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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良莠不齐(2)(1 / 1)

那个法师一听,似触电似的伫在那里。

几只马蜂,大概想做窝,嗅到书卷中的纸味,便落到上面啃纸。

青年禅僧叹了一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唉,你们这几只蜂儿,世界如此广阔,不去花丛采蜜,偏偏要啃古纸。啃下古纸能消化掉还好,却偏偏用它做窝,把自己困到一个更狭隘的小天地里。可惜呀!”

中年法师如雷贯耳,呆呆地望着青年禅僧。

青年禅僧红着脸腼腆地自语道:“我怀让还不如老婆婆,刚刚从中原来,尚未拜见六祖大师,不知是否有资格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学法。”

这时,婴行却走到中年法师的书捆前,从那些发黄的古纸中捉到了一只小小的虫子——蠹鱼——书虫。他笑着对它说:“呀,你这小家伙,也吃得满腹经书,是不是也可以称作‘小小法师’啦?”

中年法师满脸的尴尬与不满。

婴行我行我素,继续对着小小的蠹鱼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吃到肚子里的是佛经,所以你整天趾高气扬,夸夸其谈,反而受到人们的尊重。而另一条书虫,就没你幸运了。它蛀得满腹武功秘笈,就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功夫天下第一。它外出行走江湖,遇到苍蝇,苍蝇欺负它,碰到臭虫,臭虫压迫它,就连黑乎乎的屎壳郎,也能揍得它鼻青脸肿。它气愤至极,找到武功秘笈的主人,抱怨说,‘我腹中装满了武功招数,招招天下无敌,而那些小虫们使出的招数都很普通,可是,为什么我反而总是被它们揍得找不到北?’主人笑着说,‘你食而不化,招数再多、再妙,又有什么用?’”

中年法师听了这话,内心颤抖。是啊,如同那蠹鱼一样,你也学得满腹经纶,可是,每当烦恼升起时,却一点儿也用不上;佛学的每一个道理你也都懂,但每当顺境、逆境来临,你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随之漂流,等到有所察觉、百般悔恨之时,正月十五贴门神——已经太晚了!

正在这时,婴行拴在树上的毛驴大概感到不自由,使劲想挣脱缰绳的束缚。

青年禅僧借题发挥:“一句合头语,万世系驴橛。经书,本来是指示真理的工具,若是将它当作了真理本身,不是将自己固定在了拴驴的桩子上,若想再挣脱,可就难上加难了!”

中年法师再也不饥肠辘辘,反而腹中满满——他羞愧交加,被自己的无能气饱了。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省得在一位老太婆与两个年轻后生面前丢人现眼……

地缝自然没找到,就是找到他也钻不进去。于是,他只好挑起担子,惶惶如被人发现的小偷,落荒而逃!

中年法师走后,婴行伸出双臂,发出胜利的欢呼。高兴够了,他转身对青年禅僧说:“你很不错。你叫什么?”

青年禅僧说;“怀让。”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去装上盐巴,我带你上山。”

怀让却说:“谢谢师兄的好意。我想,我自己能摸到地方。”

“有我领路,你不会绕弯。再说,有我介绍,我师父六祖大师收留你做徒弟的可能性更大。”

怀让严肃地说:“师兄,我肚子饿了,你能代替我吃饭吗?所以,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这样,虽然可能绕弯,但体验得更深切,起码,锻炼了脚力。”

说着,怀让起身向宝林寺的方向走去。

婴行不由愣住了。他望着怀让的背影,喃喃说道:“这家伙,与姓氏一样,像是很有来历……”

的确,这个怀让,果然很有来历。

据《祖堂集》卷三记载:唐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四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圣诞之日,六道白色瑞气从金州安康(今陕西汉阴)迸射出来,直冲天际。

自古以来,中国几乎所有的皇帝天子都喜欢各种各样的祥瑞、吉兆,所以刺史大人不敢怠慢,马上奏报朝廷。

唐高宗李治问太史令:“此气何瑞?”

大地之中不能平白无故冒白气吧?

太史令解释说:“释迦牟尼佛诞辰现瑞,自然与佛门有关。六条白色瑞气,象征着佛门的六界与六道,预示一位高僧降生了。在于金州、安康分野。”

这时,金州太守韩偕也在瞻见瑞相之后具录上奏。

于是,高宗皇帝传令韩偕,让他亲自到婴儿出生的家庭去慰问道贺。韩偕追根溯源,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位姓杜名光奇的人家。

那个应瑞而生的人,就是怀让。

怀让15岁到荆州玉泉寺出家。玉泉寺当时是天下名寺,学僧云集,学习教理、研修戒律蔚然成风。

怀让在这里学教、修律七八年,心中仍像罩着一团黑漆,心地未明,性光未现。他心知,目前的修行方法没有切入佛学的根本,不是契入禅机的最佳途径。对于禅的领悟,可说是不得要领,对自己不适合。

于是,他毅然舍弃了名山大寺按部就班的生活,与一位同参——坦然禅师结伴来到了中岳。

当时,在嵩山住持法席的是与神秀、六祖齐名的五祖弘忍十大弟子之一的老安禅师。

老安禅师将坦然留了下来,而仅仅看了怀让一眼,便说道:“我不是你师父,你的师父在曹溪。”

在送他前往曹溪的时候,老安禅师莫名其妙地说:“当年,我因六祖师弟吃了一粒道(稻)种,今日还他一个佛种!”

在老安禅师的鼓励下,怀让辗转数千里,从繁华的中原来到了遥远偏僻的荒蛮之地——岭南。

当他沿着清泠泠的曹溪走到宝林寺山门前时,正是日暮时分。

六祖似乎早就知道了他要到似的,恰巧站立在寺门外高高的台阶上。

夕阳撒金,为宝林寺长长的石阶铺上了一层金屑,宛若一条金碧辉煌的上天之路。

的确,在怀让看来,这不啻是通向上天之路的金光大道。

不知是六祖的身体真的在熠熠放光,还是夕照余辉从侧面的映照,六祖的身体轮廓四周有一圈金色光晕,使他显得几许神秘、几许神圣;几分亲切,几分威仪;几多清凉,几多慈悲……

“你从哪里来?”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语,因了是从禅宗第六代祖师口中说出来的,便充满了无限的禅机。

怀让若有所感,若有所觉,若有所得,若有所悟,可是,却又无从下手,无法契入。

他有几分羞涩,脸上隐隐泛起一层红潮。他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喃喃地说:“弟子怀让,从嵩山而来。”

“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

六祖怪怪地问道。

怀让不禁汗如雨下——他胸中似乎有团东西,可就是不能痛快淋漓地一下子全都倒出来。他愧疚难当,深深垂下了头。

六祖慈祥地拍拍他的肩:“你暂时留下来吧。”

说完飘然而去,宽大的僧衣在风中摆动,仿佛要飞向那轮夕阳。

怀让自言自语:“什么样的东西来了呢……”

这天,一个生得矮胖、态度傲慢的年轻和尚,仰着头走进宝林寺的山门。

这个和尚法号法达,洪州丰城人,七岁出家,一直持诵《法华经》,受具足戒之后,即前往曹溪,自认为一直持诵《法华经》,功德不小,故心怀我慢,他的禅杖震得地面咚咚作响,似乎是在告诉旁人,我来了,你们统统给我让开!

已当了六祖书记员的法海,热情地迎上去,施礼问道:“和尚,请问你从何而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年轻僧人并没还礼,傲气十足地:“听说,你们弄了个不识字的流浪汉来冒充六祖。带我去看看,他的须弥山有多高!”

法海并不动气,不骄不躁说道:“六祖识不识字,不是你说不识字就不识字,但六祖绝对不是冒充的。你若是愿意参见我师父,我可以先去通报。”

年轻和尚不屑地哼了一声。

法海来到方丈院,六祖正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与大师兄行思商量事情。

法海刚对师父耳语了几句,年轻僧人禅杖捣地的声音已笃笃地传来,震得院里的空气也抖了起来。

六祖与行思相视一笑,仿佛对这种行为司空见惯。

廊沿下,婴行正在火炉上烧水。壶中水咕咕翻滚,热气四溢。

行思指着水壶,别有意味地说:“煮茶之水,开到二分是为茶,开到十分则为汤。”

婴行问:“那怎么办?”

行思果断地说:“它热得过分了,你给它兜头浇一瓢凉水!”

六祖说:“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他们说话时,年轻僧人早已走到跟前。见六祖等人对他视而不见,且言谈中有影射他的意思,他便重重将禅杖往地上捣了一下,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许是禅杖的震动,一片因病变而枯黄的树叶飘落在地。

六祖捡起来,对着树叶感叹:“大好时光,你不好好生长,反而染病枯黄,可惜,可惜!”

法海看了那个和尚一眼,说:“谁叫他自己招惹虫害呢,活该!”

六祖一笑:“那么,法海你说,这一树的枝叶,有的欣欣向荣,有的枯黄萎缩,是向荣的好,还是枯萎的好?”

法海笑道:“当然是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树叶好。”

六祖点点头说:“如是,如是,那就向荣去。”

六祖又问行思:“向荣的好,还是枯萎的好?”

这绝对不是多此一举的重复,而是另有禅机。

行思居然回答:“枯萎的好。”

六祖竟然还是点点头:“如是,如是,那就顺其自然枯黄去。”

再问婴行。

婴行聪明绝顶,自认为一定能答得更好,不假思索地说:“枯萎的让他枯萎,向荣的让他向荣。”

婴行自以为回答得多么圆满、多么潇洒!连那个高傲的年轻和尚,目光里都流露出敬佩的神采。

然而,六祖大师却将脑袋摇了摇,说道:“不是,不是。顺其自然,在大自然中参悟禅机,几乎是每一代祖师所倡导的。然而,禅,不是纯自然,禅者反对放任自流,更强调人的主动性与能动性。我们人,作为自然之子,弃恶扬善,改造自己,就是自然;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使之更加契合宇宙人生的规律,才是真正的顺其自然。禅者之所以是真正的智者,原因也就在于此!”

说着,六祖的目光像温暖的手指,爱抚着那个年轻和尚的面庞,他忽然对六祖的话有所领悟,但他放不下高傲的架子,勉强给六祖下跪,说道:“云游僧法达,前来拜山。”

他之所以说“拜山”而不说拜祖,说明他心里还是看不起六祖。他磕头时,前额并未触地。

婴行跳过来,指着他的脑门说:“你年纪轻轻,拜见长者倨傲无礼,就已是大错特错;而后又叩头不触地,更是错上加错。你心无敬意,还不如不行叩头之礼呢!”

法达凭着自己的小聪明,不以为然地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拘泥形式?再说,我磕头不触地顶礼,就等于触地顶礼,你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行思笑道:“你倒是有几分辩才。超越世间的一切形式,不为形式所困,这确实是禅。”

法达越发得意,斜了六祖一眼。谁知,婴行冷不防蹿了上来,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啪”!

法达大怒,吼道:“出家人,怎么这样无礼?竟然动手打人!”

婴行针锋相对,道:“我打你等于没打你,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分别呢?”

以其之矛,刺其之盾,法达愣住了。

婴行曾经也因这种事挨过六祖一拂尘,这回总算在法达身上捞回了本钱。他不依不饶说:“再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的肉体属于大地,早该空掉了,我是打空呢,你叫唤什么?你若是觉得疼了,证明你尚未修到四大皆空,我是帮你修行呢!”

法达一脸尴尬,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婴行又说:“如果你现在挨打时心生分别,能感受到挨打与没挨打不一样,那么,证明你刚才磕头时前额不触地,是故意无礼。无礼之人,不该挨打么?”

法达哑口无言,狂妄之态因之尽退。

六祖开口说话了:“你从什么地方来?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我是江西洪州人。七岁出家,曾经闭关阅读大藏经,胸中装有万卷经书。仅《法华经》一部,我至今已持诵三千多遍了!”

说着,法达的头又仰了起来,很为自己的用功精进而骄傲。

“汝若念至万部,得其经意,不以为胜,则与吾偕行。汝今负此事业,都不知过(如果你念了一万遍,并且体会了经文的大意,而不自认为有什么殊胜和了不起,那你可以和我把手同行。如今你却辜负了诵经这一修行的本意,竟然不知过错)。”

六祖说着,在一只空碗里倒满茶水,“这只茶碗,不知盛过几百几千几万次茶水,它可曾品出茶的滋味?印《法华经》的毛刷子,看经的遍数何止万遍,却未曾见它成佛!同样,像你这般傲慢的模样,再念一万次也没有用!”

法达听后,不由得垂下了头。

六祖继续说道:“僧人顶礼,不仅仅为表达对他人的尊重,更是为了折服自己的‘我慢’之心。因为,出家人心中一旦存留傲慢的习气,‘我执’不除,便无法体悟到宇宙人生的真理。你只是口头上念诵佛经,而不明了经典的意义。”

六祖品了一口茶,手在石桌上轻轻叩着,合着节拍说了一偈:

礼本折慢幢,

头奚不至地?

有我罪即生,

亡功福无比。

六祖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和尚说:“法达。”

六祖道:“你名法达,何曾达法?”

于是,六祖又说了一偈:

汝今名法达,

勤诵未休歇。

空诵但循声,

明心号菩萨。

汝今有缘故,

吾今为汝说。

但信佛无言,

莲华从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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