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惠能来到怀集燕岩,那是一个很大而且很高的岩洞,那里是南洋金丝燕来大陆的唯一栖息地。
每年南洋的金丝燕飞来栖息后便在岩洞顶壁上结窝生蛋,所以在陡峭的岩壁和石缝里有许多燕窝。 当地一些村民有祖传的绝技,攀岩附壁有超常的本领,可以徒手攀爬上十多丈高的岩中峭壁,以采燕窝为生。 惠能经过燕岩旁边的那条村落,听到大有人在屋子里放声大哭,好奇心驱使他进屋去问个究竟。 原来那村民的独生儿子前些日子吃烧烤的东西太多,以致一连三日三夜发高烧不退,脸颊通红,额角烫得怕人。 服了附近郎中开的好多剂中药并不见功效,跪地烧香去求神拜佛也不见菩萨显灵。眼见儿子病情逐渐恶化,气息奄奄在等待着死神的到来,老夫老妻束手无策,忍俊不住在家中嚎啕大哭。 惠能知情后,察看过老人家病中的儿子,知道他儿子患的是大热症,用好言好语来安慰两位老人后,立刻到附近山中采来了对症的中草药。 这一回药石有如灵丹妙药,那孩子才服了三剂,高烧便退了,再服三剂便可以下床到处走。那两位老人见独生儿子死里逃生,在狂喜之余对惠能感激不已,从房间里拿出几个珍藏起来的燕窝送给他。 惠能说燕窝这东西太名贵摆手没有收受,说自己身强力壮不需要吃这么补品。 但两位老人执拗地要他一定收下,轮番动情地跟他说,你救了我儿子的命,这是恩重如山。燕窝虽然名贵,但怎比得上我儿子的性命宝贵?况且这些燕窝只不过是些土特产,是我们从陡峭的岩壁上采下来的。如果你不收受就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这补品你这个年轻人可以不吃,但你家中的老人家可以吃。 两位老人家这些话触动了惠能思亲之情,娘亲已年老体弱,如果能够吃得上这补品应该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所以在对方难却的盛情之下,只好收下了这些燕窝。 从两位老人家那里得到这些燕窝后,藏身于怀集、四会深山密林中的惠能更加惦念着自己的娘亲。 惠能接过掌印佛灯,在名分上成了禅宗六祖。空门中人,应是四大皆空;但他毕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在怀集与四会的深山密林里往来穿梭,隐迹数年后,在潜修佛法禅机空暇之时,始终惦记着新州这边年迈的慈母。 尤其是月圆之夜,惠能在高山上,对着浩瀚苍穹上的皎洁明月,翘首南天,朝着家乡方向,思念着生他养他的娘亲,还有一往情深的阿兰妹,止不住情思翻涌,夜不能寐。 岁月如高山上的山溪流水一样,悄然逝去。眨眼之间,已过去好几年,如今,夜深人静之际,独对那包燕窝,两位老人家的话又涌心头,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思念的情是最折磨人的,惠能终于无法按捺心中澎湃的思亲之情,决意回家乡探望久别的娘亲,于是背着简易的行囊,悄悄地离开怀集、四会那块修禅之地,晓行夜宿,好不容易回到新州夏卢村来了。 墨黑的天穹上,浮云掩月,星光暗淡。 新州大地没有一丝的风,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蛙叫,打破山村黑夜的沉寂。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龙山下来后,猫低着腰,鼠窜鱼跃,飘飞般溶入了沉沉黑暗中,没多久,进了夏卢村。 这个神秘的夜行人,就是惠能。 龙山的旧情旧景,又呈现在他的面前,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的熟悉! 但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惠能知道,自己接过祖传袈裟南逃后,那个别有用心的影隐决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前来追杀,所以,他在龙山的密林躲藏至三更,才从后山悄悄地进村而来。 越走近自己的家门,惠能的心越是“怦、怦”地乱跳,真是越近家,情越怯呀! 离家已好几年了,他害怕夜里敲门后,里面是全无反应。毕竟分别时娘亲已是老弱之躯呀!所以,他在敲门时,举起的手竟然有点儿颤抖。 “得、得、得!”
三声清脆而短促的敲门声过后不久,里面传来了暗弱的回声:“谁呀?”
惠能听到这是娘亲熟悉的声音,压在心中的大石终于放落了,把嘴巴贴着门缝,压低声音,回答道:“娘亲,是我。”
李氏在迷糊中被敲门声惊醒,儿子的声音对于母亲来说是最熟悉不过的了。 她的心猛地抽搐,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知是真还是梦,再朝着大门处发问:“谁?”
门外回答声还是那么轻,却又是那么的清脆:“娘亲,是我。”
母子两情相牵! “啊,能儿!”
李氏一听,喜出望外,正想下床,但前几天上山割柴草时不慎崴了左边的脚腕,行动不方便,回家后没多久满身又起了大小不一的红色斑点,被这疾病纠缠得十分难受。现在半夜间,突然听到天天牵肠挂肚的儿子声音,李氏不顾一切,一把拿起搁在床头的拐杖,下了地,撑着带病的身躯,颤颤巍巍地摸到大门前,拉开上下门闩,将两扇门往里一拉。
大门打开,在浑黑的天幕背影衬托下,大门口站着的正是日思夜念的儿子惠能。 “啊,能儿,你终于回来了!”李氏还未来得及把油灯点亮,就一把将手中拄着的拐杖扔掉,扑上前去,把惠能紧紧地搂在怀里,自言自语地:“我不是在做梦吧?”
惠能情真意切地:“娘亲,我们都不是在做梦,我的确是回来了。分别这几年来,我很想念您老人家呀!”
日盼夜盼,今夜终于见到了儿子的一面,李氏一边用瑟瑟抖抖的双手爱抚着惠能的脑袋,一边喃喃地自语:“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两行悲喜交集的老泪,簌簌而下,流到了惠能的肩膀上,湿了他的衣裳。 惠能明显地感觉到:随着娘亲那瘦弱身躯的阵阵抽动,挟带着一阵阵热浪传了过来,毕意这是人生中难得的劫后重逢啊! 母子激情拥抱了一会后,惠能将李氏扶到大厅墙角那张熟悉不过的大竹椅上,让她坐了下来,这才打火将桌上的油灯点亮。 待在龙山的密林里东躲西藏,紧张了大半天,滴水未饮,回到久别的家中,惠能觉得喉咙干渴得像火烧一样,便到厨房的大水缸里拿起木壳,舀了大半壳水,仰起头来,“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这才返回大厅。 在摇曳晃动的灯光映照下,惠能望着娘亲,见她比离别时消瘦了许多:脸颊凹了下去,鹳骨却凸了上来。脸上原先浅浅的皱纹现在变得又多又深,脸色呈灰中带黄,额角垂下来的白头发比起几年前多了许多。 面对母亲那副衰老弱质的模样,惠能心中不由得涌起阵阵酸水来,情不自禁地说:“娘亲,您变多了。”
李氏揉了揉那双浑黄昏花的眼睛,再瞪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惠能,喃喃自语地:“能儿,你也瘦了,黑了。”
惠能自从离开娘亲,离开家乡夏卢村,踏上求佛的道路,历尽艰难险阻,到了湖北黄梅东禅寺,得五祖弘忍传授衣钵后,被同门人追杀,南逃藏在怀集、四会深山密林里苦练潜修,短短的几年之内,他的人生已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坎坷挫折,如今尚陷入被人追杀的险境,疲于奔命,心力交瘁,自然又瘦又黑了。 惠能见母亲这副伤心的神态,强行挤出笑容,安慰着说:“娘亲,你别担心,乌云终会散去,以后一切会自然变好的。离开家乡这些年,我到外面见世面多了,成熟多了,觉得做人干事更有意义了。”
外面偶尔传来了夜枭的几下叫声,李氏倏然想到了早两年和近段时间,那些北方来的和尚,个个手拿着刀剑,凶神恶煞地前来家中搜寻,向她追问惠能的下落…… 李氏想到这里,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担心地问:“能儿,你进村时没有碰到那些北方来的和尚吧?听说他们就住在附近集成圩里。”
惠能知道那些北方来的寺僧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嘴角往上一翘,轻蔑地:“他们布下一个口袋想让我钻进来,但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今天夜里我不是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回来了吗?!”
李氏仍然放心不下:“你回到这里,要格外小心。要知道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危险的呀!”
惠能安慰道:“娘亲,大可放心,对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今天太阳落山时我已从外地返到了龙山,一直躲在山中的密林里,等到三更天才下山来,再从村后面的蕉树林悄悄进来的。”
“这就好。”
李氏松了口大气,指了指摆在饭桌上的那对碗筷,动情地说,“你走了以后,每一天吃饭的时候,我都把你平日吃饭的这只碗摆在这里,再放上你常用的那双筷子。这样,我每次吃饭时就觉得你就在我的身旁一样。几年如一日呀!”
“啊!”
人世间的真情,有什么比母爱还要深,还要伟大的呢?一股热潮在惠能的心底升起,涌向全身,他感到喉咙发痒,挤出的声音有点哽咽,“娘亲,外出多年,我何尝不是日日夜夜都挂念着您呢?我经常为不能在您面前尽孝而感到不安,感到遗憾。娘亲,您怪孩儿吗?”
“不怪、不怪,我怎会怪你呢。”
李氏轻轻地抚摸着惠能的脑袋,说,“能儿,自从你离家以后,我逐渐想通了。你待在家中孝敬我一人,这不过是小孝。但是如果你能够学到佛法,让佛光普照天下人的父母,这才是大孝。”
惠能听后十分感动:“难得娘亲您如此深明大义。有你这句话,孩儿今生外出就放心了。”
李氏称赞道“能儿,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惠能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娘亲,有好东西带回来孝敬您。”
李氏:“你会有什么好东西呢?”
惠能解开了身上那个黑色行囊,放到桌面上,慢慢打开,里面除了几件简单不过的衣服外,还有十多只金黄色的橘子。 李氏没好气地:“咳,我以为是什么宝贝东西,原来是些桔子,又酸又涩的。”
“娘亲,您别讲那么多,先尝一尝吧。”
惠能说着,拿起一只桔子,快手快脚地剥了皮,递到李氏的嘴里。
李氏咬了下去,一清冰糖般的清甜马上盈溢在口腔里,再咀嚼了几下,脸上露出笑靥,连连称赞:“好、好!这桔子果然跟我们平日吃的桔子大不相同。”惠能手指东边:“这是四会那边的土特产——沙糖桔。”
“沙糖桔?”
李氏啧啧称赞起来,“难怪咬下去好像吃到糖块似的,我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清甜的桔子哩。”
惠能:“这次是我特意从四会那边带回来让您尝尝鲜的。”
李氏讲话时带有几分的疼惜:“刚才你进厨房拿木壳舀水喝的那副急不可待样,我看你是口渴极了。既然这样,你在龙山上躲藏时为什么不吃这些桔子呢?”
惠能回答道:“多么口渴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娘亲,好吃的东西我要多留给您吃呀!”
李氏夸赞道:“能儿,你真有阿娘的孝心。”
惠能言罢,又从包袱里拿起了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娘亲,这是些更好的宝贝。”
李氏俯身低下头来,借着暗淡的灯光察看:里面包着的是几个元宝形窝状的东西,长约两寸,深一寸左右,两端有小坠角,细看它是银白色的丝状物织成不规则的网,再密集堆垒而成。 李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东西,眨着眼睛,问道:“能儿,这是些什东西呀?”
惠能把嘴巴凑到李氏的耳朵边:“这是燕窝。”
“燕窝?”
李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放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问道,“是不是地主老财平日吃的那些燕窝呀?”
“不错。娘亲这一回说得对极了。”
惠能点了点头,述说着,“我听人讲过,燕窝有养阴、润躁、益气、补中、养颜等五大功效,可以治疗肺阴虚、咳嗽、盗汗、咯血等症。平日吃了是可以强身健体的。”
“难怪地主老财要吃它来补身子了,”李氏转过身来,眼睛盯着惠能,“燕窝是十分名贵的,你怎么有钱去买这些东西呢?该不会是在地主老财家里偷来的吧?”
李氏虽然知道儿子历来诚实,不会做出那些鸡鸣狗盗的事,但她知道燕窝是极其名贵的东西,惠能身上没有多少钱,这东西肯定是大有来历的,所以板起脸来质问儿子。 “娘亲您一直教导孩儿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我怎会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坏事呢?!”
惠能拿起了燕窝晃了晃,讲话时态度格外认真,“燕窝确实是很名贵的。这些燕窝是在怀集那边,村民送给我的。”
“村民送给你的?”
李氏还是解不了心中的疑虑,“乡下人穷得吃了上餐顾不了下餐。他们哪里会有钱去买燕窝送给你呢?世间哪里会有那么大的青蛙满街跳?”
“我隐居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燕岩,是燕窝的产地。因为我救了那村民儿子的命……”惠能随后问李氏讲起了这燕窝的来由。 听惠能讲述这燕窝的来历后,李氏眼眶里溢出泪水来,拿过那燕窝,仔细察看一番后,动情地说:“能儿,你有如此的孝心,真是我的好儿子。”
惠能语带歉意:“娘亲,我离开龙山后,家中只有您一人,虽然舅父有时会过来照顾您。但是平日没有人替您挑重担,没有人在您跟前嘘寒问暖,没有人替您捶腰松骨。这些年,可真是苦了您。”
李氏显得很平淡:“我这个人注定命贱,一生下来就是要挨苦受罪的了。”
母子倾谈之间,惠能发现李氏不时用手在身上搔痒,探过身来,关切地问:“娘亲,您怎么啦?”
“没……没什么……”李氏的嘴巴虽然这样回答,但身上的瘙痒是无法一时控制得住的,她又不由自主地抓起痒来。 桌上的油灯火苗仍在摇晃闪动,惠能这时才认真地察看李氏的皮肤,见上面有许多大小不一、高高低低的红色斑点,便指着她的皮肤,问道:“啊,娘亲,您怎会弄成这样?”
李氏愁眉皱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从那天到龙山上去找柴草,我曾经钻进一个灌木丛里,下山不小心扭伤了脚,当天夜晚睡觉的时候,就觉得全身燠热,皮肤越来越痒了。”
惠能把左手伸向李氏:“娘亲,我替您把把脉。”
惠能说这话是有一定把握的。他在离开夏卢村前,曾经跟村中的老郎中兆祥伯学习过一些中草药知识,到龙山打柴时也会采些草药回来,有小病时可我料理。他到黄梅东禅寺,在北院当舂米种菜的寺中杂役,虽然只呆了八个多月,但跟他一块干活同住一室的杂役是一位姓孙的师兄。这位孙师兄是药王孙思邈的家乡京兆华原人,出家前在乡间是个有名的郎中,对各种山草药的药效颇有研究。惠能跟孙师兄十分投契,白天黑夜都在一起,无所不谈,虚心向那孙师兄请教,从中学习到不少关于山草药治病的知识。这一回惠能将所学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