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打了妈一拳!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爸会打妈,只因为我从集市上回来晚了,村里有人生孩子,妈让我去集市上买鸡蛋。第一次看到,爸给妈下跪。因为他打了妈一拳,也许不是因为这一拳,说不清,爸怪妈整天忙里忙外的收拾,小弟都死了,而妈却整天忙里忙外的忙个不停。爸说妈不爱小弟,但说完他马上就后悔了,所以他哭了,妈也哭了,爸一直跪在那里,也许是感觉,他这辈子,欠妈的实在太多了。爸跪在那里不肯起,他说了很多的话,像临终别言,他似乎在心里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件挺重要的事了,我感觉,爸要离开我们了。爸说:“我想苏南啊,实在是太想了,想也看不到了,怎么都看不到了,梦也终究是梦,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哭一场喊一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哎........”爸叹息着,说他如果不在了,叫我照顾好妈妈。妈坐在旁边,歪着脑袋,面容僵硬,毫无表情,嘴里念着小弟和我的名字。爸站起身,让我和妈先去睡觉,他想出去散散心。我的直觉告诉我,爸是要去小弟的坟上,他要自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去阻止生不如死的爸爸,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看着爸弯着腰,一晃一晃的走出大门........如此可怜的爸爸,我只是大声的哭,一直地哭,是妈追了出去,她哭着和爸爸说了些什么,爸又回家了.........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叫着小弟的名字痛哭,最后,他晕过去了,我打开门时,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爸说,他看了小弟的日记,也看了我的日记,他什么都知道,他说:“梵若,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不怪你,我盖的房子没人住......”他打量了一圈空荡荡的房子:“将来,谁会住在这座房子里呢?”
我回房时,看到我的日记和小弟的日记放在一起,日记的密码是开着的........我打开了小弟2002年的日记,小弟的日记一般都简短,记载着他在郯城当学徒的那段日子————突然,我发现了一篇记梦的日记,他在农历六月三十日写:起床后,回想起这个梦,见地震,连忙吓得去找亲人和朋友去藏起来,却不见姐姐,怎么也找不到.........震过以后,有很多尸体和灵魂在飞,乱七八糟,吓的我受不了,还去找姐姐,失去亲人的滋味难以表达.......突然有人说话,原来这是一个梦,非常高兴.......我眼泪滴下来,滴在小弟的日记本上,小弟,失去亲人的滋味难以表达,所以,你把这种‘滋味’留给了姐姐,是吗?小弟,如果我们换一个位置,如果当初被撞伤的人是我,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你会怎么样呢?小弟,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小弟2003年的日记里有一首诗,不知道是从哪里抄来的,名字叫《稻草人》,作者不知道是谁。稻草人或许是寂寞吧?有时候站着站着就哭了,或许是无聊吧?常常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或许是孤独吧?总是期待小鸟们天天来光临,或许是职业病吧?风吹日晒时,头都痛的厉害。或许是我不再适合这样的工作吧?生命耗尽,只为了驱赶贪食的异类。小弟在后面写着一句话:稻草人.........是我吗?今天,我之所以从集市上回来晚了,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我亲眼看到一位骑自行车的老人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货车撞飞出去,自行车倒在路边,那位老人卷缩着躺在路旁的山沟里.......很多人立刻围上来,有人惊呼着:呀,死了!这只不过是一秒钟所发生的事情,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买了很多菜准备赶回家的老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哭着赶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我全身发冷,路上,我一直都在哭........我没有直接回家,我去山上看了‘小弟’。我一直都不愿意去小弟的坟地,我从来都不认为那个孤单又荒凉的土堆就是我曾经那么快乐的小弟,小弟一定还活着,他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神秘的角落里,他躲起来了,他不让我们见他。小弟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的贪玩,还是不愿意回家,他仍旧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但他仍旧只选一个他爱的。小弟很懒,冬天,他不停的跑,深夜回家,把湿漉漉的臭袜子和臭鞋子丢在门外,也不管别人是否在三丈外就要捏紧鼻子,停止呼吸。小弟很胆小,天黑了,他一个人就不敢去厕所,看了恐怖片,他一个人就必须把头蒙在被子里,蒙的紧紧的,而且,连灯都不敢关。可......山上的那个土坟......那怎么可能是小弟呢?小弟那么胆小,漆黑的深夜,他怎么可能孤孤零零的在山顶呢?大雨倾盆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孤孤零零的在山顶呢?雪花纷飞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孤孤零零的在山顶呢?冷风刺骨,所有的河流都已冰封,路上的泥土都已僵冻,所有的人都躲在温暖的被窝里时,他怎么肯能孤孤零零的在山顶呢?日出日落,花开花败,月转星移,当人们在田里挥汗忙碌时,当孩子们在厚厚的冰层上追逐嬉戏时,当人们夜晚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时,那饭香和笑声都已飘出好远好远........每当此时,小弟怎么可能孤孤零零的在山顶呢?有电话来,是落冬。他说他晚上都不敢关机,每夜每夜开着手机,怕我忽然打电话找不到他,可是,昨天晚上,他手机没电了,他只好关机充电,他问我:“昨晚你有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抱歉地说:“没有”。“那就好。”
他说:“我真担心你难过时找不到我,你还好吗?你等我,我明天中午就回来了,我会回家给你挑水的......”“不用!”
我忙说:“谢谢你落冬,可.......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柔弱。”
“不是!”
他说:“你该照顾好叔和姨,叫他们注意身体,你就让他们把我当儿子一样就行了!”
“你说什么?你是.......你.......谁儿子?”
“你叫叔和姨把我当儿子就行了。”
他说“为什么?”
我问他:“那我是叫你哥哥还是叫你弟弟?”
“为什么是叫哥哥和弟弟?”
他问“你说你是他们的儿子,那我不是要称呼你哥哥或者弟弟吗?落冬,谢谢你......”“永远别向我说谢谢!”
他说:“你为什么要叫我哥哥和弟弟?我的意思.......难道你不懂吗?”
我的意思难道你不懂吗?落冬,何必这样苦苦相逼呢?何必非要我说出那些伤害你的话呢?“我那么迟钝,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说。“我可能就喜欢你的迟钝吧。”
“谢谢,可我——”“不要说了,不要谢我!梵若.......”我听的出他声音的变化:“我要挂了,我明天要早起,早点回去看你!”
落冬一直都是固执的,坚硬而固执,所以他固执的来了,他是从外地直接赶来的,路过自己的家都没有下车。他来时,正下着大雪,他满头满身都落满了白色的雪。他坐在我房里,问我,最近都做了些什么?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吗?我说不,前天我一个人去了镇上,我们村的线路坏了,我去镇上给孔灵打电话。落冬笑了起来,他说:“你是不是每天都打喷嚏?我今天也打了好几个喷嚏——”我知道这个‘喷嚏’的传说,传说有一个深深爱你的人在日夜思念着你,你就会不停的打喷嚏。“肯定是阿姨想你了。”
我说他点点头,看着我:“梵若,你能去镇上给孔灵打电话,为什么不能顺便也给我打一个呢?这几天你们家电话打不通,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我现在最好是沉默,因为我不管回答他哪一个问题,都会伤害他的。“你怎么不说话?”
“你希望我说什么?”
“不是我希望你说什么,而是——”他没有说下去:“你有没有梦到我?”
我不说话,低下头去。“若?”
他这样叫我我全身一冷,从鼻子里低低地发音:“恩——?”
“你有没有梦到我?”
“没有”。我说“没有?”
他笑:“正在相爱的人,不需要在梦里相见!”
我又无话可说,空气也似乎变的凝固了。“秋凉还是每天都来陪你吗?”
“不,昨天,她男朋友来了。”
“她男朋友来了?那你男朋友呢?”
“我男朋友?我没有!”
“我不是你男朋友吗?”
“你?你是男性朋友。”
他叹息,声音有些变了:“梵若,我发觉,我现在一点都不了解你了,你为什么要疏远我!?”
“你以为,你以前很了解我?”
他迟疑地看着我,说:“是的!”
我无话可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天真?”
他问我无话可说。“你要我等多久?三年?五年?”
我无话可说。“说话啊”他有些祈求的语气。对不起,落冬,真的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伤害你,你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像方一样的女孩,我会真心的祝福你。但我仍旧什么都没有说。落冬拖去外套,坐在那里开始拼命地吸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吸烟,一支接着一支,烟雾堆满了我的小屋,他从烟雾里,抬起那双忧郁的眼睛:“你不知道,很多年前,你就在我的心里吗?”
我吃惊的看着他,我更吃惊的看到他挽起袖管,右臂上刺着’梵若‘两个字。“是我的错!”
他说:“是我的错!我太自信了!在鄞江的时候,我偷看了你一篇日记,你说深夜,你一个人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你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忽然感到好孤独,心里孤独,脚下孤独。在异乡的小路上,你说就像人生路,不知道谁会陪伴你走完这条路,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知道他会有一个怎样的灵魂!那时,我就说:多么温柔细腻的小女孩啊,只是单纯又天真的可怕。我在身上刻下你的名字,我在心里也刻下你的名字,我发誓我要照顾你保护你,我要等你长大,等你成熟起来,等你自己能感受到我的关怀,我的爱,等着你会像所有女孩一样自己体会,自己猜测,自己窃喜,自己忐忑不安又无限喜悦地回应我的关怀,我的爱........是我的错,我的帅气,我的高大,我的幽默,众多女孩的追捧,让我太自信了。可我,真的只是在心里把她们当作小妹妹啊,我身上和心上,只有你一个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落冬的眼里滚出来。我惊跳起来,落冬,如此坚强又潇洒的落冬,曾经似乎是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落冬,如今却哭了。“对不起,是我的错,落冬,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那么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掉下泪来,却只会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你不要哭,看到你哭,我会更难过!”
落冬说:“别再说对不起吧,难道你就只能给我这三个字吗?难道你还是没有长大?还是没有成熟吗?好吧——”“不!”
我打断他的话,我必须告诉他,仅管,那样会伤害他:“不是,落冬,我早已长大,是你不了解,我不爱你,我从来都只把你当成好朋友,大哥哥!我心里,已经爱上了别人,在浙江龙山,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吃惊地看着我,仿佛我刚才在说外星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落冬,我心里,有我爱的人!”
“不,不可能!”
他说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比我帅?”
“不,没有。”
我说“他比我高?”
“不,没有。”
“他比我幽默?”
“不,他不说话。”
“他比我有钱?”
“他家很穷!落冬!”
我难过的叫了一声:“你是怎么了?”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不会因为钱爱上一个人,很多年前就知道,对不起!我是怎么了?!”
他急躁地拿过烟,发现烟盒里早已空了,他把空烟盒用力攥在手心,攥成一团:“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以为你是从来不会给男孩子打电话的,所以我从不担心,直到那天你用我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我看到是浙江的号码,我开始害怕,开始每天都等你的电话,半夜也不敢关机,可我手机从没有为你响过,天......我哪里不好?”
看着落冬如此迷惘的表情,那可怜兮兮带着祈求的眼神,我的心也开始痛,我怎么可以如此伤害他?他本应该是那种谈笑风声地在前面走,后面有女孩百依百顺地跟随着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方,有一次方喝醉了大哭,嘴里叫着落冬的名字........只有同样优秀的方,才能配的上落冬。最真诚的心,必须得到最真诚的回应。“你属于谁?”
落冬问我:“曾经一直都以为我是属于你的,不管是谁追求我,我都与她们周旋,轻松自如地应付着,乐在其中,但我知道,我最终是属于你的,可是,我却从没想过你是不是真的属于我,你属于谁?你真的属于那个浙江的‘电话’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属于他,我们也都身不由己。我只能属于我的父母。”
我说:“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么多年的关爱,可你对待感情的态度我不能认同,周旋?应付?乐在其中?这‘其中’也包括方吗?你知道方有多爱你吗?我们几个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你明知道方有多爱你呀?!”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
“我希望,你能给方打一个电话。”
“你希望?好吧!我明天给方打电话!”
他说:“不过,我记性不好,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记得!”
“你会记得!”
我说,因为我知道,疼痛的人,常常都是需要一些止痛药的。他笑了笑,笑的牵强:“我说服了妈妈,她哭着放我走,可我却无法说服你,叫你收留下我。可见人啊,只能伤害那些爱你的人。”
我惭愧地低下头去。他站起身:“我真该回家去,看看我的妈妈,顺便给她跪下。我要走了。”
他说,柔情的看着我:“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给我打电话!许梵若,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爱你!”
“谢谢你,落冬!”
“你不要送我!”
到门前时,他朝我说:“如果你还送我,我会当成你是舍不得,我会知道你在后面看着我,我会回头不肯走!”
落冬微笑着离开,我在阳台上目送他,隔着玻璃窗,我看到落冬没有去马路乘车,而是一个人朝山上的小路走去,漫天大雪,只有他一个人在慢慢地走着,他把外套拖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雪痕,他低着头走,不看前面,心里的疼痛可想而知,留在他身后的,是一排寂寞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和他外套拖出的痕迹......我想,在他心里,也有这样的一道伤痕吧?我的眼泪掉下来,对不起,落冬,你心里的伤痕,会有人来为你抚平。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想欺骗你,利用你,感谢你对我的错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自己把你当成男朋友,而不是大哥。如果感情允许我自己控制,我希望自己爱上的是你,而不是亦真。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无缘承受你的关爱和照顾,所以,我辜负了你,我伤害了你,我让你痛苦,请你不要恨我————不,不,我不能太自私,你还是恨我吧!我这个人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做事,迟钝又懦弱,这也怕,那也怕,改都改不掉,教也教不好,天生的呆脑袋,专做傻瓜,这样的人,你干嘛要爱她?她哪里值得你去爱呢?你还是恨她吧!你会幸福的!明天,你一定会有一个深深爱你的妻子,温柔又美丽!而我的明天,在哪里?遥遥无期,我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