我什么都不怕,因为知道就算这事没办好,他最后也会出面给我弄妥当的。如今啊,你爹……你爹不在了……娘是担不起这个担子了,也是不想再担这个担子。怀新他媳妇,这往后啊,咱们盛家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以后啊,可是要辛苦你了。”
沈如锦缓缓慢慢地握住了这把铜钥匙。
铜钥匙又粗大又有分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就如日后盛家的这个担子一样。
可是,她不担着,谁可以担着呢?!
为了死去的公公盛斯年和夫君盛怀新,为了嗷嗷待哺的儿子盛东青,为了婆婆盛夫人和小姑子怀秀,她必须要担起这个担子来。
沈如锦从盛夫人院落出来后,因厨房离得相对近些,便先去了厨房,检查明儿大年三十晚上的菜色。就像婆婆盛夫人说的,虽然公公盛斯年不在了,可盛家还是要好好过下去。这样的话,公公盛斯年在天上看见了,也会高兴的。
她与厨房负责人一个一个核对了除夕夜的菜色,以及所用的食材。
“大少奶奶,食材都备好了。您瞧瞧。这道金鸡报喜的菜色。我们按您前面的吩咐,这大过年期间,厨房准备了好几只鸡。另外您吩咐的给三爷那里准备炖汤用的几只老母鸡也一并关在这里……”
“还有这道菜鸿运当头,所用的狮子头厨房今日就在做了……”
“这道菜色洋洋得意,是羊肉煲……喏,那头吊着的便是半只羊……”
沈如锦一个个地检查了过去,点头道:“辛苦了。”
这时,门房匆匆地过了来,对沈如锦禀报道:“大少奶奶,方才来了一个人,让我转交您这封信。说是有急事,让您见信即阅。”
沈如锦不知是何人来信,但那人吩咐了说有急事,她接过后便打了开来,抽出了信纸便开始看。
只见信纸上头写了寥寥数字:“今日未时,愣严寺。壮牛。”
沈如锦一见“壮牛”两个字,便是一愣。这……竟是孟余亭给她信!
原来啊,孟余亭小时候体弱多病,身体瘦小。奶娘为了能让他好好长大,便给他取了壮牛这个小名。
孟余亭去了寺庙后,也依然瘦瘦小小的。
某年年节,他从寺庙回来,便来到了沈家看望母亲。沈如锦那时候不过懵懂年纪,听见奶娘叫他壮牛,便极为不解地跑去问了自己的母亲:“奶娘家的哥哥明明这么瘦,奶娘为什么要叫他壮牛?”
沈母便拉着她的小手仔仔细细地解说解释了一番。说古人认为,小孩子的名字取得越低贱就越好养活,才不会生大病。还有一个解释,是说地府有一个阎王爷专门管理人间生死。一个人的名字取得越低贱,就越容易被地府的阴差忽略,不只能健康成长,还能长命百岁呢。
这一番解说下来。小沈如锦更好奇了,又追着问什么是阎王爷,什么是地府,什么是地府的阴差。沈母免不了又说了很多,给她解惑。
但壮牛这个名字她确实记得很牢。娘说那是奶娘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得跟牛一样又高又壮。
所以沈如锦见了着落款,便知是孟余亭写给她的。
这如今已经是未时了。沈如锦把信装进了自己的袖兜里,找了个借口说是有事,便带了穗儿出门了。
因明儿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了起来。所以愣严寺比往日反而冷清了几分。
沈如锦一进寺庙,远远便看到了站立在大佛前的孟余亭,他仰头凝视着大佛,面色怔忪。
沈如锦便带了穗儿走了过去。
沈如锦道:“孟大哥,你找我可是有事?”
孟余亭这时才转过头,道:“如锦小姐,请您跟我来。”
孟余亭把沈如锦和穗儿带到了一个僻静的院落。沈如锦四下无人,孤男寡女的,怕被人撞见误会,便对穗儿道:“穗儿,你守在这里。如果有人过来,你便出声唤我们。”
穗儿自然明白轻重,点头应是。
两人站在院中。孟余亭道:“如锦小姐,我是来还你一样东西的。”
“什么东西?”
孟余亭递给了她一个香囊:“如锦小姐,这本是你们盛家之物。如今物归原主。”
沈如锦打开一瞧,只见里头都是银票,她顿时一愣:“这是?”
孟余亭道:“这是你那日给我的赎金。我今日原封不动地还你。你拿着便是了。”
沈如锦握着香囊,一时说不出话来。这里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只觉得这香囊仿佛有千斤重一般。
孟余亭欲言又止地道:“我今天刚到嘉兴城,便听说了那事……”
此话一出,沈如锦便知道孟余亭是知道前两日债主上门要债一事了。
孟余亭道:“如锦小姐,我来嘉兴城为得就是把这银票还你。现在给你了,这件事情对于我而言,便是了掉了。我等下便去南浔,看望我娘和我妹妹。”
沈如锦道:“孟大哥,谢谢你。可是你把这些银票还了我,你怎么跟你大当家交代呢?”
孟余亭淡淡道:“不用交代。”
沈如锦抬起眼,不解地望着孟余亭。
孟余亭道:“这事说来话长。当日如锦小姐的公公盛斯年盛老爷被我们绑了之后,我们大当家黑龙是铁了心要撕票的,临走的时候还吩咐了我要将来交付赎金的人全部沉湖……”
沈如锦闻言,不觉大凛。
“如锦小姐,您们沈家,您父母沈伯卿老爷和夫人对我们孟家那可是有大恩的。我孟余亭就算死,也绝不会让人动您一根头发的……那交付赎金之日,我便打算好了,无论怎么样也不会要您的银票,无论怎么样也会放您和您公公盛老爷离开的。交付赎金的前一日,我便串通好了几个心腹弟兄们,准备反了大当家黑龙,此后自立门户。可我没料到黑龙早就疑心我,防着我了。他留了一手后招,瞒过我暗地里交代了人放冷箭杀了您公公盛老爷……我没个防备,所以让他们得了手……”
原来里头竟还有这番曲折。
沈如锦不由地感动万分:“孟大哥,谢谢你。”
“谢什么。我和兄弟们对黑龙早就不满了……这件事情只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没有这次的事情,我们也是迟早要反的……”
沈如锦道:“孟大哥,有句话我知道我不当讲。可是我不讲的话,怕是没什么人会跟你讲。所以我一定要说。”
孟余亭笑了笑,道:“如锦小姐,您说吧。其实您不说,我也知道您想说什么。”
沈如锦道:“孟大哥,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当年跟着师傅念了那么多经书,后来也是迫不得已,被逼迫着才成为枭匪的。如今正好是个大好机会……不如你就脱离了这帮人,做些小本生意……倘若银子不够,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孟大哥,因你是自己人,我才说这番话的,倘若有什么不对的,你可千万别放心里去。”
孟余亭凝视着她,道:“如锦小姐,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是说说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如今这帮兄弟跟着我,身家性命都交付在我手上……我有武艺傍身,就算是给人做保镖或者看家护院,也总是能有口饭吃的。可是那些兄弟,无一技之长,加上如今反了黑龙。黑龙生性残暴,心狠手辣,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如今是一门心思要报复我们……倘若我不管不顾,他们怕是要被黑龙一个个给杀了立威。所以,我做不到。但我孟余亭唯一可以答应如锦小姐的是,此后我绝不会随便做恶。”
孟余亭的话已至此,沈如锦便知已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孟余亭环顾了四周,道:“这愣严寺的大铜佛是嘉兴城出了名的,我当年在南浔的时候便曾听闻过。可是我进庙后,并无跪拜。如锦小姐,您可知是为什么?”
沈如锦摇了摇头。
孟余亭道:“我手上沾满鲜血,想来连菩萨都不会接受我的跪拜的……所以,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沈如锦道:“不会的。孟大哥。一个人只要有心向善,任何时候都不为晚。”
孟余亭苦笑了一下。
两人静默了片刻,孟余亭又开了口,只是这次似乎有些犹豫,半吐半吐:“如锦小姐,我还有件事情一直想问您?”
“孟大哥,你问便是。”
孟余亭顿了顿,似下定了决心,方才开口:“南浔陆家的陆蕴怡,如锦小姐您可认识?”
沈如锦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孟余亭露出了一个苦涩笑容:“不认识就算了。”
沈如锦道:“孟大哥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就算我不知。我也可以想方设法为你打听。”
孟余亭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想知道她这些年去哪里了?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孟大哥当年便是由父亲沈伯卿做保给陆家做护院的。那时沈如锦年纪还不大。后来沈如锦听说陆家告他偷主人家的财物,以以至于引发了后面的事情。这件事情弄得父亲沈伯卿也好大没脸。毕竟人是他担保的。而奶娘这些年来一直大呼冤枉,说他们家余亭是个硬骨头,不是这样的人,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母亲偶尔提及也会说:“那孟家的孩子,我瞧着也不像是偷盗财物之人。说不定里头有什么误会。”
如今孟余亭的这几句话,聪慧如沈如锦立刻就觉得了不对劲。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也不好说破,便点头道:“好的。孟大哥。我一定会想办法去南浔打听陆小姐的下落的。”
孟余亭点点头:“好。”
而愣严寺另一侧,钱猛生正在与寺庙的主持打点明儿除夕夜深夜烧头香一事。钱猛生此人坏事做尽,可却又是极相信神佛这一套。他素喜在每年的大年初一到寺庙烧头香,觉得每年的这一日烧了头香后,一年都会得菩萨保佑,做任何事情都吉吉利利。
这好巧不巧地,竟让他无意中看见了沈如锦带了丫头穗儿从愣严寺出去。
起先,钱猛生也没多想。毕竟一个妇道人家来磕头跪拜祈福,那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他正准备拔腿出门,忽然只见沈如锦方才出来的那个院落又走出了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
钱猛生立刻便止住了脚步,心中一阵大喜:这可是一个好把柄啊。菩萨啊,果然是保佑他钱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