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 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 ——《夜归》周密〔宋代〕 …… 虽然白复克扣军饷等贪渎之罪一笔勾销,但朝廷为了体面收场,最终还是给了白复一个谎报战功的罪名。功过相抵,不封不赏。 肃宗的一番真诚劝慰,让白复放下芥蒂,与朝廷和解。 白复释怀后,对朝廷的问责也不申诉,默认这一处罚。跟青鸾公主依依不舍告别后,白复离开长安,奔赴陕州。 朝廷对江淮平乱的安西众将倒是很宽容,立下军功之人,根据功劳大小,人人皆有封赏。 白复赴陕州后,安西北庭铁骑接到兵部调令,将江淮军务交给原江南西、浙西节度使李峘,原淮南东道节度使邓景山、原江淮监军使邢延恩等人,星夜赶赴陕州,与白复汇合。 这些人中,最为失落的,恐怕是行事龌龊的钦差宦官艾东。 朝廷下旨,任命艾东为安西北庭军监军使。艾东原本大喜过望,和邢延恩前往扬州快活了三天。再返回军营时,朝廷第二道诏书抵达。得知白复继续执掌安西北庭军时,艾东愣在当场。 当初,在他被任命为钦差时,他背后的主子暗示他,让他在宣慰江淮时,依计行事。 来到江淮,趁着白复被调回长安、众将群龙无首,艾东不仅罗织罪名,诬陷白复,更以查贪渎为由,刑讯逼供安西诸将…… 艾东胡作非为的目的也很简单,借宣慰之机,趁机敛财,中饱私囊。 为了帮张皇后打探出尹凤蓝的下落,艾东设计陷害白复亲兵岳随弓,邢延恩和艾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举,诱导岳随弓说出了尹凤蓝的关押之处。 得知尹凤蓝的下落后,张皇后立刻传下懿旨,派人营救出了尹凤蓝…… 按照邢延恩先前的策划,通过诬陷,让朝廷解除白复的军权,将其留在长安。逼走白复后,艾东就可以监军使的身份,控制住安西北庭军,效仿鱼朝恩和邢延恩,在军中作威作福。 没想到,白复马踏国舅府,搅得朝堂上下,一刻不得安宁。李俶召开朝会,要定白复江淮之罪。众朝臣唯唯诺诺、顾左而言之,皆不愿得罪白复。最终,安西北庭军依然牢牢掌握在白复手中。 没能把白复调离,以后两人少不了明争暗斗,这一点让艾东很是不爽。 心灰意冷之际,艾东突然得知,举荐他任监军使的人竟然是白复? 艾东愣在当场,感觉万丈深渊、一脚踏空,死的心都有。 白复将艾东留在身边,断然不是为了联手抗敌。所有朝臣都看得出,白复显然不怀好意。以白复睚眦必报的手段,不将艾东抽筋扒皮、挫骨扬灰,都已经是仁慈了…… 艾东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老鼠,刚偷吃完香油,正在添舌抹嘴之际,突然发现身后有一只巨大的狸猫,带着一脸坏笑,虎视眈眈地瞅着自己…… …… 二月十三日,新罗王国(都城金城,今韩国庆州)国王(三十五世景德王)金嶷率使团前来长安,觐见大唐皇帝。 自从登州海战之后,新罗许久没有派出使团朝贡大唐。这次不仅满载贡品而来,而且是当今国王亲自担任特使。 此时,肃宗抱恙,李俶正以太子身份监国。李俶闻之大喜。 要知,安禄山之乱后,周边藩属国很少朝贡,再无玄宗时四海威服、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 李俶心道:“自己刚一监国,就有如此祥瑞,实属大吉之兆。不如借机大操大办一回,树立自己的威仪。”
鉴于此,李俶决定以最高规格接见新罗国王金嶷。 这日,大明宫麟德殿,旌旗招展,鼓乐齐鸣,百官列队,一看就知有重大国事活动。 今日朝会,李俶以太子监国身份接见来访的新罗使团。 这次新罗使团,人数众多,规格之高,为历年之最。 麟德殿内,金嶷跪伏在地。 金嶷虽是新罗国王,却严格按照大唐跪拜皇帝的礼仪跪拜太子李俶,姿态恭敬谦卑。这让太子李俶心生好感。 金嶷道:“罪臣金嶷,被奸臣误导,即位数年,一直没能向大唐天朝叩谢天恩,朝拜天可汗。 新罗乃域外番邦,不知中土礼仪,冒犯之处,还请太子陛下念吾等蛮夷,宽宏大度,不计前嫌。”
太子李俶环视金銮殿,新罗使臣全部匍匐在地,大唐群臣翘首期盼。 李俶洋洋得意,一摆手,哈哈大笑:“爱卿平身。不知者不罪。来啊,赐座。”
金嶷这才起身,毕恭毕敬坐在座上。金嶷身体前倾,屁股不敢坐实,仅用臀部的四分之一在凳面上着力。 金嶷恭敬的态度让李俶很是满意,更加欣赏这位新罗国王。 金嶷道:“江淮之战,大唐水师全歼倭国水师,将其军备百年的战船尽数焚毁、十万倭寇棹卒屠戮殆尽。 此战让倭国朝野震动,倭国天皇绝食三日,下诏罪己。 此战之后,倭国军队元气大伤,再无国力发动战争。莫说西征大唐,就连袭扰我新罗,也做不到。 为此,微臣亲率新罗朝臣入唐,叩谢天恩!”
…… 新罗国王金嶷说的口沫横飞,对大唐的敬仰如大河奔涌,滔滔不绝。 太子李俶却听得非常刺耳,自己刚给白复定了个捏造军功的罪名,这边就跑来一个不识相的新罗国王,啪啪打脸。 众朝臣也是面面相觑。如果按新罗国王金嶷的说法,白复不但没有夸大战果,反而将其战功缩水了至少五成。 如果真是这样,就怨不得白复怒气冲天、怒怼金銮。 众朝臣心道:“钦差宦官艾东固然该死,而授意艾东罗织罪名之人更是可恶。如果不是肃宗有远见,早早把青鸾公主许配给白复,以白复今日之战力,一旦翻脸,恐怕比安禄山史思明二人更为可怕。”
吏部侍郎崔潜心道:“退朝之后,一定要将今日之事禀报给族长崔微。 以崔氏子弟任职江淮换取崔氏不与白复联姻。这桩买卖现在看来,似乎是亏了?”
…… 太子李俶虽然心里不快,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储君了,喜怒不形于色。他按照原计划设宴款待新罗国王金嶷及其使团。 “这就是天下第一美酒——昆仑觞?”
一杯下去,金嶷瞠目结舌、由衷赞叹。 “世间竟有如此美酒?!”
金嶷虽然贵为国王,生平从未喝过昆仑觞。莫说喝,连想都没有想过。 太子李俶暗自得意:“蛮夷小邦,就是蛮夷小邦。少见多怪!”
虽然大内库房内,昆仑觞藏酒也不多。但天朝上国,岂是区区小邦所能比。李俶为突显大唐的富庶,故作豪迈地一挥手,对左右侍从道:“既然景德王喜欢,酒宴后,给景德王拿十坛昆仑觞。”
新罗国王金嶷大喜过望,差点又要磕头叩谢。 太子李俶哈哈大笑。 新罗国王金嶷笑容纯真呆萌,一副聆听圣训的模样,其实心中暗笑:“人说大唐皇帝为真龙天子、天下共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这昆仑觞年份久远,乃稀世奇珍。贵就贵在,这是时间孕育的宝物,一口下去,品的不是味道而是时光、岁月。多少钱也买不来。我听说,安禄山抢掠长安后,李唐皇室也没剩多少。 在长安市面上,一坛昆仑觞的价格比我新罗朝贡的全部贡品都值钱,这个二世祖竟然给了我十坛?! 这就好比,我送了他五十个白面馒头,他回赠给我五百担纯金大馒头。 以前我想多了,觉得朝贡低人一等,久拖不来。现在看来,朝贡这买卖实在划算。难怪倭国不甘屈居人下,却年年都派遣唐使。 以后啊,我们新罗也得常来!”
想到这里,新罗国王金嶷心中暗爽,笑容更加憨傻天真。 …… 酒过三巡,宾主皆欢。 新罗国王金嶷借着酒劲,道:“殿下,白头山弈剑门被我新罗百姓奉为神明。如今,他们近百名弟子被关押在长安天牢。 天可汗气宇恢宏,如天帝一般,仁慈对待天下的子民。 罪臣恳请天朝以仁爱之心,宽恕弈剑门这些罪不可赦的弟子。对其予以特赦,让他们能够返回白头山,跟家人团聚? 罪臣可以保证,他们有生之年,再不会踏入中土大唐。”
太子李俶望着金嶷憨态可掬的肥脸,轻蔑一笑,道:“你可知弈剑门这帮人犯得是何罪?”
金嶷惴惴不安,嗫嚅道:“微臣听说,好像是涉嫌刺杀白复将军。”
太子李俶冷哼一声,道:“既然知道,你还有胆替他们求情? 你知不知道,白将军乃是当朝宰相、江淮兵马副元帅、八道行营节度使?! 刺杀朝廷命官,乃是诛灭九族的重罪。就算是你新罗子民,也得遵守大唐律令,认罪伏法!”
金嶷揣摩着自己的语言,小声道:“在我们新罗,威望再高的将军,也是国王的家臣。君王言出法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殿下您一句话,白将军还不是……” 太子李俶脸现怒容,久久不语。 金嶷只觉如芒在背,忐忑不安,道:“若殿下肯开恩,特赦弈剑门这批罪犯,微臣愿意留在长安,成为北衙禁军一卒,从此为殿下牵马坠蹬,万死不辞!新罗举国,世代效忠殿下,以殿下马首是瞻!”
太子李俶眯起眼,盯着金嶷,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