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在朦朦胧胧的夕阳余韵里,路灯一盏一盏相继被点亮,黄色的光透过半新不旧的灰色玻璃灯罩,照在街道上每个忙碌着收拾店铺的商户脸上。两队穿着军装的士兵沿着茂名南路有序前进,他们背着步枪步伐整齐,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士兵们在挂着“丽都舞厅”四个五彩霓虹大灯的建筑前停步,兵分两路,一队围着舞厅周围几个出入口驻守,一队由大门进了舞厅。今天,新“上海王”许国维在丽都舞厅组织了一场盛大的舞会,遍邀各界名流富商。上个月,一场刺杀行动,前任上海督军仇铎被枪杀,当时本该处在苏州的许国维却连夜带兵占领了上海,先斩后奏才向中央汇报,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新任上海督军。而这场舞会,对于名流富商们来说,是难得结识许将军的好机会,于是都纷纷响应。不到7点钟,丽都舞厅门口便排起了长队,来宾逐个出示请柬和名帖,由两位军官一一核对。陆家在上海滩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结交往来的不是书香门第、学士清流,就是商界翘楚、富贵人家,自然也受到了邀请。等走进舞厅的时候,陆汀兰看了眼手腕上精致的女士手表,指针已经过了七点半了。“汀兰,你喝果汁吧。”
陆徽宜接过服务生手里的两杯橙汁,递了一杯给妹妹。今晚的陆徽宜梳着后挽髻,身着杏色绣海棠花式样的旗袍,在一众穿着各色洋装的小姐中显得格外秀丽温婉。“姐姐,”陆汀兰接过高脚杯,转头看着父母在一旁和别人寒暄客套,眨巴着眼睛道,“爹爹说今天在舞会上帮你物色夫婿,可为什么非要把我也带来呀,我还打算——”她话没说完,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灰色西服的男人,匆匆从旁边路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重重地撞了汀兰一下,刚好把那杯果汁泼洒到了汀兰的米色纱裙上,让姐妹二人都吓了一跳。汀兰立马低头,看到前襟已然一片黄渍,格外明显。待要找刚撞人的男子,却见他一步不曾停留,火急火燎地往后台化妆室走去。“什么嘛,怎么这么没礼貌!”
汀兰忿忿地盯着男人消失的方向,生气地拿手帕使劲擦拭着污渍,“连句对不起都没有。”
陆徽宜看着汀兰,也焦急道:“也没带更换的礼服,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只得带着妹妹去洗手间清理。洗手间里,一个化着大浓妆、提着臃肿蓬蓬裙的舞女刚从隔间里出来,与陆家姐妹打了个照面。汀兰礼貌地微笑点头示意,可那舞女却如惊弓之鸟,高跟鞋一个打滑差点摔倒。汀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的腰,却在触摸到的瞬间发现她腰间硬邦邦的。可还未及反应,舞女已将她一把推开,慌忙离开了洗手间。舞女的行为让陆汀兰感到困惑,一边清理裙上污渍,一边小声嘀咕道:“又是个奇怪的人。”
等到姐妹二人重新回到大厅落座,发现舞台前的豪华欧式沙发上已经坐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和一个烫着螺旋卷发的女人,几个富商正站着给他们敬酒。“那就是许将军了吧。”
汀兰问道。陆老爷点点头,咂了咂嘴道:“这许国维不愧是军中豪杰,快五十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风采奕奕呢。我比他小几岁,这白头发可比他多不少。”
“哼。”
陆夫人在一旁冷笑一声,“你坐这么远,拍马屁他也听不见啊。”
说完不管陆老爷的不满,又看着陆徽宜道,“你看许国维旁边那个公子,就是他的次子许泽文,今年20岁,你瞧瞧怎么样。”
徽宜自然领会了母亲的意思,脸微微一红。“不过怎么没见到许家长子啊。”
陆夫人环视一周,“我听说许泽文还有个同岁的哥哥叫许泊文,这么正式的场合都不带出来,看来是不受许国维的重视。”
陆徽宜细细打量了那三人,道:“许太太看起来好年轻啊,左不过三十岁吧,她那条钻石项链我上个月也在珠宝店看过,价格不菲,值半座小洋楼呢。”
“什么许太太啊。”
陆夫人又是一声冷笑,摇了摇面前的红酒杯,睨着眼睛道,“不过是个五姨太,他们家正房还没死呢,宠妾灭妻,可笑。”
“你小点声。”
陆老爷忙道,“这么多人,少胡言乱语。”
陆夫人白了他一眼,对徽宜道:“今天这个场合很难得,各家公子小姐都争着要来,为的是什么呀?就是因为但凡被许国维邀请来的,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家。徽宜啊,你今年22了,正是婚嫁的最佳年龄,全场这么多青年才俊、世家少爷,你大胆挑,挑中了,我跟你爹带你去认识认识。”
说着又拍了拍汀兰,“你也18了,别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呢,我在你这个岁数,都怀了你姐姐了。你也趁着这次机会,多认识认识,交交朋友。”
徽宜微低着头不说话。汀兰却是大胆,笑嘻嘻地环视着四周,目光却在舞池西侧一桌停住了。那个穿着白色西装梳着分头的男人正盯着舞台,时不时与身边的年轻女子交谈两句,行为举止间透露着疏离而温润的气质。倏然间,他仿佛感受到汀兰的注视,也望向这边,倒让汀兰慌乱收回目光,假装看面前的果盘,陆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的动作和神情,侧过脸微微笑道:“那是沈家公子沈砚亭。”
汀兰清了清嗓子,假装正色道:“我又没问。”
陆徽宜看着她:“那你害羞什么?”
说完用手帕捂着嘴笑,凑到汀兰耳边,“不过我妹妹这眼光确实高啊,一眼就瞧上了全场最英俊的男人。”
汀兰耳朵通红,辩解道:“谁说我看上他了!我只是,只是看看他们桌上的果盘和我们的一不一样。”
陆老爷也笑道:“是,是,你是看果盘。不过说到沈砚亭,在许国维面前,他们沈家也确实是目前最当红的了。不说许家五姨太沈占梅和沈家老爷沈运澜是亲兄妹,就是他们家这个大少爷沈砚亭,少年英才,也是许国维默认的女婿。”
“女婿?”
陆夫人皱眉。“是啊。”
陆老爷叹了口气,“汀兰啊来晚了,就凭沈砚亭这张俏脸,有几个女人不喜欢呀?听说这许国维的长女对沈砚亭可以说是到了痴迷的程度了,沈家对亲上加亲的事自然是求之不得,两家年底就要订亲了。”
陆汀兰喝了口果汁,看了看沈砚亭身边的年轻女子,小声道:“我又没说看上他”。----“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晚上好呀。”
一句旖旎的女声从音响里传来,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舞台。原本舞台的音乐突然停了,灯光换成了一束聚光灯,直直地照在舞台中央的立麦上。一个身着黑色锦缎绣金丝牡丹花样旗袍、挽着雪白狐皮披肩、身材曼妙的女子,站在灯光下,缓缓地抬起眉眼,向台下望去。她横扫了全场一眼,便直勾勾地看向了许国维。她就是丽都舞厅的老板万语岚。“今天,我们丽都舞厅能得到许将军的青睐,接待在座的各位来宾,实属荣幸。我们也为大家准备了一些节目,希望大家能玩的尽兴。”
万语岚笑靥如花,扫视全场,对舞台边做了个手势,便立刻有歌女上台,歌声婉转,摇曳生姿。台下的人们也不再安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一双双一对对踏入舞池,开始跟着歌声舞动。陆家夫妇带着陆徽宜去认识张家三少爷,独留汀兰一人坐在桌前,看着歌舞发呆。“你会跳舞吗?”
一个男声从汀兰后脑勺传过来。陆汀兰一转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棕色皮夹克的年轻男子,手里正拿着一瓶格瓦斯,笑眯眯地看着她。汀兰撇撇嘴:“我不会。”
夹克男不客气地坐到汀兰对面,拿了一块桌上的西瓜放到嘴里,道:“刚好我也不会,不如我们做个伴,聊聊天呀。”
说完盯着汀兰,一双笑眼宛如弯月。陆汀兰看着他自来熟的模样,透露着轻佻,有些不耐烦:“我们又不认识,有什么可聊的。”
“我叫许泊文,你呢?”
他喝了口汽水,挑眉问道。“你就是许家大少爷?”
汀兰想起刚母亲讲过他的名字,怕得罪人,便收起不耐烦的表情,“我是陆汀兰。”
许泊文看着汀兰裙子上还未能清理干净的果汁残留,问道:“之前撞你那个人,你认识吗?”
陆汀兰摇摇头:“不认识,我连他脸都没看清。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说着又疑惑,“你也看到他了?”
许泊文一边思索一边道:“我看清了,是一张生面孔,而且从他撞完人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他,让人起疑。”
汀兰刚欲接话,却听“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伴随着倒地声,让台下的人都开始骚乱,女人的尖叫混合着男人低沉的呼吼,脚步声和推搡咒骂声混杂。陆汀兰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对面的许泊文却“腾”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唰”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对准舞台的方向。“趴下!”
许泊文回头对汀兰喊道。“砰砰砰”又是三声枪响不知从哪个枪口传来,四周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许泊文也往许国维的座位方向跑去。汀兰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被枪声震得生疼。大概过了一两分钟,许国维的声音响起,汀兰才从座位下探出脑袋张望。只见许国维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抖了抖他的外套,径直向舞台上走去。舞台上一个穿着舞女裙的人被一个副官模样的年轻男人按倒在地,她手中的手枪已经被丢在了一两米开外的地上。“这就是偷袭的刺客。”
副官手里力道不小,让地上的女人痛地闷哼了两声。许国维走上前去,一把掐住女人纤细的脖颈,仔细观察。女人脸上的浓妆已经花了,但许国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仇慕盈?”
许国维诧异,“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仇慕盈冷笑着向许国维啐了一口,大骂道:“呸,你个狗贼,叛徒,亏我爸爸以前还把你当好兄弟,亏我还叫你一声许叔叔!你杀了我爸爸,鸠占鹊巢,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扔进油锅里煮!我今天没杀得了你,是我无能,没想到还有个肯替你死的蠢货挡枪!”
听到这里,汀兰才注意到有个受伤的男人歪坐在台下,他身上的白西装已经被鲜血染红一片。是沈砚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