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耐心。这是对于一个狩猎者来说永远是最重要的法则之一——或许也是浪费时间最好的借口。但这样的行为在卑尔居恩显得格格不入。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意在任何场合浪费宝贵的时间,宝藏猎人、商人甚至是拾荒者,每个人似乎都已经盘算好了下一秒自己该在哪里做什么。尼尔斯就像潜伏在林中的丛林狼一样保持着他两分钟前的姿势坐在驻军堡垒外的一条长椅上,任凭惨淡的阳光逐渐从他枯白的发梢褪去,肆意妄为的冷风拍在他年轻又苍老的脸颊。但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异常宝贵了,即便是两分钟的等待也已经快让尼尔斯焦头烂额。夜色已经开始涌起,暗暮从肯内瑟东南的遥远天际竖起了它的旗帜,统率着漫无边际的夜色军团正向西边的余晖发起围剿。尼尔斯突然留意到了冷风呜咽声中夹杂着的异常步伐,轻盈而细碎,就像夜色中擅长伪装自己的猎手,这样的脚步声与其他人大相径庭。虽然这样轻微的脚步混在周围人群的嘲哳中,但还是被尼尔斯捕捉到了。男人瞥了一眼女人,但除了她的兜帽和再寻常不过的衣物,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异于常人的东西。透过兜帽的形状,尼尔斯判断出她的背上应该背着什么东西,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大街上和她有相似行为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东西引起了尼尔斯的注意,或许是某种魅力,又或者是某种威慑,他很庆幸在祖安的那份工作给他带来的除了副作用,还是有些值得利用的能力的。他知道这就是女人口中的那位“姐妹”。尼尔斯毫无征兆地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开始若有若无地指引对方。很快女人就跟了上来。但似乎无论她的脚步走得多快,尼尔斯都感觉她的步伐声丝毫没有节奏的变化,就像她能够用尼尔斯看不到的脚走路跟上来一样。“如果再慢一点,冷风都快吹昏你的脑袋了。喝下这个。”

女人把一瓶紫色的药水塞给尼尔斯。她的声音和那位幸运女神有很大差别,眼前这个女人给尼尔斯的感觉更像是一位经常在夜色中等候猎物上钩的机智猎手——永远只做必要的攻击,或者耐心等待。但她们语气似乎惊人得相似,总有一些让尼尔斯无法表述的深意。后者尽量保持不在公共场合和对方交谈,但他的怀疑还是迫使他继续对话。“如果不是为了等某个人的话。好了,省掉多余的废话吧,治好我妹妹,然后告诉我她的任务。我们将两不相欠……这是你的东西。”

尼尔斯把布包递给女人,自从他在黑市打开它之后,那把剑漆黑的影子就像一块烙印一样就在了尼尔斯脑海里。“它归你了,或许你会喜欢它的。这把剑在我们的计划中可是至关重要的一环——马上我们就会用到它。这瓶药水能缓解炼金药物给你带来的副作用,谁都不知道你下一次发疯会是什么时候,但最好不是待会儿,否则到那时再喝就晚了。或者你希望你妹妹在你下一轮幻觉中缺胳膊少腿的话,随你喝不喝。但以你这种状态,我非常怀疑你是否还能帮我们完成任务……”女人冷冰冰的话中不带任何语气的起伏和变化,像极了一个没有情感的动物。尼尔斯略显不知所措地收回布包,把它挎在了背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试剂瓶上,这瓶药水看上去不像是从祖安的炼金工坊中生产出来的,上面也没有关于药水的任何标识。但应该不是什么毒剂,如果她们想要自己的命的话,根本不必要这么大费周章;而且尼尔斯确实不敢保证自己下一次谵妄之际,他的幸运女神还能唤醒他。尼尔斯拔开橡胶盖将药水一饮而尽。落脚的酒馆依然像尼尔斯离开时一样混杂,弗雷尔卓德人和帮工依旧在擦着吧台;几个驼队正在享用他们的城里的最后一次晚宴,以应对明天开始沙漠中的长途跋涉;浪客还在向他的雇主打听赏金任务的情报,并和他商量着用何种手段完成。男人不经意间在吧台前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异样的身影,虽然酒馆里已经算温暖了,但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向他一样只穿着一件兽皮缝制的半身衣就出来;看得出他原本应该还穿戴着盔甲和头盔,兽皮衣胸部和他后脑勺下半边的头发都被压得凹进了许多;而他的野性战斧则正在一旁伺机待发。如果尼尔斯再靠近一点的话,就能闻到他沾满了昨夜那几只豢养狼的气味。后者警惕的目光很快也瞥到了尼尔斯胸前那熟悉的药剂挂袋,随后扫到了尼尔斯和女人的脸,并和尼尔斯的目光相互接触,猎人脸上的享受立即转变成敌视,他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挪向战斧。但对方并没有立马冲过来,而是径直跑向酒馆上层。不详的疑云笼罩了尼尔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猎手多少有点跟踪自己的嫌疑,他似乎孤身一人。他的同伴也许没有那么走运活下来,又或者正在他们的房间内。但光是和他们同处屋檐下就已经给尼尔斯带来不安,他们没准已经盘算好了在夜晚闯入他的房间趁机暗杀自己;又或者打算把某种毒气从门缝里注入自己的房间内......尼尔斯抛开疑惑,他知道这种无缘的担忧有多半来自于自己的恍惚和妄想,但他依然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和这两个对自己有算计的家伙一起落脚。他得带着奥兰薇尔另寻他处。那个猎手如同鼓点的慌乱拍打木门的杂声从过道回荡到楼梯口,他咆哮似的德玛西亚语丝毫不在乎暴露自己德玛西亚人的身份,几乎都快要掩盖楼下大厅所有讨论声、碰杯声。尼尔斯看到了猎手眼前的那扇弱不禁风的门,那扇自己在外出时再三检查、然后从外面上了锁的木门。祖安战士的脚步开始加快,随即就变成了跑动。惊慌失措的猎手意识到了尼尔斯的逼近,他的同伴在最后一刻从屋内打开了门。突如其来的某种想法让尼尔斯的脑袋一片空白,他跟上前踹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那扇老旧木门被摧残的吱呀声就像一个老头子临死的哀鸣。室内的那个猎手的半身皮衣正遮在窗口上,空气中弥漫着沾满野兽味的空气以及各种污浊的异味;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混乱地撒成一堆,那张半木半石的桌子倾倒在一边,看样子刚刚是用来抵住木门的;食物、茶具、猎手的随身物品以及......那些被撕碎的眼熟的布条,它们就像满地的疮痍一样触目惊心。而他可怜的奥兰薇尔正一丝不挂地被束缚在那张沾满了血迹的破床上,四肢连同颈部都被麻绳粗鲁地捆在了床角,并被最大程度地拉开;她的蒙眼布现在却已经变成了封口条,堵住了每一句试图出口的求救。只剩下她那如同玩偶一般任人摆布的手脚腕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证明这个坚强的女性在她被玷污前的奋起反抗和惨绝人寰的经历。尼尔斯不敢想象他妹妹经历了何种屈辱,她的双眼才刚刚恢复视觉,却又得遭受这样非人的待遇。他的奥兰薇尔,现在看上去就像在睡觉,就像一个长眠的美人。愤怒如同崩泄的洪流般吞没了尼尔斯的理智,他感到眼前所有东西突然都变成了光影,然后又突然显现;两个猎手的身影突然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畸形生物,祖安长剑倏忽地出现在尼尔斯手中,并被涂上了他能想到的让敌人最为痛苦却又不致命的毒剂。两个猎手开始蠢蠢欲动,在他们粗鄙的笑声中亮出了军刀和战斧。金属的挥舞把房间内原本就肮脏的空气搅成一团,所有扬起的黄沙灰尘和透过窗台的微弱光束开始随着交战被翻腾、扭曲。祖安长剑高歌着向弗雷尔卓德军刀咬去,从涂毒剑刃上折出的散华就像白昼射出的光箭一样无规则地闪烁在室内。后者双手持刀抵开长剑的劈斩,同时迅速侧过身子后撤一步提起军刀捞斩,与其同伴横扫过来的战斧同时从两侧攻向男人。尼尔斯跑动着俯下身,离开战斧的攻击范围,随后转过身刺出剑将军刀击开。兜帽女人伸出了长袍之下的双手,并简短地吟唱了一段咒文,淡紫色的流光从她的手臂中开始涌现出来,并随即汇入到了指间。女人顺势着张开手,从她手掌中发出的魔法冲击在接触到两个猎手之后立即炸裂开来。爆裂的魔法形成了一张张淡色魔法蛛网,将两个猎人束缚在石墙之上。紫色光星附着在猎人毫无遮掩的手臂上,就像附骨之蛆一般噬咬着他们,很快轻微的瘙痒就转变成了剧烈的疼痛,每一点被光斑覆盖的皮肤内都开始透出浅绿色的细光束;猎人的整个手臂和半个身子上的经络都开始暴起,麻木的毒素就像迅敏的毒蛇一样肆意游窜着,剧烈的刺痛感沿着身体迅速传递到了四肢末端。狭小空间内四个人打斗的影子就像暗光皮影一样投在了门和墙上,沙与影的交织把所有人的每个动作都刻录了下来,直到魔法爆裂后,升腾的尘埃和影幢的身影才重归于平静。但尼尔斯眼中的幻影依旧没有消除,他记忆中的仇敌浑身沾污的身影像极了肮脏龌龊的生物,尼尔斯不止一次想把他们毫无遮拦的丑恶嘴脸割下来喂狗,他们此刻行凶后的哀鸣和求饶在他听起来俨然是如同畜生的吠叫。但尼尔斯却完全不曾想过,两个德玛西亚人是在如何在不引起诺克萨斯士兵注意的情况下混进来的。“看他们佩刀上的血迹,尼尔斯。属于祖安地下街区的梵尔洛小径的第三个拐角中那个房子里的人——一个男人和一对老夫妻。他们是德玛西亚人,尼尔斯。虽然是在卑尔居恩,但我们最好也别杀他们。”

女人的轻语就像尖刺一样激起了尼尔斯的怨恨,他手中的祖安长剑开始隐隐作动。“如果不是你们,这两个杂种早就死了!在矿洞里她让我放过这两只畜生,而你又让我在等待中浪费时间!德玛西亚人……德玛西亚人都该死!”

尼尔斯咆哮着劈下涂毒长剑,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伴随着猎手撕心累肺的惨叫盛放在尘埃遍布的石屋内。“是的,德玛西亚人都该死!”

他突然听到女人狂热的话语,但他已经不想去猜测她的意思。尼尔斯劈下的刀没有任何一击足够夺取两个猎手的性命,尽管他很想这么做,但他必须让眼前这两个德玛西亚的畜生为他们卑劣的肮脏愚行付出千百倍于此的代价。蚀骨毒素开始发挥作用的时候,尼尔斯的发泄得到了最好的回应。远超出迷雾药水引起的幻觉的恐怖和痛苦,剜心蚀骨的感觉已经开始让他们放下尊严求饶。但仅仅只过了一小会儿,他们的求饶声就完全转变成了无休止的哀嚎。于此相比,祖安长剑给他们新添的伤口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两个猎手的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他们正面的模样已经几乎无法辨别,森白的颧骨、下颚、几条肋骨和胫骨都已经有部分暴露了出来;你根本无法分辨现在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属于身体哪个部位的,所有血液和肉沫混杂在一起,就像屠夫剁下来的肉屑一样。女人并没有阻止他,反而像欣赏一个精彩绝伦的话剧一样静静地观赏着。门外围观的人已经开始尖叫和逃离,但尼尔斯依旧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直到祖安人筋疲力竭,他的血红长剑就像一根刚剔出来的胫骨一样滴着腥臭的血液。长剑从尼尔斯手里滑落,他泣不成声地爬到他妹妹面前,为她解开绳索,并用包裹漆黑长剑的布为奥兰薇尔遮住伤痕累累的身体。后者惨白而冰冷的尸体就像一个精致的木雕。尼尔斯的眼前又开始模糊了,光怪陆离的线条和场景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尼尔斯,也许是因为炼金药水引发的谵妄又来临了,又或许是因为他过度的悲伤引起的幻觉和臆想。他看到永夜的黑色浪潮从房间的各个出入口喷涌而入,就像来自深渊的魔爪一样掐灭所有可见的光束,原本还占据房间一席之地的微弱光线,现在正在被急剧抽离。尼尔斯握紧了奥兰薇尔冰冷的手,语无伦次地向每一个他能想到的神恳求着别让黑暗带走她。但蔓延的黑雾还是毫无停留地吞噬了奥兰薇尔的手脚,然后是四肢,再到躯干。尼尔斯贴近他妹妹的脸,尽可能地想看清楚她的样子,但尽管他们靠得再近,尼尔斯能看到的永远都只是一个女人模糊的脸颊,似乎总有一面毛玻璃阻断了亲情的接触,他只能透过自己的想象来补全奥兰薇尔支离破碎的模样。他听到黑暗中由远及近传来了熟悉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像是被什么折磨着,一直在痛苦地喊叫,尼尔斯听到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他却看到任何人,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女人的喊叫很快就变成了哭泣和无力的幽咽,她仿佛在责怪尼尔斯为何没有帮助她,渐渐地,这个声音就像被从女人的身体里剥离了出来,开始回绕在尼尔斯耳畔。几近崩溃的尼尔斯无力地向无主之声忏悔、祈祷,也开始胡言乱语。他记忆中所有关于奥兰薇尔的画面都被用破碎杂乱的语句描述出来。到最后,就连尼尔斯自己都无法停下嘴唇的碎念,他只知道自己不受控制的嘴巴每时每刻都在向外吐出一些词句,但却无法理解那些词句的意思。他开始迷失在深邃的黑暗中。他已经无法区分自己究竟是在梦境中还是已经陷入了无止境的疯狂,渐渐地也开始遗忘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他手里紧紧握住的那个冰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奥兰薇尔的苍白的面容却逐渐回光返照,盛开如幽暗中的光华。皎白一如她纯净的脸颊。而在无尽漆黑中突然出现的这点光芒却使得场景更加诡异和恐惧,尼尔斯仿佛看到了这个陌生的女人睁开了眼。“把我变成星星吧,尼尔。”

空洞的声音从女人口中说出。“把她变成星星......变成星星。”

尼尔斯淡淡地低语着。那把漆黑的奇异长剑突然进入了尼尔斯的视线,它的造型和上面古老的雕文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这种不寻常的颜色就像比周围的黑夜更加深,尼尔斯周围漆黑的深渊仿佛只能为它陪衬。它异乎寻常的黑色剑身似乎在向尼尔斯呼唤着什么,当他试图思索这些轻声细语的时候,他却发现黑色长剑已经被握在了自己手中。而和周围黑暗带来的恐惧不同,当他手握黑色长剑的时候,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占据了他的身体。眼前的深邃黑暗突然变得异常亲和,他几乎都要感觉到周围的黑色就是源自于他的内心。狂乱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发出了最后的激荡,每个他曾经见过的人、听过的话,此刻都同时翻涌着重新塞进他的脑袋里,尼尔斯的灵魂似乎就在这片回响中逐渐被撕裂。最后,所有的东西都逐渐远去、变淡,连同他的灵魂一起,好像都被漆黑长剑慢慢吞噬,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和那把剑相同的无边际的暗暮。“变成星光吧!”

尼尔斯低语着双目无光地站了起来,同时举起了漆黑的符文之剑。在剩下的围观者的惊语中,尼尔斯将黑色雕纹长剑刺向了眼前这个他曾经最熟悉、最疼爱,而现在却已经变成最陌生的女人。暗红色的血液就像张牙舞爪的兽群一样迸发而出,但却没有丝毫沾在奥兰薇尔遮盖的布或者是破旧的床单上,所有奔流的血液仿若攀附在枝干上的爬藤一样爬升、吸附在漆黑的雕文长剑上。雕纹长剑就像饥渴的吸血蝙蝠一样贪婪地吸食着每一滴喷涌出来的血浪,漆黑剑身上的古老雕文随着血液的吸收开始像脉搏的跳动一样忽明忽暗地闪烁。奥兰薇尔原本就惨白的身体就像一朵迅速凋谢的白菊一样以可见的速度枯败下来,所有血色一抽而空,她的皮肤很快就变得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干瘪得贴在她瘦小的骨骼上,像极了被长期风干的干尸。直到此刻,漆黑的雕文长剑才满足了它一时的饥渴,搏动着的猩红雕文也像一只开始入睡的野兽一样闭上了泛着血光的眼睛。最后,打在奥兰薇尔诡异的洁白身体上的所有光束都汇聚到了雕文长剑的剑尖,化作如同星光的一点,并被吸入到了长剑中。尼尔斯看着眼前的尸体随着光束的收拢而逐渐像沙尘一般消散。他感到自己的记忆中好像少了些什么,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和那段被触动的记忆相关的任何人或者事情,在他脑袋里游荡着的永远是朦胧的黑暗。兜帽女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尼尔斯的所有行径,这和她的遭遇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她经历过的背叛、杀戮、谎言,远比整个酒馆里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出好几倍。曾经她也享受雍容华贵的礼遇,解决一切争端、战事从不需要她亲自出手;但现在,所有血腥在她眼中都像高脚杯中纯酿的红酒一样甘之如饴,她也开始变得嗜血。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在人性的弱点面前,一瓶疯狂药水就够了。卑尔居恩的诺克萨斯士兵很快就闻声而来。他们在从两个可怜鬼的衣物中发现了用于通行各个势力城市之间的伪造的各种证件,以及证实他们是德玛西亚人的铁证。在非法入境被证实后,他们同时被控告奸杀诺克萨斯盟国女性,按照诺克萨斯对领地的基本法律,任何一个诺克萨斯公民或是同盟友军都有权力进行击杀。尽管尼尔斯还是被卫兵指责应该先上报当地诺克萨斯军方,但这种指责最终还是在形式化的告诫中草草收场。这当然得归功于尼尔斯身边这个女性,诺克萨斯士兵也不愿意和她有长时间的接触,他们在她面前就像一只乖乖听话的家门犬一样。很快这件事就会在卑尔居恩传开,成为酒馆里某些闲人和浪客的饭后谈资;用不了多久,这件事也将会被遗忘,成为卑尔居恩无数黄沙中的一部分。随后诺克萨斯驻守卑尔居恩的崔法利第一军团上尉萨兰斯在驻军堡垒的地下室里私底下接见了他们。“昨天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不该来这里见我,要么在办完事之后悄悄地离开,要么干脆别来惹事!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已经多得让我抓狂了,现在又多了那个广为流传在卑尔居恩的愚蠢谣言,已经有不下十个奴隶和苦工逃走了——甚至包括几个宣称归化诺克萨斯的!”

军官用他长满了老茧的手指着女人说道。随后他就恢复了在房间内焦急踱步的姿势,他那双军靴的橡胶底和大理石地砖接触的踢踏声就像赶路的马蹄一样急躁。看得出来他在女人面前也保持着相当程度上的克制,他当然也心知肚明,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现在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训斥他们,完全得益于自己是诺克萨斯高级军官的身份,否则女人和她的宠物们光是动动爪子就能让自己在开始说话之前就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女人轻描淡写地坐在最靠近自己的那把皮椅上,让紧身的长袍尽可能地勾勒出自己的身体曲线:“别紧张,只是两个德玛西亚人,萨兰斯。在我的印象里,你可没有这么胆小。”

“你还不明白吗?重点不是德玛西亚人或者祖安人,而是你们!”

说到这里萨兰斯特地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崔法利议会已经发布了告示,我想以你们的聪明才智,应该不会读不出它的潜意思——如果你们继续明目张胆地活动在军团的可见范围内,指不定在哪天晚上还能活蹦乱跳,但隔天一早就已经惨死街头了。”

萨兰斯的口气开始变得严厉起来,他已经尽可能避免和她们有任何接触,但她们就像是瘟疫一样难缠。萨兰斯看了一眼尼尔斯,目光落到他背后的那把漆黑色的雕文长剑上。他似乎在诺克萨斯的某个地方看到过很非常类似的材质,一样的充满神秘和吸引力。但也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上尉就把头扭了过去,他宁愿去看偏厅墙上早已经看腻了的壁画和相框,也不愿意再把目光停留在这两个人身上。“战事将会终结。”

萨兰斯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道,“议会已经向所有诺克萨斯人民公告了这一点。”

女人嗤之以鼻:“你居然愿意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恐怕你忘了达克威尔那时候。斯维因和他的餐客们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只要是诺克萨斯,就会有战争。”

“至少现在统治诺克萨斯的是所有民众都看得清脸面的人——而不是某个地下组织,伊莉丝·扎阿范。”

上尉知道这位贵妇人不喜欢别人把她的姓氏一起念出来——尤其是以前那个,他希望对方能够明白自己已经对他们仁至义尽,并能够早点离开——而且他还惦记着自己桌上那杯温热的咖啡。伊莉丝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快,但她显然要比眼前的上尉更善于隐藏自己的表情:“难道诺克萨斯的民众会愿意臣服于那只恶魔之手?还是说你能替整个诺克萨斯的民众保证斯维因不会在哪天突然失去对恶魔之手的控制?听着,年轻的上尉,在对人心的把握上,我可比你有经验得多。”

上尉摇了摇他上了年纪的脑袋:“但民众只认眼下的现实——达克威尔的暴行结束了,人们需要安定,而统率正好救民于水火......就连童话书上都这么描写。谁承诺给他们的东西更多,他们就欢迎谁。”

“那显然他们的脑袋也和德莱厄斯一样需要开化了……放心,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等你准备好我需要的那些东西之后,我们马上就会离开。”

“你要求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在贸易区后方的吉利亚驿站里了,那里的伙计会为你们安排你们想要的出行方式,骑马、沙海象或是坐亚龙犬——哪怕是徒步走过去,都随你们。只有一点,在卑尔居恩千万别暴露你的身份。”

萨兰斯背着双手转过身,表明了自己不想再把对话进行下去的意思。伊莉丝和尼尔斯重新披上了兜帽混入了暮色中的人群,夜色就像斗篷一样为每个往来客提供了最完美的遮掩。正如广为流传的那句话:在卑尔居恩,你永远不知道跟在你身后的是个杀人犯还是艺术家。伊莉丝看了一眼尼尔斯,后者正一言不发地紧跟着自己的步伐。她开始喜欢这个跟班了,不会乱讲话,不会乱走动......甚至如果伊莉丝有要求的话,他也能做到不呼吸;虽然药水和这把剑没能抹去他所有不相关的记忆,但作为一枚棋子,他已经足够能发挥他应有的作用了。起码能和她一起应付这场深入恕瑞玛的任务,而在那之后,尼尔斯是生是死也都和她毫无关系了,他将成为这把剑的又一个牺牲品。不得不说,这把黑纹长剑远比她那姐妹告诉她的要有用得多,在古老的丧生意志面前,所有无谓的抵抗都是徒劳。伊莉丝想起了关于这把剑由来的传说,莫德凯撒在现世与冥界中君临的时候,每颗被他掐灭光芒的星星都被融合起来,铸造了这把“群星之末”。真是恰如其分的比喻。所有敢打在它身上的星光月色都无一生还,每一束流光溢彩都在破灭中消散。伊莉丝开始期待这把剑在对抗太阳圆盘的时候会发挥怎样的效力了。而她的好姐妹应该会非常热衷于看到这些的。潮流女王、社会名流、魔女、邪鸦、妖姬……这些都只不过是她诸多称号中极小的一部分。而现在,她又多了一个称呼。不过这都不是最能够完美形容她的,外界对她最广为流传的比喻——同时也是最隐晦和最贴切的。苍白女士。这个称呼已经陪伴她相当久了,似乎在某个深夜过后,坊间就开始流传起了这位苍白女士的轶闻散事。外界对她的猜测已经几乎可以用疯狂来形容,所有有幸见过她尊容的人都会这么来形容她。乐芙兰优雅地掂着手中小半杯艳如鲜血的红酒,用尽态极妍的姿势坐在那为她量身打造的王座上,酒杯上打出的倒影正如镜花水月一样难以捉摸。黑色玫瑰已经扎根于诺克萨斯很久了,没有哪个人能确切地说清这个地下组织到底是在哪一天成立的,似乎是女巫们和教徒狂热者的暗中集会慢慢促成了这个组织的形成。可能就连乐芙兰自己也忘记了黑色玫瑰是如何从花蕾绽放的。在旧政权中,黑色玫瑰保持着对贵族和达克威尔的控制,这使得这个组织的根系分支多得不计其数;即便是她和她的教众开始转入地下活动,但她们对诺克萨斯政权的控制依然有增无减。但眼下恶魔统帅却似乎想要反咬一口。她自然清楚崔法利议会颁布的那个公告意味着什么,那个只有三个人的过家家游戏向来在远大的决策上没有让乐芙兰满意过。尽管斯维因和他的餐客们没有向她下达最后通牒,但乐芙兰也清楚这样的一天在所难免。明面上的停战当然只是斯维因笼络人心的借口,那只恶魔之手只会向野蛮的欲望臣服,这张可笑的公告就和达克威尔曾许诺给诺克萨斯安稳的和平一样仿若无稽之谈。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就连德莱厄斯也在接到命令之后立即顺从了他——这无疑就像让看家犬在遇到陌生人闯入的时候停止吠叫一样困难,很难想象这后面没有一个更详尽的计划做支撑。无论是对诺克萨斯执政团还是黑色玫瑰,这都不算是最明智的决定。虽然这个黑色玫瑰在诺克萨斯的民众眼中多少显得有些声名狼藉,但不可否认,无论是达克威尔还是斯维因,都在执政——或是政变——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得到过黑色玫瑰的帮助。不过现在外界对黑色玫瑰的态度开始普遍变得坚决,这个黑暗中的组织不应该和诺克萨斯政治有任何搭边,因为流传在民众中的一些蜚语和他们对女巫天生的不信任感让他们对这个组织侧目。而斯维因为了巩固他的新生政权,确实需要对这个地下组织好好打算打算。否则黑色玫瑰的刺都几乎快要捅到这些执政官的眼睛里了。至于斯维因承诺给民众的那些鬼话——乐芙兰冷笑着让红酒滋润了她的红唇,魔法酒杯随着乐芙兰的手势而消散。那些鬼话恐怕也只能暂时哄哄那些对未来毫无打算的愚民了。只要有战争,哪里都是诺克萨斯。马上事实就会印证这一点。她的好姐妹已经完成了她大局中的第一个环节,她马上就要动身前往恕瑞玛。当然,尼尔斯永远也不会知道所有他眼中的偶然——从前往那个矿洞开始,到最后他妹妹的惨死——其实都是乐芙兰精心安排的。两个德玛西亚雇佣兵早就知道了尼尔斯的所有行程,只需要一点诺伦就能让敌对势力的雇佣兵卖命。从大塞沙漠边境开始,一直到卑尔居恩,他们陪着这枚棋子走完了相当重要的一步。而尼尔斯在卑尔居恩的所有动作也都在妖姬的预料之中,他最终会拿起那把剑,用消磨群星的黑暗吞噬自己心中仅存的那点希望之光。地下迷宫中传来了教徒们吟诵咒文的声音,地宫主殿尽头的淡紫色光芒开始蔓延到乐芙兰的王座上。“凋零权杖已经成型了,女士!”

一个紫袍女巫来到乐芙兰面前行了一个女巫礼说道。乐芙兰点了点头,她瞥了一眼王座边上的紫水晶球,关于尼尔斯的身影立刻变得无影无踪。只差最后一步,是时候了。现在,她自己也该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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