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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7)(1 / 1)

第十七回为护大礼廷和落难,责打群臣嘉靖扬威

(一)

就在王守仁待在家乡一心讲学的时候,朝廷里却出了一点儿令人意外的小事,莫名其妙地引出一场风波来。

原来嘉靖皇帝登极之后,忙完要紧的诸事,就开始准备给自己的父亲兴献王上尊号,礼部尚书毛澄为此事专门去问首辅的意见。

杨廷和是个宰辅之才,学识广博,见识深刻,极有心胸,把这件大事仔细想了一天,回来和毛澄商量:“我觉得陛下应以孝宗皇帝为父亲,以兴献王为叔父,在祭文中自称为侄,宪清以为如何?”

毛澄身为礼部尚书,在这些事上更是不敢马虎。仔细把杨廷和的主张想了好久,皱着眉头说:“当今天子是兴献王所生,如今我等请陛下以孝宗皇帝为父,以兴献王为叔父,虽然合于典故礼法,只是陛下会不会觉得受了委屈,不愿听从?”

杨廷和又想了想:“这样吧,按规矩皇帝对上一辈的宗室藩王只称叔父、伯父,自己则称‘皇帝’。咱们可以请陛下在祭文中对兴献王的称呼加一个‘皇’字,称为‘皇叔父’,另外署名之时不写‘皇帝’二字,而署圣上的本名,这样做,你看如何?”八壹中文網

杨廷和这么一说确有道理,毛澄又想了想:“首辅言之有理,咱们就这样奏上去吧。”

内阁和礼部商量妥当之后,就把此事奏了上去,请皇帝称孝宗皇帝为父,称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在祭告文上自称为“侄”,并在其后署名。

想不到奏章送上去之后,嘉靖皇帝看后大为不满,立刻召杨廷和来问道:“老先生,礼部所议实在不妥!难道亲生父亲还可以换吗?”

见皇帝竟误会了臣子们的意图,杨廷和吓了一跳,赶紧叩头答道:“陛下,臣等绝不是这个意思。太祖高皇帝留有《皇明祖训》,其中写明,如天子驾崩而无后,兄终弟及,其文如下:‘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者,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应即斩奸臣。’”

朱厚熜年纪虽然不大,可脑子极其聪明,凡事都有主意,绝不饶人。杨廷和这几句话刚说完,他已经听出漏洞来了:“《皇明祖训》所论的是亲生兄弟,朕与大行皇帝之间却非如此。”

也对,朱厚熜和死了的朱厚照是堂兄弟,这和《皇明祖训》上所说的并不一样。

然而杨廷和的考虑也正在这里,眼看皇帝虽然聪明,看事却不明白,并不能理解自己的意图,杨廷和又想了半天,仗着自己是个老臣,又得皇帝宠信,也应该敢说一两句话,就把牙一咬,又叩了个头,这才说道:“臣是这样想的,世系之事甚为重大,须是正统,方才名正言顺,天下归服。武宗皇帝将神器授予陛下,有如父传子继,但因辈分相同,不可为继。武宗以上是孝宗,陛下的生父兴献王是孝宗之弟,故考孝宗为父,而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已经十分尊崇。陛下称孝宗皇帝为‘父’,称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实在是为了维护孝宗皇帝的正统,免得奸邪小人有机可乘,在这里胡言乱语。”

杨廷和这些话其实是有所指的。

正德年间宁王叛乱,就曾发出檄文指责正德皇帝是个“野种”,这件事毕竟非同小可。现在嘉靖皇帝并不是孝宗皇帝的亲子,而是藩王之子,如果奉自己的父亲兴王为正统,就等于割断了孝宗皇帝一脉,自己另立了一个皇族支系,这么一来,恐怕会被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指摘,也会给那些心怀不轨的藩王以叛乱的口实。

在杨廷和想来,当今皇帝是位圣明君主,应该能看出这件事的利害得失,以国家社稷为重,把自己的私利放在一边,就奉孝宗皇帝为“父”,承继孝宗正统血脉,这样于国于民都有利,江山社稷也稳固。虽然受了一点儿小小的委屈,可相对于国家利益,个人的这点儿委屈算不得什么。

可惜,杨廷和并不了解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不知道朱厚熜这个人表面聪明能干,其实心眼最小,一丝一毫的“便宜”也不肯让别人占。即使这个便宜并不是给什么人占了,而只是为了国家利益所做的一点儿小小让步,朱厚熜也绝对不肯退让。

朱厚熜,是个和朱厚照一样执拗而凶狠的人。所不同的是,朱厚照的执拗是因为任性和幼稚,而朱厚熜的执拗是因为自私和贪婪。

朱厚熜的这种性格,杨廷和真是想不到,而且直到自己倒台,他也没把这一点儿想明白。现在劝了这么多话,他还以为皇帝已经把什么都弄懂了,微笑着抬起头来,迎面看见的却是一张严厉的面孔。

半晌,只听得朱厚熜沉声说:“此事关系国家纲常伦理,兹事体大,礼部所议不妥,再议以闻!”

从这次起,礼部又一连三次议奏,都被皇帝驳回,君臣之间竟为这么一件不太要紧的事越闹越僵。

眼看内阁、礼部这些官员都抱成一团,没有一个人出来支持自己,嘉靖皇帝更不高兴,就找种种借口谈论此事,希望群臣中有人站出来支持自己,和内阁斗一斗法。可在这件事上杨廷和的主张十分稳妥可行,大臣们多是赞同他的。偶尔有一两个无聊的小人,看到所有人公论都是一样的,也不敢随便跳出来说话。结果嘉靖皇帝闹来闹去,竟找不到一个人支持,搞得又急又窘,烦躁不堪。

可偌大一个朝廷,小人就像烂泥底下的污水,只要有人一踩,他们就会冒出来。这一年春闱大考刚罢,考进来一批进士,其中有一个四十七岁的浙江人叫张璁,考中之后被派到吏部观政,正赶上朝廷起了“大礼”之争。这时候朝臣中还没有一个人支持嘉靖皇帝,所有人都站在首辅一边,偏是这个正在吏部观政的小人物却觉得这是个飞黄腾达的机会,立刻在这上面动起心思来了。

杨廷和希望嘉靖皇帝称孝宗皇帝朱祐樘为父,继承孝宗皇帝的正统,这样做有没有漏洞呢?

是有漏洞的。

杨廷和这样做,主要是从国家利益着想。但如果有人不从国家利益着想,专从皇帝个人的私利去探考,找出漏洞,驳斥杨廷和,也并不难。

很快,这个叫张璁的小人就找出一堆“漏洞”来,然后写了一道奏章,名叫《大礼或问》,对首辅提出的礼仪之事提出诸多看法,认为杨廷和等人所为不妥,又把这道奏章从左顺门直递进宫里去了。奏章递上去没多久,嘉靖皇帝下旨特召张璁到乾清宫暖阁。一见面就问他:“朕听说你对尊崇礼仪之事有些与众不同的看法?”

张璁忙说:“臣对此确有不同看法,先前已经进了一道奏章,名为《大礼或问》,呈上来了。”

其实张璁呈上的东西朱厚熜已经看了,却故意问他:“里面都写些什么?”

朱厚熜问这话,其实是在栽培张璁,只要张璁接住天子的话头,一场富贵就跑不掉了。

张璁是何等人物,聪明得很,立刻接住了皇帝的话头:“臣以为天子遇大事当独断独行,父子之礼是天伦,天下大事无过于此,这是陛下的孝心,臣子们在下面阻挠什么?”

张璁这一句话分量极重。自登极以来,朱厚熜治国理政,事事与内阁商量,到现在终于有人告诉他,应该“独断独行”。朱厚熜心里立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可朱厚熜是个聪明人,知道杨廷和、蒋冕这几个人在朝中势大,自己登极未久,年纪又轻,真想“独断独行”未必那么容易。当下也不露声色,叫张璁退下去了。

几天之后,朱厚熜把张璁递上来的《大礼或问》交给礼部审议,结果内阁几位元辅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纷纷反对,礼部尚书毛澄、吏部尚书乔宇也都不从。

这几位重臣是朝廷百官的首领,眼看他们都是同一个腔调,说的是同样的话,朱厚熜毫无办法,只好暂时不吭声了。

没多久,杨廷和授意吏部,把张璁赶出京城,到南京做刑部主事去了。

张璁离京没几天,紫禁城清宁宫里着了一场大火,而此处正是朱厚璁的母亲兴献王妃进京之后的居所。于是杨廷和等人一起上奏,认为“人有五事,火实主言”,宫里起火,是因为皇帝言行有所不当。

到这时候嘉靖皇帝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朝廷重臣内外交攻,朱厚熜无奈,只得依着杨廷和的意思,尊孝宗皇帝朱祐樘为父亲,尊奉张太后为圣母;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兴献帝,母亲改称兴献后,尊为“本生父母”。这件事就这么两下妥协,混过去了。

到这时候嘉靖皇帝才知道,自己在朝廷中竟是孤掌难鸣,毫无力量。

(二)

既然没有力量,朱厚熜就要想办法给自己积蓄力量。眼看朝廷里从杨廷和以下,内阁、六部、九卿都是一体,个个都看首辅的脸色,竟没有一个人和皇帝同心。朱厚熜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在家守制的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可信可用。

这次朝廷争“大礼”,王守仁虽未表态,可毕竟是位重臣,官高爵显,又是一位人所共知的大宗师,教出无数弟子,其中有不少人都在朝为官。当年朱厚熜刚登极时本想召王守仁入京委以重任,被杨廷和拦下了,认为王守仁心里必然恨着杨廷和。可朱厚熜当时却留了一手儿,赏给王守仁一个伯爵,总算笼络了他。如今朝廷里说得上话的重臣中,大概只有这个王守仁肯和皇帝一条心。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委以重任,再把王守仁那些做官的学生提拔起来,这就形成了一股势力。有了这股力量,嘉靖皇帝就不会显得那么势单力孤了。如果在“大礼议”这个问题上王守仁能站出来引经据典替皇上说话,再加上他那些做官的弟子们内外一哄,杨廷和就没有这么大的威势了。

想清楚这些,朱厚熜就把杨廷和找来,提出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守制将满,是否可以召进京城委以重用。

一听皇帝要召王守仁,杨廷和忙说:“陛下,王守仁守制期限尚有一年,此时召他实在不妥。且此人以前征讨江西反叛之时有诸多疑点,这些问题至今尚未澄清,这样的人,陛下还是不用的好。”

这些话当年杨廷和就说过。那时候朱厚熜刚刚进京,没有主意,听从了首辅的意见。可现在朱厚熜做了几年皇帝,有主意了,杨廷和再拿这些话搪塞,就混不过去了:“王守仁旬日而平叛乱,立了不世之功,这样的人无可怀疑。再说朝臣中屡屡有人推荐王守仁,说此人文武全才,朕也早听说王守仁平贼灭叛,是个难觅之臣,可朕屡次和老先生商量,老先生这里始终是不想重用他的意思,朕想问问老先生,到底对这个王守仁有什么看不上的地方?”

朱厚熜这话表面问得客气,其实内里带着一点儿责问的意思。杨廷和也知道这一年来自己因为“大礼议”之事和皇帝说不到一处,君臣之间已不像当初那么和睦了。现在皇帝几次要重用王守仁,其实是因为王守仁德高望重,想把这个人拉进朝廷,壮大势力,和内阁分庭抗礼,好再争大礼。

可杨廷和是个孤忠耿直的臣子,自认为一身磊落,并无私心。他和皇帝议这“大礼”也只是出于国家利益,并不是要和天子争什么。如今他阻止王守仁入朝,在杨廷和想来,同样是他的一片公心。

既然是这样,干脆就把心里话说给皇上听,哪怕将来自己在朝廷里待不住,被赶走了,也断不能让王守仁这套唬人邪说进入朝堂,危害皇权,动摇圣学!

想到这儿,杨廷和冲朱厚熜叩了一个头:“皇上,臣以为王守仁其人不可用,不但其人不可用,其学说更不可倡。臣这样说断无私心,全是因为这些年暗察王守仁其言其行,深有所感罢了。”

朱厚熜是个极聪明的人,可也正因为聪明,他这个人特别执拗,心里有了成见就不容易改变。现在他认定杨廷和是为了和自己作对故意阻碍王守仁入朝,就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听杨廷和说得这么厉害,什么“人不可用,学不可倡”,立刻追问了一句:“首辅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朱厚熜在惦记王守仁的事,杨廷和早已暗中得了消息。今天来见驾也是有备而来的,眼看时候到了,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臣在外面得到的一本书,叫《传习录》,都是王守仁日常和学生们讲学时的问答,其中所言多有骇人听闻之处。”但杨廷和也知道皇上眼下急着要用王守仁,自己白送一本书上去,他未必就肯看,所以把书呈上之后立刻又说,“说到骇人听闻,臣这里想请问一声,皇上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作:‘满街都是圣人’?”

一听这话,朱厚熜立时皱起眉头:“首辅这是什么话?”

见皇帝果然聪明透顶,一听此言立时不悦,杨廷和倒笑了:“皇上,这话不是臣说的,是王守仁说的。可什么叫‘满街都是圣人’?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是受命于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臣皆是子民,其中何来‘圣人’?现在这个王守仁竟公开说出‘满街都是圣人’的话,若真满街都是圣人了,天子的威信置于何地?”

杨廷和这话倒真让朱厚熜暗暗心惊。但他心里仍然觉得杨廷和说出这样耸人听闻的话来,多半还是要阻止王守仁入朝。既然手边有这一本书,就拿起来翻读了几页。哪想才看了几页,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了。不觉把这本《传习录》越看越细,越细看,越觉得不对路。好半天,终于合上书抛在龙案上,阴沉着脸问杨廷和:“老先生觉得这是不臣之心吗?”

不臣之心,这四个字可是杀头的罪过!

杨廷和并不是坏人,他也不是想陷害谁,只是他心里觉得王守仁的学说不对路,所以在这里拦着。现在听皇上问出这么厉害的话来,忙掉过头来替王守仁遮拦:“倒未必,臣仔细看过这本《传习录》,仔细思之,此人之言行尚在圣学之内,只是内里露出了些不好的苗头。如今陛下正在施行新政,天下晏然,若在此时治了此人,禁了此学,怕天下读书人要疑惧。但皇权道统是天下至尊至重,威不可犯。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皇上也不可听之任之。”

朱厚熜对杨廷和其实是极敬重的。虽然在一些事上和这位首辅龃龉,但此人之忠之能,朱厚熜深知深信。现在见杨廷和一心一力维护皇权,朱厚熜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依老先生之见,朕当如何应对?”

“一要防,异端邪说如洪水猛兽,若不提防,视其壮大,民智一开,再难收拾。所以王守仁不可以入朝,不可以重用,王守仁其学不可以视为‘圣学’,不准其广行于天下。二要察,看此人今后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王守仁这几年隐居家乡,名为守制,实则广收弟子,其门下弟子又出而讲学,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要为祸,对此陛下一定要心中有数。三要制,若此人此学日益嚣躁,渐有逾矩越轨,就当以雷霆击之,切不可手软。”

杨廷和这几句话,是几千年来那些以维护皇权道统为己任的大臣们用了无数心血,一字一句堆积出来的,字字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专门用来治国治民,治理天下。凡是当皇帝的,听了这些话一定会深思。

眼下朱厚熜就沉下心来细细深思,良久,说了一句:“老先生真是忠直之臣呀。”

这么一句话,把所有气氛都缓和下来了。

太监捧过茶来,朱厚熜喝了一口,笑着说:“自朕登极以来老先生是尽了心的,朕心里全知道。如今朕有个想法,打算封给老先生一个爵位,世袭罔替。”略沉了沉,又说,“蒋冕、毛纪也是公忠体国之臣,一并要封赏。”

一听皇帝要封给自己一个爵禄,杨廷和心里没有半分高兴,反而挺不痛快。

这位老臣在朝为官四十余年,事办得太多,什么都看透了。大明朝有规矩,非平叛定乱的大功,不能封爵。如今杨廷和只是个首辅,就算把差事办得再好,毕竟不到“平叛平乱”的程度,无功受禄,必有起因。这分明是皇帝又想起“大礼议”之事,想要收买阁臣,用爵禄封住杨廷和的嘴。

可道统大礼改动不得!杨廷和在这里当官辅政,为什么?就是为了维护道统!

相对于皇权道统,一个爵位算什么?杨廷和片刻也没犹豫,立时说道:“陛下,我朝律例分明,臣自认并无功劳,担不起这个封赏,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眼看杨廷和倔头倔脑,连送上来的爵位也不肯要,朱厚熜微笑着说:“老先生辅国之功,天下人都知道,朕如此也是一番心意,老先生要推却,倒让朕难堪了。”

朱厚璁这话明着是劝人,暗里已经把“收买”的意思挑出来了。见杨廷和还是倔头倔脑的样子,似乎仍然不肯通融,又说:“朕自登极以来,一心图治,老先生又是这样的能臣,咱们君臣共奋,大有可为!何必为此礼仪之争,而误天下大事呢?”

一个皇帝能和首辅说这样的话,倒也难得。可在杨廷和听来,一个皇帝为了些私利,竟用官爵收买臣下,这样的话实在不入耳,也不等朱厚熜再说别的,立刻说道:“陛下,这个爵位臣实不敢受!若陛下一定要加封赐爵,臣只有请求致仕了。”

听杨廷和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朱厚熜心里说不出地别扭。可他也知道杨廷和说得出就做得到,真要闹到上表致仕,倒不好看。当下也不再提爵禄之事。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也把心气平定一下,这才笑着说:“老先生离朕太远了,靠近些。”

大臣在暖阁面圣时,照例要跪拜奏事,现在朱厚熜忽然让杨廷和跪得近一些,杨廷和不知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前移了三步,又跪下。

见首辅战战兢兢的样子,朱厚熜又笑道:“老先生与朕关系非比寻常,到近前来。”说着,伸手直指着自己脚下的地方。杨廷和又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慢吞吞地上前,在朱厚熜脚下跪下,君臣二人近在咫尺。

在暖阁奏事,皇帝竟让大臣跪到自己脚边来,这在皇家看来,已算是无上荣宠了。杨廷和虽然孤倔,毕竟感动,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给皇帝叩了一个头。

见首辅感动得给自己叩头,朱厚熜低声说道:“今日与先生商议的事,在朕是行孝道,先生也该为朕多想想。”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卷来,亲手递给杨廷和。杨廷和叩拜之后接了过来,见上面写着:“朕承天命,入奉宗祧,自即位以来,奉天法祖,恭侍两宫,日勤政事,未敢一时怠忽。朕本生父兴献帝、母兴国太后虽有帝后之称,礼养于天下,未遂朕心矣。今尊朕父兴献帝为兴献‘皇帝’,母兴国太后为‘皇’太后,其尊号字称并敕谕,卿等便写拟来看施行,朕以答劬育罔极之恩,安治天下,卿等其承之,再勿固执。”

朱厚熜拿出来的虽是敕旨,内里却全是和辅臣商量的意思,甚而略有哀求之意。身为天子能这样,也算谦恭了。这一刻,嘉靖皇帝的德行修养几乎可比前朝的孝宗皇帝朱祐樘,对杨廷和这位首辅也算礼敬有加。

默然片刻,杨廷和终于说道:“臣承陛下敕命,敢不遵奉?但这‘大礼’关系到万世纲常,早年舜那样的圣人也不肯这样做,陛下有圣王之资,臣等自然以圣王之道奉侍陛下,不如此,即是不忠。”

忠,这是杨廷和一辈子谨奉谨遵的一个字。为这个字,他可以无怨无悔地侍奉正德皇帝一辈子;他可以无缘无故去排斥王守仁;现在为了这个“忠”字,他提着一颗脑袋来顶撞嘉靖皇帝。

为了忠,一切都是为了这么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忠”字……

这是嘉靖皇帝最后一次对杨廷和以礼相待了。眼看首辅仍然这样孤倔,嘉靖皇帝的脸沉了下来:“老先生,古时也有依此行事的吧?”

“古时候只有汉哀帝曾这样做过,陛下不学大舜,倒去学汉哀帝吗?哀帝是个昏君,不能学他呀!”

朱厚熜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杨廷和。杨廷和心里也知道,自此以后,自己这个首辅不好做了。可忠字当头,不这样又不行,只好接着说:“从陛下登极到现在,反复议论此事,如果此事可行,臣等不必皇帝来提,早就上奏请求了。皇帝是孝心,臣等哪能不知呢?可这是纲常大礼,臣虽死不敢奉命。”

朱厚熜冷冷地说:“朕受天命承继大统,如今朕一定要尽这个孝道!”

“天子之孝在于承宗祀,安社稷,陛下承太祖、孝宗、武宗之统,才是正统。陛下的生父兴献帝与生母兴国太后已经称帝称后,尊崇至极,所差不过一个‘皇’字,只是要表明‘正统’与‘本生’的区别,若再加上这个‘皇’字,不但祖宗在天之灵必不能安,恐兴献帝神灵亦必不能安!”

听杨廷和把“祖宗”两个字说来说去,拿这天大的纲常来压服自己,到最后竟指责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身上,说什么“兴献帝神灵不安”,朱厚熜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杨廷和。

在皇帝面前,杨廷和如芒在背,可他现在咬定了一个“忠”字,护着一个纲常,可以死,却不可以退,只好咬着牙,低着头,忍受着皇帝利剑般的目光。

好半晌,朱厚熜冷冷地说:“就到这里吧。”杨廷和赶紧叩了几个头,退下去了。

(三)

这次暖阁召对,杨廷和逆了龙鳞,皇帝对他做了脸色。很快就有御史言官嗅出味道,上奏弹劾杨廷和,言辞锋利,咄咄逼人。杨廷和不得已,只能和御史辩论起来。结果皇帝在旁冷冷地看着,显然是在借言官之手,杀杨廷和的威风。

杨廷和在朝廷里混了一辈子,什么不明白?回到府里琢磨了一夜,即上奏章请求致仕。但这时候嘉靖皇帝还没把杨廷和搞臭,要让他走了,倒说不清了,于是下旨安慰,不准首辅致仕。为了抚慰杨廷和,甚至做出姿态,把弹劾杨廷和的御史下狱论罪。

当然,也没论什么罪,做个样子罢了。

眼看皇帝要对自己下手,杨廷和身为臣子,毫无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称病在家,不入内阁办事。

眼看首辅站不住脚了,内阁两位元辅蒋冕、毛纪也都学着杨廷和的样子称病在家,不再入阁办公,一时间,朝政又陷入了僵局。

到这时候,嘉靖皇帝和内阁元辅们已经从共商国是,转入了互相较量。可朱厚熜毕竟是藩王世子入嗣的,在根基上不是那么扎实,年纪又轻,登极时间又短。内阁三位老臣都在朝多年,根深蒂固。如今三个老臣一起称病,倒让皇帝十分难堪,终于还是下旨慰问,杨廷和这才勉强入阁办公。

但到这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看出来,皇帝是要撤换这几个内阁老臣了。

现在,又到了小人们露出头来的时候了。

那个已经被赶到南京去做刑部主事的张璁,在南京遇上了同样正在充任刑部主事的江西人桂萼,俩人立刻结成一党,又瞧准了机会开始上疏奏请再议“大礼”,以朱厚熜的生父兴献帝为“皇考”。眼看是个机会,湖广巡抚席书和吏部员外郎方献夫也赶紧出来表态,一起支持皇帝。

有了这些人的支持,朱厚熜的势力渐渐滋长,他已经用不着再给内阁留什么脸面了。

嘉靖三年二月,已经再也混不下去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再次上奏请求致仕,嘉靖皇帝立刻接受,把这个为官四十六年,入阁前后十八载的老臣赶出了京城。

杨廷和一走,内阁立刻失势,张璁、桂萼等人上疏请求议礼。这时候多数朝臣仍然反对议礼,可嘉靖皇帝既然连杨廷和的面子也不给,又哪会顾及别人的面子,对反对的臣子一律罚俸!

眼看着斗不过皇帝了,臣子们只好认输,答应给嘉靖皇帝的生父兴献帝的尊号里加一个“皇”字,变成兴献皇帝。

可惜,此时朱厚熜的要求已经不止于此了。他现在要奉自己的父亲为正统,把孝宗皇帝、武宗皇帝踢到一旁去。

于是还在南京当着刑部主事的张璁立刻又上奏折,说:“今之加称,不在皇与不皇,实在考与不考!”朱厚熜龙颜大悦,立刻命张璁、桂萼、席书进京,准备让他们和方献夫等人结成一党,对抗那些反对议礼的朝臣。

到这时候,嘉靖皇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要用张璁、桂萼、席书这几个人替换内阁重臣。于是再次召见阁臣,商议“大礼”。此时已经成了首辅的蒋冕仍然坚决不肯,礼部尚书汪俊也上奏力谏。嘉靖皇帝立刻下旨罢了汪俊的官,由席书接任礼部尚书,之后又罢了蒋冕,把这个刚接任的首辅逐出京城。

嘉靖三年六月,张璁、桂萼回到京城,结果又传出消息,说朝中旧臣们要私下打死张璁、桂萼这几个人。消息一传出来,嘉靖皇帝立刻绕过内阁降下一道内旨,直接升任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方献夫升任侍讲学士。

到现在,朱厚熜父亲的尊号已经变成了“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母亲兴国太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只要再想办法把那多余的“本生”两个字去掉,朱厚熜就可以让自己的亲生父亲挤进祖庙,把孝宗皇帝朱祐樘扔到一边儿,以自己的亲生父亲为正统奉祭了。

年轻的嘉靖皇帝已经成熟了,搞臭打倒,暗中授意,破格提拔,直降内旨……这一套皇帝收拾臣子的手段,他都已经学会了,只差最后一条他还没学到手——也可能已经学到手了,只是还没机会使出来,那就是:出动锦衣卫,对大臣一体清算,格打捕杀。

很快,张璁、桂萼二人又上奏章,找出理由驳斥“本生”二字。嘉靖皇帝立刻以此奏为由,命内阁大学士毛纪删去册文中“本生”二字。毛纪仍然不肯答应,朱厚熜大怒,厉声呵斥毛纪:“‘君父’二字是纲常大理,万古不异!你等眼里无君,还想让朕也没有父亲吗?”随即下诏命群臣到左顺门,宣诏为自己的生母章圣皇太后去“本生”二字。

然而朱厚熜也没想到,此时他已经将内阁、礼部重臣都更换了一遍,把天下大权尽掌于手中,朝廷里这帮大臣们谁还敢来和他争闹?

七月十五日,群臣纷纷上疏反对议礼。嘉靖皇帝把这些奏章一律留中不发,想腾出时间来再对群臣下手,罢一批,撤一批,换上那些奉承自己的臣子,进一步加强力量,然后再来议礼。

到这时候,朝臣们已经忍无可忍。兵部尚书金献民、詹事府少卿徐文华、吏部尚书何孟春等都出来号召群臣,杨廷和的儿子翰林修撰杨慎当众大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翰林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翀等人纷纷响应,共有九卿官员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二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各司郎官十二人、户部官三十六人、礼部官十二人、兵部官二十人、刑部官二十七人、工部官十五人、大理寺属下十一人前后共二百二十九名臣子跪伏左顺门,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声震阙庭!

听到群臣的哭号之声,嘉靖皇帝立刻命司礼监太监出来传旨,命群臣散去。可百官不肯退去,反倒连内阁大学士毛纪和新入阁的石瑶,以及南京吏部尚书朱希周等人也都赶来跪伏请愿。

可一群跪在地上的人们,能请到什么呢?

这些臣子们就这么一直跪了好久,哭了好久,朱厚熜终于大发雷霆,命人将跪伏请愿者的名字逐一抄录,以备日后治罪,并将为首的丰熙、张翀、余翱、余宽、黄侍显、陶滋、相世芳、毋德纯八人逮捕下狱。

眼看皇帝一点儿道理也不讲了,这帮臣子们也急了眼,仍然不肯退去,反而撼门大哭。到这时候嘉靖皇帝拿出了最后的看家本事,命锦衣卫出动,到左顺门外捕人。于是无数佩着绣春刀、穿着黄缎飞鱼服的旗校蜂拥而来,棍棒皮鞭,捆打捕拿,转眼工夫抓了一百三十四人,一齐下到狱中。

这一顿打杀过后,左顺门外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了几小摊血迹,不大会工夫,也被小太监用净水冲去了。

这一次嘉靖皇帝出动锦衣卫,前后共逮捕各司官员两百二十人。对为首的丰熙等八人严刑拷讯,充军边疆。四品以上官员一律夺俸,五品以下的官员共一百八十多人全部处以廷杖之刑,翰林编修王思、王相,给事中裴绍宗、毛玉、张原,御史胡琼、张曰韬,郎中胡琏、杨淮,员外郎申良、张澯,主事余祯、臧应奎、仵瑜、殷承叙、安玺,司务李可登等十七人被打死。

到这时候,天下再也没人反对嘉靖皇帝了。

于是朱厚熜下旨:尊其生父兴献帝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并上册宝。立刻将兴献皇帝的神位从湖广安陆迎至宫中,奉谒奉先、奉慈二殿。

到这会儿,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凡是敢说话的臣子们都收拾干净了;剩下的臣子们都不敢说话,一个个同流合污了;而新来的权宠们原本就是为了同流合污而来。于是嘉靖朝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一个个同流合污,皆大欢喜。

——孔子管这些同流合污的人叫“乡愿”,如今,一个专制君主,几个争权的佞臣,外加一群乡愿,组成了一个朝廷。

至于曾经一闪而过的“嘉靖盛世”,这种时候,谁还好意思再提呢?

后来大明朝倒也曾有过起伏,但再也没出现过“盛世”。因为从孝宗皇帝、武宗皇帝以至嘉靖皇帝,还有后来的各位皇帝,无不把皇权加于社稷利益之上,视国家为私产,视官吏为奴仆,视百姓如草芥,欺天害理,明操独治,明杀明夺。

果然是一个大“明”朝。

朱厚熜只知道自己胜利了,却看不到,其实今天这一幕,是整个大明王朝灭亡的开始。

朱元璋一手建立起的这个集所有权柄于皇帝一身的无比独裁的大明王朝,从根基上就是邪恶的。只是当这个王朝初建之时,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这种邪恶的独裁造成的恶果也只时隐时现。可自从正德皇帝即位以来,他用他的愚蠢和任性把这自私丑恶的独裁表述到了极致,给整个国家造成了根本性的重创,也打击了整个民族的人心士气。文武绅学、士农工商都已经对朱明王朝失去了信心。

之后嘉靖、万历以及天启、崇祯,个个都在这份独裁之上进一步加码,终于使得朝廷和皇家一步步丧尽了天下的人心,大明王朝政治衰颓,道德沦丧,经济破产,无可逆转地走向灭亡。

大明王朝,曾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大国,其国力、军力和科技水平是举世不可比拟的,可它最终却被区区十数万清兵灭亡掉了,一个世界最大、最强、最有智慧、最有耐力的精英民族,被一个几乎还处于奴隶制度的落后民族统治了。很多人至今还不明白明朝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说穿了也简单,大明王朝不是被满人灭亡的,它是被自己的独裁制度消灭了,是被那些逼急了的流民和愤怒到极点的边军们联起手来彻底犁荡了一遍!当一切民族精神都被彻底粉碎了之后,权柄归于驾驭这股疯狂力量的、从关外来的勇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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