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三番抗旨要救百姓,一席良知劝服太监
(一)
雷济送罢文书从京师回来的时候,王守仁正在南昌城里费尽心机,一哨一哨遣散从各府县召集起来的各支军马。
江西地面上已经连着遭了几年大灾,正德十四年更是糟糕,从三月份起,江西一省滴雨未落,当守仁率军攻克南昌的时候,城里就已经断了粮,只是那时候打仗要紧,暂时没工夫考虑这些事。可现在宁王已破,该是回过头来安抚百姓的时候了,守仁才发现,南昌城里十几万百姓伸着两只手向他要赈米,城外还驻扎着三万大军。
以前打仗时只嫌兵少,现在却是只恨人多。
眼看手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守仁只好咬咬牙,来一个“过河拆桥”,先和赣州卫都指挥余恩商量,把赣州卫的官军撤回卫所,又发下旗牌,命从福建借一批粮食来供给卫所官军食用。接着又把袁州、瑞州、抚州、临江、吉安各处调来的兵马逐一遣散。手里太穷、太紧张,遣散这些乡兵的时候一文钱也没发,一斤粮也没补,硬是厚着脸皮让这些人白打了一场仗,然后两手空空地把人家都打发回老家去了。
为这事守仁明里暗里落了不少埋怨,可他也没有办法。好歹把这些人支应走了,南昌城里只剩了灾民,守仁又仗着自己是提督军务右副都御史的官衔,手里还有八面王命旗牌,派人拿着他的手令到福建、广东各省去借调粮米,弄到些米,就给百姓熬碗粥喝,就这么苦苦地支应着,只等着老天爷下一场好雨,看看地里能不能补种几棵庄稼。
可惜,个把月熬过去之后,雨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位上差,从山东临清赶来传皇帝的圣旨。一开始守仁倒以为是皇帝知道江西官员立了大功,发来的加官晋爵的旨意,若是这样的圣旨,依常规,其中每每会有“免除战乱之地钱粮赋税”的内容,想到这儿守仁倒挺高兴,赶紧亲自迎了出来,把来传圣旨的锦衣卫千户接进巡抚衙门。那锦衣千户展开手中卷轴念道:“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宸濠等不得押解入京,暂寄南昌待命。此敕。”
见了这道“钧帖”,王守仁大吃一惊,马上就猜到了,皇帝不让他把宁王等人押往京师,分明是想借这机会下江南,直至南昌。
其实守仁早已想到皇帝可能借宁王谋反的机会下一趟江南,所以在击破宁王之后就急着上奏捷折子,希望能借此阻止皇帝南下。可皇帝到底还是出了京师,现在又以“威武大将军”的名义下了钧帖,这是非来南昌不可的意思了。现在南昌城里连养活老百姓的粮食都没有,大军来了,皇帝来了,拿什么供养?
可钧帖已下,没有办法,守仁只好先接了钧帖,回到书房,和伍文定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发起呆来。伍文定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说:“都堂,皇上既有此意,我等遵旨就是了。”
王守仁和伍文定不同,这是一位做了十几年“知行合一”修身功夫的大宗师。早在听说皇帝要下江南的那一刻,王守仁心中的良知已经发动!告诉他:江西遭此大劫,百姓穷成这样,皇帝再来,害人不浅!王守仁在江西做这个官,就必须出来阻止皇帝下江南!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其间无隙可乘!
王守仁拿出的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主意,下定的是个钢铁般的决心。现在听伍文定这么说,立刻把头一摇:“这样的旨怎么能遵!皇上要下江南,分明是不该的,咱们这些人不能不劝。”
“可怎么劝?都堂已经上了奏捷的折子,皇上想必看到了,估计内阁六部的人也都劝阻过了,劝不住!”
“他们劝不住,因为他们只是京官,本院却和他们不同,应该能劝住皇帝。”
伍文定一愣:“都堂要怎么劝?”
“本院这就把宁王押解进京。”
“可那钧帖上明明写着……”
皇帝的圣旨上全是胡说八道,王守仁既已下了“阻止皇帝下江南”的决心,就有胆量违抗皇帝的圣旨。立刻把手一摆:“这件事本院自有主意,不需旁人与闻!伍大人明日且回吉安去调粮食,这几天不要在南昌了。”
伍文定心里明白,王守仁在这个时候让他走,是要一个人把违旨的罪过全背下来。可伍文定和守仁一起出生入死,也算是患难的交情,哪里肯走:“都堂要押送宁王等人进京,就让下官做个副手吧。”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拿定了主意,对伍文定说:“这件事你不用管……”话还没说完,却见雷济走了进来,附在守仁耳边低声说:“那个传旨的锦衣卫千户想跟咱们要‘礼钱’,先生看这个事怎么办?”
守仁一时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礼钱。”
礼钱,也叫例钱,这个东西不言自明,是那些办事跑腿的差人讨要的一份好处。王守仁当官也这么多年了,当然知道“礼钱”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些事自有下面办事的人应酬,实在不该来和堂官说。现在雷济专门为此事来找守仁商量,倒让守仁觉得奇怪。
可再一想却又不怪。
如今南昌府库已空,一两闲银子都没有了。这个从京城来传旨的又是个正五品的锦衣千户,非比寻常角色,要打发他,银子不能给得少了。所以雷济专门跑来和守仁商量,也是迫不得已。
王守仁自己为官多年,从没收过这些礼钱,可今天这个钦差在眼前,不给些钱打发不了,没办法,只好一言不发,起身回到住处,找到杏儿问她:“你这里有钱吗?”
王守仁一辈子在银钱的事上从来就没有数,都在旁人手里收着,他自己除了偶尔买些书来读,吃的穿的用的一件也不会买,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守仁忽然来跟杏儿要钱,杏儿忙问:“要多少?”
守仁低头想了想,这个来传旨的是个锦衣卫千户,官儿着实不小,银子少了怕是拿不出手:“得十两银子吧。”
一听这话杏儿皱起眉头来了。
在大明朝,像王守仁这样一星贿赂不吃、一点儿赃银不拿的官员个个都穷得要命,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眼下未必就有。可守仁说了话,杏儿也不敢多问,进去找了半天,拿了些银子出来:“先生,我这里只有七两银子,你看……”八壹中文網
钱这东西到用的时候才知道麻烦,看着杏儿手里这几块碎银子,守仁暗暗摇头。好在外头还有一个吉安知府伍文定坐着,从他那儿借三两也差不多了。当下接了银子出来,冲伍文定笑着说:“时泰身上有没有银子?借给我三两吧。”
见守仁只拿出这么几块碎银子,又跟伍文定“借三两”,在一旁的雷济脸色十分尴尬。守仁看了出来,这才想起问雷济一句:“那位上差说要多少礼钱?”
“此人话里的意思,要……五百两。”
一听这话,守仁惊得直跳起来,连伍文定也变了脸色。
五百两!五百两银子是王守仁两年半的俸禄!这些银子用来买米是一千石,熬成粥,能救南昌城里几千条人命呢!
“他怎么要这么些钱?”
“学生也是觉得奇怪,转了几个弯子问他,听这人话里的意思,倒像是我等攻克南昌之时得了宁府的赃银,还说了些厉害的话:‘南昌城里的银子像一座山,一两个人使不完的,与其白扔在那里,不如分些与旁人……’”
雷济话音未落,守仁已经拍案喝道:“岂有此理!这人把我等看成什么了!”
见守仁发了脾气,雷济和伍文定都不敢吭声了。守仁也沉着脸,半天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一两银子也没有,叫他走吧!”
王守仁这个人平时随和得很,可真要倔强起来,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偏巧雷济这人也是这个脾气:“都堂说得对,这样的人,跟他说什么都是多余!”起身就要出去,又一想,把守仁扔在桌上那几块碎银子拿了起来,“且把这些碎银子给他,看他怎么说!”
当下雷济拿着那几块碎银子来到厅里,冲着来传旨的锦衣卫千户笑道:“这位大人,巡抚大人说了,大人远来传旨,十分辛苦,谢仪是不能少的,可府库里的官银实在不敢私取,巡抚大人把自己手里的银钱凑了凑,只得这些,都付与大人吧。”说着把那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这个来传旨的锦衣卫千户名叫钱秉直,今年也有四十来岁,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早听说江西宁王富甲天下,这次到江西来传圣旨,早就憋足了劲要从王守仁这些江西官员手里大捞一笔,现在听雷济说这样的话,又看了桌上这几块碎银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雷济冷冷地说:“江西巡抚只有这些钱,尽数送与大人做谢仪。”
看雷济这么一副嘴脸,钱秉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冷笑道:“天下的官我见得多了,像你等这样的,还真是初次见到。”
这些日子江西一省如此艰难,南昌百姓天天有人饿死,雷济全都看在眼里。他是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对眼前这个贪财索贿的锦衣卫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有心要和他争吵几句,见钱秉直这样说他,立刻反问了一句:“我等是怎样?”
“我且不说什么,等你们下了诏狱,那时咱们再说。”
听锦衣卫用这样的狠话威胁他,雷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诏狱是朝廷法度,只是制裁恶人,我等如何会下诏狱?学生不知钱大人为什么说出这话来!学生原不是江西的官员,只是广东的一个举人,追随王都堂三年,至今也没得着一个官,也没落着一两银,只是学了一身正气,养了一肚子良知。现在钱大人说到一个‘钱’字,学生且问一句,钱大人觉得这南昌城里安静吗?”
钱秉直不知雷济话里所指,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叛乱初平,南昌城里城外应该兵荒马乱才是,可现在城外没有兵马,城里没有人声,这么静悄悄的,钱大人不觉得奇怪?”
这个钱秉直倒真没注意过,现在听雷济一说,他才有了点儿感觉:“这是怎么回事?”
“不瞒大人,南昌城内粮食已尽!王都堂为了救济百姓,把各处兵马都遣散了,可全城百姓仍然没有饭吃,一个个坐着等死。府库里的钱是用来救命的,一两也不敢动,我们这些人都在巡抚衙门里吃饭,每人每天两碗白粥,上到王都堂下到衙役差人都是这样。因为钱大人是上使,王都堂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孝敬,可不怕你笑话,王都堂自己找了半天,真就只有这区区七两碎银!这几两散碎银子不说钱大人不肯要,就算换了我,我也不要。要来实在没意思,良心不安!”
雷济也是个倔强的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干脆也不再和钱秉直多说什么,站起身走了出去。
眼看雷济到底和这个来传旨的钦差闹翻了脸,守仁倒也没有怪他。只是守仁也知道这些上差非比平常,若是把他们得罪得狠了,回到京城之后添油加醋说江西官员的坏话,怕也没有好处。于是强自把气忍了忍,第二天一早过来给人家说了几句客气话儿,又亲自送钱秉直出城。
见守仁亲自来送,钱秉直脸上却也没有什么桀骜之气,有说有笑的,还算过得去。
见人家这样,守仁这里更是加倍地客气,执着手把钱秉直从巡抚衙门一直送到德胜门外。俩人一起穿街过巷,只见南昌城里半城的房屋都烧成了瓦砾,到处是断瓦残墙,空地间新坟累累,不远处那座壮丽恢宏的宁王府邸也已经塌毁了一半。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或坐或躺,骨瘦如柴,一座省城走下来,竟看不到几处炊烟。
守仁指着街上的穷人说:“钱大人也看到了,南昌已经破败到这般田地,满街都是等着救济的灾民,可府库里没有一粒粮食,现在南昌城里城外树皮都剥尽了,野菜都吃光了,本院正派人到临江、袁州等地去借米来救济他们,可现在米还没运来。没办法,本院只得把围攻南昌时立过功劳的乡兵都遣散了,赣州卫兵马也都发回卫所了,协助攻城的官员也都回各府县了,一个钱也没发给他们,也没升他们的官。这些人走的时候在背后骂我,我听见了,只能装作没听见。”
说到这儿,守仁想起自己半世为官的辛酸苦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忍了一忍,低声说:“当官的再难,难不过百姓。所以咱们不敢说‘难’。本官也知道在钱大人面前亏了礼数,十分对不住,只求大人能体谅南昌百姓的苦处,看在百姓面上,别跟本官计较。”说着冲钱秉直深深一揖。
听守仁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钱秉直顿时满脸通红。
其实昨天雷济说那些话时,钱秉直起初十分气恨,后来静下心来再一想,也有了感觉。
在锦衣卫混了这么久,直做到五品千户,钱秉直见过不少世面。锦衣卫是个手眼通天的衙门口儿,平时到了地方上,那些县、府、臬、藩、学道各级官员巴结奉承,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一点儿也不稀奇,像这个江西巡抚拿着七两散碎银子来给自己做礼钱,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再听雷济说南昌全城百姓断了粮,衙门里也只是一天两顿稀粥,钱秉直信了一半儿。当天夜里宿在江西巡抚衙门,自己出来走了几步,果然见差役书办们人人一碗白粥、几粒咸菜。夜静更深之时,隐约听得风里飘来尽是啼哭之声,钱秉直不由把雷济说的话信了九成。
人,都有良知。只是有些人在污泥里滚得久了,渐渐就把良知昧了。可良知昧得再深,毕竟还在人心里,丢不了。如今和王守仁、雷济这些人打了一回交道,不知不觉间,钱秉直把自己心里早已昧去的良知又找了回来,对王守仁这些人也肃然起敬了。
现在江西巡抚王守仁亲自陪着他一路穿过南昌城,看着满城断壁残垣,满街行将饿死的百姓,钱秉直若再在心里算计着什么“礼钱”,就真是没有人性了。
当下钱秉直对守仁作了个揖:“都堂不要这样说。下官来南昌的时候,是听说江西宁王贪赃无数,这些金银如今全在都堂手里,这才想从大人手里弄几个钱花。现在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像王都堂这样的清官。其实人生在世谁没有廉耻?办公事的人原也知道为国效命,不当索要贿赂。可现在世事已是如此,官场上下贪墨,铁板一块。对上头的人不使钱,上官岂能容你?若不收下面的钱,又如何讨好上司?结果上行下效,禁止不得,做好人的,当不成官;当了官的,做不成好人。”
钱秉直说的倒是实话。王守仁也忍不住长叹一声:“本院当年和锦衣卫打过交道,真没见过像钱大人这样的义士,本官身无长物,只有文字还擅长些,昨晚写了一幅字想送给钱大人,也让天下人知道大人的心胸和道义。”从袖筒里取出一幅字来,钱秉直打开一看,却是“水火无交”四个大字。
水火无交,说的是隋朝官员赵轨的事迹,此人为官最廉,从不取百姓一食一酒,旁人拿他开玩笑,说他与百姓“水火无所交”。但守仁昨天写这四个字,其实是个暗喻,是说自己和奸党如同水火,绝不相容。可今天和钱秉直说了一番话,倒知道这个锦衣卫千户也是个不曾昧了良知的好人,那这“水火无交”四个字也就正应其本意,钱秉直受之无愧了。
钱秉直也知道这四个字的典故,到这时候他和王守仁也成了朋友,笑着拱拱手,把字叠好收起来。守仁挽着钱秉直的手把他一直送出城外,俩人这才相揖而别。
(二)
送走钱秉直,王守仁知道皇帝随时可能再下圣旨,命令自己把宁王留在南昌,等候御驾亲征。可为了江西一省百姓,守仁绝不能让皇帝带着他那些人马到江西来!所以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点起一支军马,备下一批官船,带上自己的两个学生冀元亨和雷济,把宁王和几十名最要紧的钦犯都押在船上,九月十一日出了南昌,沿江而下,准备先到浙江杭州,然后走京杭运河,把这批钦犯一直送到京师。
当然,王守仁这么做是在抗旨,估计到了京师之后,他会和宁王一样披枷戴锁关进诏狱。可王守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这些年,良知一起,行动跟上,已经成了习惯。而且心底坦然,也不畏惧。
要说王守仁做官也做了这些年了,很多事他都了解,可有些东西也是他不了解的,比如锦衣卫。
锦衣卫,是一张遍布天下的大网,各处都有眼线,而每一根线最终都通到皇帝面前。王守仁这里押解着钦犯离开南昌,刚出发不久,锦衣卫已经知道了消息,无数快马在官道上奔驰起来,几天工夫,消息已经送到远在山东临清的正德皇帝手里。
听说王守仁不遵圣旨,硬是要把宁王押到京师献俘,朱厚照大为震怒,立时就要发下圣旨,将王守仁革职拿问。好在身边有个负责督办大军粮草的兵部侍郎王宪稍稍明白事理,赶紧劝道:“皇上,臣以为王守仁新立大功,虽有过犯,实在是过不掩功,这时候将他下狱,只怕天下人都有非议。”
“那你说怎么办?”
“臣觉得安边伯许泰、提督军务张忠已经带兵先行,陛下可以传旨给张忠,让他派出心腹之人去见王守仁,把陛下的意思再三言明,命王守仁务必返回南昌候旨。若此人再不从命,陛下再治他的罪也不迟。”
到这时候朱厚照才算冷静下来,再一想,王守仁刚立了大功,自己真是不能轻易治他的罪。只好先照着王宪所说的办:“好,传旨给张忠,让他派心腹去见王守仁,一定要把他弄回南昌去!”下完这道令旨,自己又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妥,回头又把张永叫来:“朕看这个王守仁是头倔驴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张忠也未必拦得住他。这样,你带一支人马沿运河南下,先到杭州驻着,给朕打个前站,要是王守仁来了,就截住他,若他再敢抗命,就给朕拿了他!”张永连忙领命去了。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率领船队沿赣江而下,直抵广信,眼看就要离开江西进入浙江了。船到码头驻泊,刚刚系好缆绳,远远地一支马队飞奔过来,走得近了才看清楚,这分明是一队缇骑,当先马上是个太监。
一见这帮人过来,守仁就知道麻烦又来了。可现在避无可避,干脆自己迎上岸来。那队人在守仁面前下马,当先的太监满脸带笑上前行礼:“这位是南赣巡抚王大人吧?咱家是御马监掌司吴经,奉提督军务张公公的命,给大人送来一道公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递过来。
这个“御马监”是宫里二十四衙门之一,表面上是个养马的差事,其实专掌兵符,在朝中与兵部衙门共执权柄,在地方上兼管各督抚军马调配,权力之大仅在司礼监之下。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是正德皇帝身边极亲信的人,势力丝毫不输于张永。这个吴经是御马监的掌司太监,俨然是张忠的副手,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王守仁对这个人也不得不客气些,又拱了拱手,这才接过文书打开一看,只见抬头写的是“钦差提督军务御马监太监”,就知道这是正德皇帝手下的亲信大太监张忠发来的公函。
这道公文表面上是太监张忠所下,但里面用的全是皇帝的口吻,王守仁何等聪明,早已看出,这分明是正德皇帝的意思,却借这个太监的嘴来传话。
公文里提到三点:
第一,地方战乱刚平,王守仁身为巡抚,应该留在地方巡视,不该亲自押解钦犯上京。
第二,钦犯中有些女眷多是皇室宗亲,由官兵押送多有不便,不合礼数,万一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第三,官兵押解钦犯沿途而上,会给地方百姓增加粮饷负担,正德皇帝颇不忍心……
胡说八道,真正是胡说八道。
王守仁身为巡抚,为了地方百姓利益着想,这才急着把钦犯押送进京,免得皇帝“御驾亲征”带着几万大军进了江西,骚扰地方,祸害百姓。至于钦犯中的女眷,王守仁早已想到此节,专门挑选了一批王府的内监照看她们,何来不便?至于说官军押解钦犯沿江而上,要地方上负担粮饷,难道这么一点儿人马所用的粮饷,能和皇帝带着一群宠臣权贵和几万京军边军御驾亲征花费更大吗?
天下人不讲理,你都可以和他说理,偏偏皇帝不讲理,谁也没有理可以跟他讲。
犹豫了半天,守仁赔着笑脸对吴经说:“这位公公,张公公文书里说的本官都看懂了,也实在是有道理。只是宁王此次造反蓄谋已久,手下心腹死士众多,遍及各处。而且我审讯钦犯时得知,宁王早已料到皇帝会御驾亲征,派遣了大量死士沿路潜伏,准备刺杀圣驾,陛下南巡实在是不安全。宁王虽破,他在江西仍有党羽,将此人久押南昌,万一有事,本官等难以交代。另外江西连年旱灾,今年更是一场大旱,已经五个月滴雨未降,百姓生计艰难,恐怕无力供奉京师来的大军,所以……”
守仁说的一句句都是实话,可眼前这个太监是江彬、张忠手下的死党,他的心里只有那些人的命令,根本不知道什么百姓。见王守仁这里唠叨个不停,吴经笑着说:“王大人,公文虽然是张公公下的,可内里的意思王大人也应该懂得,这都是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让王大人把一干钦犯押回南昌候旨,王大人照旨而行就好,问这么多做什么?”
“可这些是重要钦犯,必得送到京师献俘,此是国家典制,一丝也错乱不得,现在旨意让本官把人犯押回南昌,总得有个道理才说得通吧?”
眼看王守仁一味较真,吴经也知道这个南赣巡抚是个麻烦,前头他就不遵圣旨,硬把宁王从南昌押解到了广信,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看来还想再抗一次旨。
可王守仁又是平定宁王之乱的大功臣,眼下皇帝拿他都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传旨的内使,与其和这个封疆大吏硬碰硬撞的,倒不如干脆把实底交给他,只要王守仁肯听话,把人犯押回南昌,自己就算交差了,其他的,管那么多干吗?
想到这儿,吴经又换上一副笑脸,一探头,把嘴凑到王守仁耳边:“王大人,咱家跟你说句实话,这次皇上带了几路大军御驾亲征,可刚走到涿州地面,王大人这里就平了叛乱,你让皇上怎么回京呀?再说,眼下几路大军都进了江南,皇上自己也到了临清,事情到这个地步就更不好下台了。所以皇上的意思是让王大人先把宁王押回南昌,等皇帝的大军到了江西,你再把宁王等人放回到鄱阳湖上,然后你们江西兵和京城来的军马会师一处,再到湖里去擒拿宁王,这么一来,江西兵照样有功,皇上呢,也不至于白跑一趟,两全其美,大家都好,你看如何?”
朱厚照的这个主意,大概算得上开天辟地以来,从皇帝脑子里想出来的最荒谬绝伦的点子了。如今听吴经把这话一说,王守仁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王守仁瞪着两眼不吭声,吴经倒会错了意,忙说:“王大人放心,无论如何你的功劳是跑不了的,皇上也说了,到时候擒了宁王,一准封王大人一个伯爵。”
这帮没有廉耻的东西,倒把王守仁也看成和他们一样的小人了!一时间王守仁真想冲这个太监狠狠地说几句硬话,可喉咙焦干,张口结舌,硬是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总算缓过劲来,越想心里越别扭,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在吴经想来,守仁叹这口气,意思是答应照办了,就笑着说:“咱就说嘛,王大人是明白人,一点就透,事不宜迟,王大人明天就回南昌吧?”
到这时候王守仁心里已经知道,有这个太监在广信府盯着,自己想往前走也走不成了。把牙一咬,硬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公公说得极是,本官头脑鲁钝,一直没明白其中关窍,现在多亏公公点醒,不然倒把事办坏了!既然如此,本官明天就回南昌。”
眼看到底劝住了王守仁,吴经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又和守仁坐在一起喝了两杯酒,说了几句闲话,眼看天也快黑了,这才起身告辞。守仁客客气气地一直把吴经送上了岸,看着太监坐车离去,立刻吩咐:“把冀元亨、雷济都找来。”自己钻进船舱,拿起纸笔写起公文来了。
片刻工夫,冀元亨和雷济都进了舱,守仁这里也写好了一道简单的公文。见二人来了,立刻对雷济说:“你这就通知下去,天一黑,船就起航,今天夜里不要停留,一定要出江西省境。”
雷济一愣:“可那太监刚才……”
“不要理他!咱们连夜动身,谅他们不会发现,明天船过玉山,进了浙江,他们就算发现,也追不上了。”王守仁又转向冀元亨,“这次发来的是‘提督军务御马监太监’的文书,这公文虽然是从皇上那里发来的,可毕竟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我已经给兵部写了一道咨文,询问兵部堂官:提督军务御马监掌印张忠并未到江西,所提‘将宁王等押回南昌’之事又不合情理。眼下叛乱初平,难保会有叛贼伪造文书,所以现在把文书封送兵部,请他们查勘这道公文到底是何人所发,是真是假。你把公文送到京师,让兵部验明文书的真伪之后,发一道回文给我。”
“可这公文分明是从那个太监手里……”
冀元亨还没说完,雷济已经笑了出来:“先生真有办法,竟给你抓住了这个空子!这帮人做事不择手段,这次咱们也给他们装一回糊涂!就说怀疑这道‘公文’是假的,让兵部去查,等兵部来了回文,咱们已经进了京杭大运河了!”
听雷济这么一说,冀元亨也想到了其中关窍,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学生马上动身。”拿起桌上的文袋就要走,守仁忙一把扯住他:“别急,你这一走,只怕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且待在船上,明天早上船队到了浙江境内,你再上岸也不迟。”
当天王守仁先传下令来,命所有官船靠岸停泊,官兵都上岸驻扎,又派人到广信街市上去买菜买肉,故意到处散播消息,说他们从南昌来的官船,明天一早就要回南昌去。
黄昏时分,官兵都上岸吃饭,还在江滩上搭起几座帐篷。守仁也上了岸,专门派雷济到广信知府衙门去知会,说巡抚江西副都御史王守仁到了。广信一城的官员赶紧跑来迎接,把守仁请进府衙吃了一顿酒席,直到初更,这才回到官船上歇了。
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天已经黑透了,岸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守仁这才悄悄发下令来,把白天搭的帐篷都扔在岸上,官兵一起登船扬帆而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广信,直奔浙江。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天蒙蒙亮的时候,江边隐约显出一座城镇,雷济忙去问了掌船的人,回来告诉守仁:“先生,咱们已经到了玉山县,再往前走就出江西地界,进浙江了。”
“到杭州还有多远?”
“还有四百多里水路,过衢州府常山县,出了草萍驿,就进钱塘江了。”
进了钱塘江,就是京杭大运河,正德皇帝眼下正在山东济宁,只要沿着运河上溯,用不了几天就到皇帝跟前了。
把宁王押送到皇帝面前,皇帝就没理由南下了。江西百姓身上的一场大难,总算解了。
(三)
几天之后,王守仁押解宁王一行经衢州府,过草萍驿,一直到了杭州城外,进入钱塘江直抵京杭大运河,准备由此上溯往济宁方向去了。
当然,王守仁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次押解宁王北上献俘,是公然抗旨。所幸自己在广信接的只是一道“威武大将军敕书”,并不能算是圣旨,可内里的意思到底还是一样的。这一次献俘之后,只怕就会革职下狱了。
在这上头王守仁早就看开了,革职就革吧,下狱也没办法,大不了再到诏狱里去写几首诗,背背《易经》,然后削职为民,回家乡讲学去。
把什么都想开了,王守仁更不在乎“抗旨之罪”了,在官船上饮酒写诗,谈笑风生。雷济见守仁这么高兴,倒有点儿不明白,拐弯抹角地问他,守仁把自己心里的想法一说,把个雷济也逗笑了:“当年学生说过,给都堂当三年差,然后就拜在都堂门下,如今正好满三年了。将来都堂致仕回乡讲学,学生就追随左右,想来皆是天意,有趣得很。”
王守仁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没错,前半辈子当官,好好做一个‘修齐治平’,后半辈子讲学,专讲天理良知!这是天意,好得很!”
此时船已行至杭州大关桥畔,马上就要驶入运河了,忽然听得岸上有人高声喊叫:“来的是副都御史王大人的官船吗?”
船上的人忙回应道:“正是。”
“有内使传皇帝旨意,着命官船速速靠岸!”
忽然听说有旨意,守仁赶紧走上甲板,果然看到岸边停着一辆马车,几个宦官站在岸上,忙命官船靠了岸。那几个太监走上船来,当先一人正是张永的干儿子御用监管事太监庞二喜,走上来问道:“你是提督南赣兵马右副都御史王守仁?”
“正是。”
庞二喜从袖子里掏出一幅黄绫卷轴高声叫道:“王守仁接旨!”守仁无奈,只得跪下接旨。庞二喜展开圣旨念道:“王守仁不得北上,即返南昌候命,钦此!”又对守仁说道,“王大人接旨吧。”
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圣旨了。正德皇帝终于忍不住,从幕后跳出来了。
想不到自己这一路上接二连三接到这样毫无廉耻的旨意,王守仁满心是火,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位公公,下官押解钦命要犯进京,事关机密,至为要紧,一天也不能耽搁,现在公公传这样的旨,请问下官为什么不能北上?”
守仁这句话倒问得有趣,庞二喜只是个传旨的太监,哪里答得出来?只能说:“圣旨写得明白,王大人不要多问,接旨就是了。”
到这时候守仁已经猜到,这个太监突然出现在杭州,一定和前面接到的那道“威武大将军钧帖”有关。看来这帮人已经发现守仁没回南昌,而是连夜赶往浙江,所以这帮家伙又跑来杭州截断道路,不让自己北上。如果依着他们的意思把宁王再押回南昌,那皇帝势必率领大军御驾亲征直至南昌,不但江西百姓要遭一场大劫,后面的事也会被搞成一团乱麻。
眼下虽有圣旨,但守仁出发之前已经下了决心,既然把宁王送出了江西,就绝不能让这个祸害再回到江西去。可眼下又被截断道路无法北上进京,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宁王留在杭州,交给从京城派来的人接收,再由他把宁王转交给皇帝。
顷刻之间,王守仁已经暗暗拿定了主意。随即想到,眼前这个传旨的太监,应该并不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人。
是啊,皇帝已经到了山东,他派到杭州来拦截宁王的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太监,绝不会是这么个小小的管事,自己如果叫眼前这个人缠住,就什么事也办不成,必得找出他背后真正的大人物,才好说动。
想到这儿,守仁把一肚子的急火强压下去,勉强换上一副笑脸来:“既然有旨,本官这就遵旨行事。不过本官已经把宁王等人押到杭州来了,公公不妨到官船上看一看,也算是验明正身,回去之后皇上问起,公公也好回答。”
守仁这几句话说得稳稳当当,庞二喜也觉得是个理儿:“好,就看看吧,有劳王大人了。”
见庞二喜让自己稳住了,守仁回身叫过雷济,高声说道:“本院先陪这位公公去看钦犯,你去知会钱塘县,就说官船上有要犯,官兵职责重大不便上岸,请钱塘县帮着准备些饭食送过来。”压低声音嘱咐道,“我稳住这个太监,你马上到城里去打听,看这次来杭州的大人物是谁,住在何处,都打听清楚后赶紧回报。”
雷济是个机灵透顶的人,听守仁说这一明一暗两句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句话也不问,一溜烟飞跑去了。
守仁陪着庞二喜把押送钦犯的几条官船都看了,宁王等几个主要人犯都让庞太监一一过目,又客客气气地把庞二喜送回岸上,却见雷济已经回来,挤在人堆里冲他使眼色。守仁假装不知,一直把庞二喜送上马车,看着他走远了,才回到船上来。雷济早已等在这里:“都堂,学生都打听清楚了,这次皇上派到杭州来的是大太监张永,听说皇帝刚加封他‘提督团营兼领宣府北路官军’,所以这太监随身还带了三千军马,都驻在杭州城外,张永自己住在杭州织造衙门。”
“好,我现在就去见张永。”
雷济知道这些太监一个个位高权大,很不好惹,守仁这次去说的又是吃劲的事,生怕有什么冲突,让守仁吃了亏,忙说:“学生跟都堂一起去吧。”
“不,这次咱们要随机应变,人去得多了,话倒不好说。”见雷济一脸忧急,守仁笑了,“放心,这几年在江西什么事没遇过,现在不过一个太监,他还能吃了我吗?”随即穿起大红官服,戴上乌纱帽,一个人上了岸,到杭州织造衙门去见张永。
这时候庞二喜已经回来复命,张永知道王守仁这个人文武全才,机警百出,这几年平贼灭寇,生擒反叛,本事十分了得。这一次又故意违旨不遵,一心要把宁王押解到北京去献俘,看来胆子也大,人也很耿直,恐怕庞二喜对付不了他,就问:“王都堂那里怎么样了?”
庞二喜忙笑着说:“父亲放心,王大人已经接了旨,并没有多问什么,还领着儿子去看了宁王等人,估计他现在已经明白了皇上的心意,也不再瞎闹了。”
听了这话张永也松了口气。后堂里摆上了晚饭,庞二喜正服侍张永用膳,隐约听得外面喧喧嚷嚷,不知什么人吵闹起来了。
张永是个办多了大事的人,脑子很灵,一听外面的动静就觉得不是路,不由得皱起眉头。庞二喜忙说:“儿子去看看。”飞步跑了出来,却见王守仁戴着纱帽,穿着大红孔雀补袍服,脚下蹬着一双官靴,故意摆出这一副三品官的做派,正在和门上的人争吵:“本官是朝廷副都御史,特来拜见张公公,你们这些人如何敢拦着我!”
刚才还说这个王守仁识抬举,不再闹了,想不到一转眼工夫此人竟又闹到门上来了!庞二喜又急又气,赶紧迎上来:“王大人不是回南昌了吗?怎么又进杭州城里来了。”
“本官从南昌押解钦犯北上,大事没有办妥,怎么能回南昌?”
“王大人已经接了旨,难道还不明白该怎么办?现在你又到这里来闹,让奴才们怎么交代?”
眼看庞二喜疾言厉色拦在门口,守仁知道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求”,这些爪牙奴才最是难缠,和他们纠缠也没什么用处,厉声说道:“本官今天办的是机密要紧的大事,只和张公公一人说话,麻烦这位公公通禀一声。”
“谁说张公公住在这儿,这里是杭州织造衙门……”
“本官早已打听清楚,张公公眼下就在此处!”
庞二喜把头一摇:“咱家不知你说的是什么!”回身吩咐,“关门!”
这帮太监真是嚣张跋扈!此时王守仁真是急怒交加,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瞪起眼来吼道:“我是江西巡抚官员,带着钦命要犯到杭州,特来与张公公商议国家大事,你在这里推三阻四,误了国家大事谁担得起!”抬起手臂一挥,竟把庞二喜甩得踉跄出五六步去,大步直闯进府门里来。庞二喜也急了,从后边追上来扯着守仁的袖子叫道:“好大胆,你不过是个三品副都御史,不知道司礼监掌印是何职司吗?”
“司礼监是天子近侍之臣,更应以国事为重!”
眼看王守仁满脸通红,形象凶猛,力大如牛,一股劲地往衙门里闯,庞二喜硬是拉不住他,倒给守仁拖着一路硬扯进厅里来,嘴里只叫着:“你站住!你站住……”忽听屏风后有人咳嗽了一声,缓缓地说:“不要闹了,喜子,你出去。”庞二喜一惊,忙停了手,不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王守仁回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个穿青蟒袍服的老太监,五十来岁,身体健壮,肩膀宽阔,高高的个子,大脸盘儿,鬓角微微有几根银丝,长得很有气势,在太监里面脸色也算是不错的,心知这就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张永,忙上前拱手:“公公好,本官今日因公事从杭州经过,特来拜见公公。”
守仁嘴里说的“公事”是什么,张永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他不想和守仁见面,特意让庞二喜在门上去挡着。想不到这个副都御史挺有魄力,硬是给他闯了进来,张永也没法不出来迎接了。可张永也知道王守仁此来分明是要给他找麻烦,而且这个麻烦还大,上要惹皇上不痛快,下头还可能得罪江彬这些人,所以张永满心不打算接这个包袱,只想应酬几句,把王守仁打发走就算了。当下赔起三分笑脸来:“王都堂好,请进来坐吧。”
(四)
见不到张永的时候守仁心里急躁,可现在见到这个老太监的面了,凭守仁这些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这个笑容可掬的人并不好斗,倒先把一颗心沉了下来。那些要说的事且放在一旁,坐下来陪着张永吃了两杯茶,找了个空子,这才笑着说:“下官今天来见公公,实在是有件事不知该如何办。”
见王守仁一上来就绕圈子,张永也不着急,随口应付着说:“都堂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下官打听到一个消息,这次宁王起兵谋反之时,已经和朝中奸党预谋好了,知道陛下一定会御驾亲征,所以派遣了大批心腹死士潜入江湖之间,意图在半路上对陛下行刺。可这些人隐藏太深,又不在江西省境,下官一时无从查起,所以想请公公上奏陛下,命锦衣卫旗校密查此案,以保陛下万全。”
守仁话里的意思张永当然明白,他这是借着“刺客”一事拐弯抹角,先把话引到皇帝身上,再借这个由头引到宁王的事上来。但王守仁并没把话说透,张永当然也不能直说,就笑着说:“王都堂心思细密,想得极是,咱家自当把这事奏闻天听,及早彻查。”
果然,眼看张永接了话头,守仁这里把话锋一转,随即说道:“公公,陛下此刻亲征宁王,早在贼党预料之中,而江西又是宁王的老巢,如果陛下深入江西境内,只怕所冒的风险更大,不知公公能否劝一劝陛下,就在南京驻跸,不必到江西去了。”
沉吟片刻,张永缓缓地说:“陛下有自己的打算,也已经知会王都堂了,难道都堂不知道吗?”
正德皇帝的“打算”,就是命令王守仁把已被擒获的宁王放回鄱阳湖上,然后等皇帝“御驾亲征”到了南昌之后,再率领军马到鄱阳湖里去擒宁王……
这一年正德皇帝也三十岁了,可说话办事简直像个三岁的孩子。像这么一个荒诞无聊匪夷所思的打算,就连张永这么个老奴才都不好意思直说出来,只好暗里点守仁一下罢了。
王守仁做官多年,可他和这个张永从未打过任何交道,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老太监在十年前曾经亲手擒过刘瑾。就是冲着这一个缘故才找上门来求张永帮忙。可现在听张永话里的意思,分明也是不愿意管这件事,守仁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沉声说道:“公公,下官在江西任上也有几个年头了,眼看当地旱涝不断,百姓困穷,再加上这些年被宁王压榨荼毒,又经此一场战乱,百姓已经到了无衣无食的地步了,今年的天时又不好,怕是又有一场大旱,叫百姓怎么活呀?早先下官在南赣任上,亲眼看到十万流民逃入山中,啸聚为匪,只怕今年这样的年景,又要有不少百姓变成流民,到处逃荒了。现在宁王虽擒,他手下还有人在江西各地活动,若是再把宁王送回南昌,就等于给这些人机会,让他们勾引流民作起乱来,那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大祸,到时朝廷再兴兵平叛都难了。我们这些做官的人,吃的用的都取自百姓,不为他们着想,我们还做什么官?如今下官只想求公公帮一个忙,把宁王这些人献给陛下,请陛下停止亲征,速回京城,这样于陛下可策万全,于地方也有益处,请公公帮个忙吧。”说着站起身来冲张永深深一揖。
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愁苦、俯身求人的苦虫儿,张永心里也有了感触,忙说:“都堂不必多礼。咱家没记错的话,都堂是当年礼部左侍郎王实庵先生的大公子吧?”
听张永忽然把话题岔到一旁,守仁微感诧异,应了一声:“是。”
张永点点头:“当年实庵先生给当今皇上讲学的时候,咱家也常在一旁伺候,多听先生教诲,可实庵先生是一位大学问家,咱家只是个认不得几个字的宦官,好多道理都听不懂。听说王都堂如今也在各地讲学,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咱家今天想和都堂商量一件事,不知可行吗?”
“公公请讲。”
张永看了守仁一眼,嘴里悄悄改了个称呼:“阳明先生,咱家是宫里的人,自幼也没读过什么书,可这心里头一直羡慕那些读书做学问的人。要说当今的大学问家,阳明先生当首屈一指,咱家这里有好些不明白的东西想问,不知阳明先生能否指教一二?”
守仁讲学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次有个太监来跟他请教学问。在一个大明朝的读书人心里,“学问”和“太监”本就是一对儿死敌,给太监讲论学问更是让人觉得别扭。可眼下要把这件麻烦事办成,就非得取悦张永不可,只好赔着笑脸说:“公公太客气了,指教谈不上,但有什么话,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阳明先生平时讲学,都讲什么学问呢?”
守仁略想了想:“我这一辈子给人讲学,讲来讲去,无非是个‘良知’罢了。”
这“良知”两个字张永还真没听过,忙问:“‘良知’是什么?”
“良知就是一个‘是非’之心,是非又是一个好恶,只要把‘好、恶’二字弄懂了,就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这时候,天下万事万物诸般变化都不出这个圈子。”守仁知道这些太监没学问,说这些话怕张永难以听懂,又换了一个说法,“良知,就是自己心里的一个准则,当人遇到事情的时候,自然就会做出判断,而这个判断依据的就是良知。可最怕的就是对良知自欺自瞒。”
这一下张永又听不懂了:“自己怎么会瞒住自己呢?难道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会不知道吗?”
“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该与不该?自己心里一定知道。可正视良知需要勇气。有时候一个人为了一时偷懒,就自己骗自己,明明心里知道这件事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偏去做,还找个理由来哄骗自己,结果就把那些不好的事、不该做的事给做下了,日后若因为这事遭了恶报,他才后悔;可要是做了坏事没遭恶报,他就以为是侥幸,于是再做更多的坏事、更大的坏事。结果一个人从此堕落下去,不可救药了。”
守仁这番话并没有特指什么人,只是在讲学问。可听了这几句话,张永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早就被千刀万剐了的刘瑾。接着又想起了已经被下了大狱等着砍头的钱宁,和现在正在得宠得势的江彬。
还有,当今皇帝……
半晌,张永喃喃道:“就是说欺瞒自己良知的人,一定会有报应?”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隐约感觉出了张永话里的意思,忙说:“一定会有,而且堕落越深,报应越惨。”
“那要想不遭报应,活得踏实,活得安逸,又该怎么办?”
这些皇宫里的太监平日是不读书的,所以眼前这个老太监说的话毫无文采,全是些信神信鬼的东西,守仁也不觉得奇怪,就着张永的话说道:“要想活得踏实,避过报应,就得把自己心里的良知放在光亮之处,任何时候不能欺它,不能瞒它,实实落落地依着良知去做事,有善便存护,有恶就去除,这样一来,人就能稳当快乐,不遭果报了。”
沉吟了好半晌,张永缓缓抬起头来:“阳明先生果然是大学问家,你讲的这些都是好大的道理,而且讲得好,让咱家这样没知识的人也听得懂。”想了一想,又说,“我见那寺庙里的高僧都有些偈语,说出来又好记诵,又易明白,阳明先生讲学多年,平时也作过这样的偈语吗?若有,传我两首,平时读它,也是个提点良知的意思。”
张永这些话倒真有趣,竟和守仁要什么“偈语”,倒把这位讲学的宗师当成庙里的出家人看待了。可王守仁知道张永没多少文化,而且如今有求于他,这些事也不好推脱。偏巧守仁日常和学生们讲论学问时倒也写过些简明的诗词,见张永要听,就起身笑道:“那下官就献丑了。”随即念道: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
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张永把守仁念的诗默诵了两遍,生怕忘了似的,又问:“阳明先生能把这诗抄录下来吗?”
见这个老太监对“良知”二字追问不休,似乎真是在这上头留了心,守仁觉得倒也是个好事,就走到案头把刚才的四句抄了下来。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四句: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
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张永把那张素笺捧在手里读了几遍,点头笑道:“‘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真是好,咱家也读得懂,内中又有好大的道理。阳明先生平时有著述吗?”
见张永竟在学问上痴缠起来,守仁忙说:“下官并无著述,倒有几个学生把平时讲论时的一些话集成个集子,叫《传习录》,只是这书我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咱家记在心里了,以后有机会就找来看。”张永把守仁写给他的诗又看了两遍,放在案上,这才说,“不瞒先生,咱家这次跟随皇上出来,只是因为皇帝身边有一帮奸佞小人时时作怪,所以咱家在这里暗中给陛下护驾,并不是为了跟阳明先生抢功。可咱家这里也有一句话劝劝先生:当今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凡事顺着他,也许还能办成事,要是逆了他的意,就不好办了。我看阳明先生也是个有大心胸的人,何必在这些事上和那些人争呢?顺着皇上的意思算了。”
听张永说这些话,守仁忙解释说:“下官并不在意功劳,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也为江西百姓着想。”
张永点点头:“这样就好,阳明先生已经把宁王等人押到杭州来了,就交给咱家吧,我自会把这一干人等送到皇帝面前去。只是要把宁王献上去,也需要等个机会,不是立刻就能办的,这一点阳明先生能明白吗?”
张永这句话倒让守仁一愣,低头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张永是被皇帝派到杭州来拦截自己的,现在张永答应接受宁王,已经是冒着风险在为守仁解围、为江西百姓免祸了。可要是张永不管不顾,直接把宁王献到皇帝驾前去,就等于是违抗了圣旨,那张永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也就是说,张永最多能拦着皇帝不去江西,可他拦不住皇帝到江南来。这个老太监的能力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儿,守仁也才真正明白,张永在这件事上替自己担了好大的干系,忙起身拱手:“多谢公公。”
见守仁明白了自己的苦衷,张永的心里好过了一些,又说:“至于江西平叛这一场大功劳,按理应该是阳明先生独得,可有些事……内里也不好讲,阳明先生自然明白的。咱家觉得先生不妨另写一道奏章,说些动听的话,让一些功劳给那几个‘争功的人’,只要打发了他们,不在陛下身边引诱,估计陛下很快就会返回京师。”
守仁低下头来细细品味张永的话,渐渐地弄懂了,张永所说的“那几个争功的人”,指的是江彬、许泰这几个家伙。此次皇帝执意要下江南巡游,一半是因为正德皇帝幼稚任性,另一半也是这几个人为了抢夺“征剿宁王”的功劳,在暗里挑唆。
以前守仁在这件事上想得倒不深,因为他没想过,自己这里都把宁王擒了,把反叛灭了,报捷的奏章也递上去了,内阁、兵部都知道了,到这时候还会有人出来和他“争功”?这种莫名其妙的邪事怪事,脑子正常的人实在也是想不到。
还好让守仁遇上了张永。这个老太监虽然一辈子都在阴谋堆里打滚儿,可骨子里倒是个好人,在皇帝身边又久,对正德皇帝的脾气摸得很透,他说给守仁的几句话倒真是好心,也有大用。
况且张永已经答应收下宁王,不日解往南京交给皇帝,这么一来正德皇帝就不会亲自到江西省境去胡闹了,江西百姓也算是脱了一场劫,守仁所要的也就是这些了。当时感激不迭,忙起身拱手:“多谢公公,囚禁宁王的官船就在码头上,请公公这就派人来接管。下官回到南昌即刻上一道奏章,把擒获宁王的功劳都归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名下便是。”
(五)
当下张永亲自去点拨了一支京军,跟着守仁一起到了码头上,将押在船里的宁王等人一一带出来验过正身,交给张永的手下,带到钱塘县大牢里看押起来。守仁又对张永再三道谢,把这个好心眼的老太监直送回宅邸,这才和雷济一起回到船上。雷济问:“都堂,这件大事好歹算是了了,咱们这就回南昌吗?”
好容易办妥了一件大事,守仁总算松了口气,顿时觉得神疲力乏,浑身酸软,有气无力地说:“宁王虽然交卸掉了,可南昌那边还等着抚民救灾,咱们也耽误这些日子了,就回去吧。”雷济随即出去吩咐起航,哪想刚走出船舱,忽听得身后“咕咚”一声响,忙回身来看,却见守仁倒在船板上,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了。
等王守仁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间朴素的僧房里,鼻子里闻得一股浓浓的药香气,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在哪儿,只觉得浑身灼热如火焚一样,勉强想坐起身,哪知刚一起来,顿时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摇摇欲倒。雷济正好开门进来,一眼瞧见,忙飞跑过来扶着守仁慢慢躺下,在他耳边说:“都堂不要乱动,你这病要好生将养才是。”
守仁躺在床上略缓了缓,低声问:“这是在哪儿?”
“净慈寺。学生看都堂身体不适,就想在杭州城里找个安静的去处给先生养病。这净慈寺在西湖岸边,南屏山下,是个幽静之处,学生就自作主张在寺里借了间僧房给先生养病。”
“我躺了多久了?”
“已经五天了。这些天先生时睡时醒的,一直在发烧。”
这五天里的事守仁大半记不得了。但给雷济一说,倒也有些只零片落的印象。
原来自宁王谋反直到今天,王守仁一直操心劳神,着急上火,没有片刻安宁,本来身子就弱,到这时候眼看大事都做完了,心里一松,立时躺倒在床,烧得火烫。好在只是劳累伤神的急症,又有雷济在身边照应着,又及时进了些汤药,已无大碍了。
到这时候守仁想起大事来,忙问雷济:“外面情形如何?”
雷济知道守仁关心的是什么,忙说:“先生放心吧,皇上还在临清,估计张公公已经把宁王献上去了,皇上得了宁王,也就不再南下了。”
听说正德皇帝已经不再南下,江西百姓终于避过这一劫了,守仁总算是松了口气,心情舒展了许多,这一下倒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肚子也有些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见守仁有了胃口,雷济乐坏了,赶紧出去盛了一小碗粥来,服侍守仁喝了半碗,又在床上躺下,很快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