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新在屋子里来回徘徊。
早上,他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头极度不舒服,有一种类似醉酒后醒来胀疼欲裂的难受和空虚。他看着床幔出神了片刻,动了一下腿,忽然碰触到了身畔一个温软如棉之物……他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身畔怎么会有温热之物?且此物还有清浅呼吸之声?
他一点点地转过头,惊愕地发现沈如锦正睡在自己身旁。
因她侧着身背对着他,他只见她散在枕上的一头乌黑秀发和白嫩纤细的肩头……
盛怀新倏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了:此刻棉被下的两人都是不着一缕,赤身裸体。
这表明了一个事实:自己已经跟沈如锦圆房了。
可是……这怎么会发生的呢?
这里头十分不对劲!
明明两个人一起用了晚饭,然后围炉烹茶……
然后他觉得热……
再然后呢……
虽然记忆有断层,但还是有不少香艳旖旎的画面不断闪过盛怀新的脑海……盛怀新顿时呼吸粗重了起来,他忙让自己打住,不能再继续回忆了。而后稍稍挪移了位置,离沈如锦远一些,不让两人有任何接触。
显然,是昨天的吃食不对劲。
他是给人设计了。
盛怀新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心乱如麻,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面对沈如锦。
于是,他醒来后,便让阿昌把被褥搬到了自己原来的卧室。
盛怀新在房间里不停踱步。
事实上,最近周钟岳偷偷地通过阿昌交给他了一封信,传达了会里头的意思,说会里希望他身体恢复后,尽快回到上海商议大事。还说会里准备年后要去绍兴办一个学堂,此后要以学校为掩护,联络训练各地会员,并培养军事干部,然后发动起义。
按盛怀新的计划,本是决定再过数日便要趁夜偷偷离开的,甚至连离家的信都写好了。
所以昨晚沈如锦提起除夕喝酒一事,他怔了怔,心道:等除夕之日,我已经离开盛家了,如何能跟爹和二叔三叔饮酒呢?!
他原计划留书一封,在信里头写明了要跟沈如锦和离。
他一心报国救国。
可现今的形势,革命只有两条路,一是暴动,二是暗杀。并无其他路可走。
所以,会里的同志无一不是想策划武装暴动,或者暗杀朝廷大员。
上次在上海火车站刺杀载润一事便是如此。
可这两条路都是有去无回的路。
盛怀新早已经下定了以身报国之志。所以他并不想拖累沈如锦。
他要让沈如锦离开,不能让她一辈子禁锢在盛家这个牢房里。
他并不是觉得沈如锦不好。相反的,他觉得她很好很好。好到自己这个没有将来的人根本配不起她。
她这样温柔贤惠的好女子,值得一个更好的人来托付,也值得更好地对待。
可如今,他和沈如锦圆了房,所有计划被打乱了,这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竟然也不觉得后悔……反而觉得有一些说不出的欢喜满足。
乱了,全乱套了……这不是他原来计划好的……这不是他原来想要的……
盛怀新心乱如麻……
他不知来回走了多久,最后叹了口气,停住脚步,从书柜暗藏的夹层里抽出了一本《浙江潮》创刊号,想翻阅几页,让自己的思绪静下来。
这是留学东洋的嘉兴海宁人蒋百里在东洋与浙江同乡们在日本创办的,是一本救亡和启蒙的书,让大家了解世界大势,传播文明进步和民主,极具感染力、震撼力和召唤力。
盛怀新从上海永记书报订购后,如获至宝,每每翻阅,便手不释卷。
一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蒋百里亲撰的创刊词:“我浙江有物焉,其势力大,其气魄大,其声誉大,且带有一段极悲愤极奇异之历史,令人歌,令人泣,令人纪念。”
“呜呼!亡国其痛矣……可爱哉,浙江潮!挟其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气力,以日日激刺于吾国民之脑,以发其雄心,以养其气魄……我愿我青年之努力,如浙江潮;我青年之气魄,如浙江潮……”
往日里,他每每阅读,都深受启发,获得不同体会。
可如今,看一页都心思恍惚,完完全全心不在焉。
今日,显然是任何书都看进去了的。
盛怀新搁下了书,长叹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盛斯年从绸缎庄回来,听了盛夫人把事情一一道来后,惊愣在了椅子上。
盛夫人道:“反正不管怀新愿不愿意,两人昨晚已经圆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饭了,说不定,这会儿啊,如锦肚子里已经怀上我们孙子了呢!”
盛斯年第一次对着自己这个夫人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说自己夫人几句,可又觉得这事她好像也没有办错。
虽然没有办错……可这事好像做的也不对!
反正,盛斯年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盛夫人见他不语,便道:“这件事情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老爷想骂我就骂我,想说我就说我。我不会见怪的。”
“还有……我办这件事情前,问过菩萨了。菩萨说可以。喏……给你看……我抽签了……抽到了做这个纸条……可见菩萨也是同意的……”
盛斯年闻言,不觉嘴角微勾,笑了出来。
盛夫人见老爷盛斯年笑了,心头大石便放下了。果然菱嫂说的没错,老爷比她还想怀新和媳妇圆房,想抱金孙呢!
盛夫人道:“老爷,如今怀新搬回自己屋子了,你说这是该怎么办?”
盛斯年道:“不急。静观其变吧。”
这事办的手段虽然有点……但事情倒也是没有办错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夫人错有错招,反而给他点破了这连日来的迷雾,找到了一条路。
当晚,盛斯年让盛夫人去厨房准备了丰盛的吃食。然后又打发了人,去儿子媳妇的院落说了,晚上让两个人来自己的院子里用晚饭。
盛怀新一进屋,便看到了沈如锦和妹子盛怀秀在说话,见他进屋,便抬起了头。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一触即分。只这一眼,沈如锦面上便如晕染红霞,低下了头。
盛怀新向爹娘问安。盛夫人见状,吩咐道:“怀新来了,菱嫂上菜吧。”
一家四口便坐在圆桌上吃起来。盛夫人见小两口不自在地坐在对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离得远远的,中间几乎可以再坐一人了,便不停给他们夹菜,叮嘱他们多吃一些。
弄得盛怀秀都吃味了,撅着嘴:“娘,你偏心……你现在都不疼我了。以前都是给我夹菜。现在有了嫂子,你就把我给忘记了……”
众人闻言,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盛夫人笑:“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吃醋。来来来,这是你最爱的菜……”
饭后,盛斯年把儿子盛怀新叫进了书房。
盛怀新沉默了半晌,问道:“父亲,昨晚之情……是不是你做的?”
盛斯年摇头道:“不是。”
盛怀新不信。
盛斯年也不隐瞒,坦诚不讳地告诉他说:“这件事情是你娘做的。”八壹中文網
盛怀新都惊了惊。他有想过是爹做的,甚至有想过会不会是沈如锦做的。可他从未把昨晚在汤里下药的这件事情跟他娘盛吴氏联系在一起。在盛怀新印象中,娘一直都是一个安静善良的温柔存在。
“怀新,从这件事情,可见你娘多希望你留下来,多希望你能给她生个孙子孙女。你娘辛苦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她什么都不求,只求儿女平安……如今她老了,跟每一个老人一样,希望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盛母是盛怀新的软肋。听父亲这么一说,盛怀新便沉默了。
“是儿子不孝。对不起爹娘……”
盛斯年只觉得这些话不吉利,出言打断道:“现在有一个办法让你孝顺爹娘,你愿不愿意?”
“什么办法?”
盛斯年跟儿子盛怀新摊牌:“你心意已决。爹知道是留不住你的。但你能不能答应爹,你住一个月再走,给盛家留个后,给爹娘生个孙子或者孙女。从此之后,爹我再不管你革不革命之事。”
盛怀新不说话。
盛斯年道:“怀新,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给我们盛家留个后,你爹我以后也有脸去见盛家的列祖列宗。”
盛怀新闻言,呆了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爹,我可以理解你。可是如锦怎么办?”
盛斯年:“什么叫做如锦怎么办?她嫁到我们盛家,一辈子就是我们盛家爱的人。”
“爹,你们太自私了。如锦如果生下一男半女,而倘若我有个万一,那不是害了她。她一辈子就被锁死在这幢屋子里了。”
“别老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但是爹,我说的可是大实话。革命是很危险的……是要准备为了自己的理想,革去自己性命的……”
“爹,我本来已经写了一封与如锦和离的信……想等我走后,让你转交给如锦绣的……我想让她回娘家,再择一门亲事,嫁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他尊她敬佩她,所以希望她一生都幸幸福福的。
盛斯年闻言,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这件事你没有问过如锦,怎么知道如锦不愿意?”
盛怀新怔住了。
“这样吧,你去问如锦,如果她愿意留在我们盛家,愿意为我们盛家生下一儿半女,你是不是也可以答应爹再在家里多留一个月?”
盛怀新沉吟了半晌,方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