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察贼势连夜破山寨,体民情草创平和城
(一)
眼看剿匪不力,守仁回到赣州之后就把自己关进房里不怎么出门了。胡琏、顾应祥等人早就知道象湖山难打,现在果然攻不下来,又看这位京师来的都堂大人不催他们了,就各自将兵马撤回大营休整,连日常操练都停了。
王守仁出巡南赣,第一次用兵就撞了南墙,整天闷在房里不露面儿,杏儿真怕他急出病来,就每天用桑叶、杭白菊、夏枯草和茶叶一起泡了给守仁去火,又特意找郎中要了一个凉茶方子,用岗梅、淡竹叶、五指柑、山芝麻、布渣叶、金沙藤、金樱根、木蝴蝶、金钱草、火炭母熬汤,看着守仁喝下去。
其实王守仁智谋深、阅历广,心宽量大,根本就没着急上火,只是搬出一大堆书来每天又抄又写的,不知在用什么功夫。
就这么过了些天,二月初七,江西都指挥副使杨璋慌里慌张跑了过来:“都堂,出大事了!一股山贼突然出现在信丰县城外,在离城四十里处驻扎,好像要攻打县城!”
王守仁一愣:“又是詹师富?”
“不,这次听说是广东浰头大贼池仲容!这个‘池大胡子’手下人多势众,凶悍敢战,是各路山贼的总头领,他的山寨远在广东惠州,离咱们这儿可不近!想不到这家伙竟横穿两省,跨过六县,直逼到信丰来了!”
王守仁早知道池仲容是四省山贼总头领,听说这个大贼出来了,急忙走到地图前细看。
信丰离赣州府城有一百五十里,中间有条信丰江相连,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如果从赣州派兵驰援,大军一动,池大胡子立刻知道,转眼就会逃走。若不去救,信丰小小一座县城,也许几天工夫就让池仲容攻破。要是这样,守仁这个刚上任的南赣巡抚就栽大跟头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已经猜到池仲容究竟为什么突袭信丰县了。
池大胡子是四省山贼总首领,他这次出来不是为了劫县城,而是要救詹师富!
从官兵攻打象湖山到现在,只有十几天时间,算起来,池仲容是在得知詹师富被围的消息后就潜出广东进了江西,使的是个“围魏救赵”之计。如果江西官军不救信丰,县城一失,王守仁罪过不小;若分兵来救信丰,对象湖山一带的围剿立刻瓦解。
这个池仲容好深的心机!
可惜池仲容没想到,围攻詹师富的三路官军都是没胆的废物,面对象湖山天险不敢进战,互相推诿,这一仗竟没打成。如今江西官军已经撤回赣州,正好沿江而下去救信丰。
虽然信丰的局势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可王守仁已经看出来,这个浰头山贼池仲容真是有勇有谋的家伙。单说他为了救一个詹师富,竟从广东惠州府出来,悄无声息地横穿广东江西两省边界,从江西全南、龙南、定南、安远四县之间穿过,一直突进到赣州府,到了信丰城外才忽然跳出来,大张旗鼓地围攻县城,如此精密的部署、凌厉的穿插,真不是普通山贼能使出的手段。
情况紧急,王守仁来不及多想,赶紧问:“信丰县有多少兵马?”
“县城里没有多少官兵,当地的乡兵有七八百。”
“山贼有多少人?”
池仲容远道奔袭而来,他的虚实杨璋也说不清,只能含糊地说:“池仲容手下人多势众,一出动往往就是几千人马。”
池匪凶悍狡诈,不能掉以轻心,王守仁略一沉吟:“杨都司,你亲自带官军去救信丰,绝不能让县城有失。”看了杨璋一眼,却见这位指挥副使低着头,脸色挺不好看。
杨璋在南赣多年,对几路大贼都了解底细,知道池仲容这路山贼最是凶悍,他手下的江西官军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心里很怵。可在巡抚面前又不能露出怯意,只得硬着头皮说:“末将这就出兵……只是末将觉得如果一味用兵剿杀,一是杀戮太重,二是胜负难定,能不能视其情况,当剿则剿,能抚则抚?”
杨璋一说这个“抚”字,守仁马上想起了那个老书办傅友兰说的“这些年用抚太滥,官员们只求免责,一味胡招乱抚,根本就是纵贼行凶”,不禁暗暗气恼。可再一想,自己初到南赣,威望不足,江西官军素不习练,打不了硬仗。与其让信丰县的百姓处于危险之中,倒不如听凭杨璋去“抚”,暂时稳住池仲容也好。于是换上一副笑脸:“都司说得有理,你带兵到信丰去,当剿当抚,见机而动吧。”
有巡抚大人这句话,杨璋心里踏实多了,当天就带一支官军赶到信丰去了。
杨璋去信丰一走就是六天,这几天里每日都有战报送来,虽然把话说得挺好听,可王守仁对前敌的情势早已心里有数,不看表面文章,单从字缝儿里抠摸,倒把真实的战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面对这支从广东杀过来的山贼,信丰知县黄天爵吓得关闭城门不敢出战,邻近的龙南知县卢凤眼看着山贼从自己眼皮底下经过,也不敢率军出城阻击。从南安府赶去助阵的官军和地方上组织的乡兵最先赶到,可是官军不敢跟山贼硬碰,倒把乡兵推到前面去了。到最后,还是南安府的乡兵和山贼打了一场硬仗,结果这些刚从乡下集中起来的乡兵根本不是广东大贼的对手,被山贼冲得溃不成军,一场大败,死伤累累,连统率乡兵的南安府经历王祚也被池仲容俘虏而去。
这时候杨璋率领大队官兵赶到,池仲容立刻集中兵马和官军对峙。杨璋知道池大胡子的厉害,几千人马按兵不动,暗中派人送给池仲容一千两银子,说是“安抚”,其实想花钱买一个“退兵”。
这时候池仲容已经知道象湖山那边解围了,自己长途奔袭,心里也不踏实,收了银子立刻答应退兵。这个人果然精明,进战时凶悍无比,退兵的时候又很给杨璋面子,把被俘的南安经历王祚客客气气送了回来,这才悄然退去。
好歹把池仲容应付走了,又“救”了王祚回来,杨璋觉得自己也算立了一功,带着兵马高高兴兴地回到赣州,把“招抚”池仲容的过程改头换面说了一遍,把前前后后几场败仗都说成胜仗,在王守仁面前狠吹了一番牛皮。
王守仁没这么傻,哪会让杨璋糊弄了!可杨璋是江西的统兵官,守仁这个南赣巡抚治不了他,只得胡乱夸了杨璋几句,把他打发走,自己钻进书房把门一关,又不露头了。
接下来的日子守仁不和官员会面,也不去军营,只管闷在书房里做学问。南安、赣州的官员、将领眼看把池仲容、詹师富这几个大贼都对付过去了,巡抚大人又是个闷头闷脑的慢性子,他们也乐得偷闲,谁也不办事了。
其实王守仁要的就是这种内紧外松的状态。现在巡抚衙门里所有人都以为新来的都堂大人是个没本事的人,把“剿匪”两个字扔在一边不想了。这些消息立刻通过眼线传出去,各路山贼也渐渐松懈下来。只有杏儿一个人知道守仁这些天一直在筹划战事,昼夜不安,累得人都瘦了。
这天杏儿特意剥了一盘甜橙给守仁送到书房里,一进门,却见守仁盘着腿在床上打坐,听见声音,睁开眼来。杏儿笑着说:“是不是扰先生了?”
“想事情累了静坐一会儿,没什么扰不扰的。”守仁下床洗了手,拿起橙子来吃,杏儿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先生这些天在房里都想些什么?”
“我想了几件事。要剿贼先要练兵,眼下这三省兵马全不济事,将来南方要是真有‘大事’发生,这些官军只怕顷刻就土崩瓦解了。我打算筹划一套练兵的规范,先把江西兵马好好练练。还有乡下的百姓,平时一盘散沙,盗贼一来只知道四处逃散,咱们进赣州城时搞的那套‘十家牌法’虽然时间太仓促,还不能彻底见效,可到底有用,我想把它完善一下,在乡下搞起来,让百姓抱成团儿,盗贼来了就跟他们斗。”
杏儿笑着说:“原来先生在想长远的事,我还以为你关着门着急呢。”
王守仁的阅历比别人丰富,心胸比别人宽,眼界也比别人高,对杏儿笑着说:“眼下的事并不急。长富村一仗虽然未获全胜,毕竟给了山贼一点儿颜色,杀了詹师富的气焰。倒是那个池仲容不容小视!他这次忽然杀奔信丰,意在扰乱南赣的军马部署,策应象湖山的詹师富,这着棋走得漂亮。看来这几个大贼之间果然有勾结,那个傅友兰说池仲容‘背后还有人’,怕也是实情。最有意思的是,池仲容如此狡诈,想不到杨璋几句话就‘招抚’了他,好像这帮山贼都很吃‘招抚’这一套。”
杏儿拿手巾给守仁擦手,嘴里说:“‘招抚’山贼哪有这么容易?是假的吧。”
杨璋的花招儿连杏儿都看出来了!王守仁摇头叹气:“所谓‘招抚’就是官军拿出银钱来跟山贼买路,这些山贼收了银子就退兵,不给银子就攻打府县。结果是抚了又叛,叛了又抚,来来回回,好像这帮贼是官府养的。在京城做官的人,谁能想到地方官府已经腐败到这个地步!”
守仁说的话杏儿接不上来,只能劝道:“官府腐败不是一天了,先生急也没用。”
官府腐败不是一天了,急也没用,这倒是实话。王守仁也就把愤慨收起来:“官府是百姓的主心骨,官府无能,老百姓也都怯了。现在只有赶紧打几场胜仗,才能扭转局面,安定人心。关键还是要看象湖山能不能打下来……”
杏儿知道守仁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这事操心,低声问:“这个象湖山很难打吗?”
“不好打是真的,要说难,也不见得,关键是智取。我把官兵都撤了,又对外头放风儿,说‘请旨调派广西狼兵’,就是要让山贼以为官军彻底放弃攻山的打算了。等山贼彻底松懈了,再找机会用兵。”
杏儿是个女人家,对用兵打仗的事一点儿也不起劲儿,可女人家有耐心,尤其又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就像母亲哄孩子一样笑眯眯地听守仁啰唆。到这时才说:“先生凡事总有办法,象湖山早晚能打下来。”
自到南赣以来,面对无能的官府、糟糕的官军、凶悍的贼首、复杂的民情,王守仁一直顶着天大的压力,日夜筹划,寝食难安。好在身边有个杏儿,又会问,又会听,又会安慰人,知冷知热,心细如发,有她照料着,王守仁才不至于被压垮。
可惜,杏儿在王守仁身边太久了,跟他太亲近了,对这个男人也太好了,结果王守仁两眼睁睁,硬是“看不见”杏儿。
现在王守仁把心里话对杏儿说了一通,压力大减,情绪也好转了,心思又回到公事上。问杏儿:“这些天南昌方面有消息吗?”
“冀元亨来信,说这些日子宁王那边毫无动静。另外,新任广东布政使赴任,这几天要路过南昌,说是姓邵的,名字很怪,我不认识。”
“是什么字?”八壹中文網
“上面一个‘草’头,下面是个‘贵’字。”
“哦,这字念‘溃(蒉)’,是草筐子的意思。《论语》里就有这个字: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还要唠叨,却见杏儿捂着嘴偷笑,这才觉出自己书呆气又犯了,也笑了起来,“冀元亨还说什么?”
“冀元亨说等这位邵大人进了南昌,他会注意此人和宁王有没有接触。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立刻报知先生。”
守仁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杏儿犹豫片刻,刚要再说别的事,守仁忽然一抬手:“等等,广东布政使赴任?”
“对,是广东布政使。”
守仁皱着眉头略一沉吟,微微点头:“这个人有意思!”又想了想,走到桌前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杏儿,“叫人坐快船赶回南昌,把信交给冀元亨,让他立刻去见广东布政,专门跟他提一提‘广东官军在莲花石一战临阵畏缩,放走贼人’的事,话可以说得重一些,但不要说这是我的意思。”
杏儿接过信来却没有走,犹豫了半天,到底告诉守仁:“冀元亨信上还说,他在南昌听到一个消息:原内阁首辅李东阳老先生病逝了。”
这个消息让守仁吃了一惊:“怎么会!西涯先生还没有多大年纪吧?”
“听说老先生回乡之后心情烦闷,天天躲在家里喝闷酒,结果一场大醉之后,就再没起来床。”
原来如此。
愣了半晌,王守仁长长地叹了口气:“……就这么故去啦。”
李东阳,名动京师的一代文坛俊杰,倔头倔脑的茶陵小老头儿,弘治朝能言敢谏的正直元辅,到正德朝,变成了阉党“老贼”,弄了个身败名裂,灰溜溜地致仕,夹着尾巴离京,现在,用酒把自己给灌死了。
见守仁这个样子,杏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柔声安慰道:“先生不必难过,这位李老先生是个大好人,就算世人不知,天地神明自然知道。”
此时的王守仁有些魂不守舍,并没仔细听杏儿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李西涯是好是坏?”
“反正我就是知道。”杏儿说了这句话,也不等守仁再问,转身出去了。
当年守仁下了诏狱,杏儿跟着夫人去求过李东阳,后来守仁没死在牢里,早早地给放了出来,都是李东阳在暗里帮的忙。这件事全天下就只有杏儿和夫人知道,在杏儿眼里,这位李老先生不只是个大好人,还是个大恩人。
可当年夫人为了救丈夫,在老父亲面前说错了一句话,到今天都得不到老大人的谅解,要是再让王守仁知道夫人曾为他的事跑到门上求过李东阳,只怕连这个书呆子也要生夫人的气了,所以杏儿不敢说出内情。
唉,夫人是个苦命的女人哪,眼界窄,心眼儿小,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只知道为丈夫着想。结果得罪了正直迂腐的老公公,这些年在家里看尽了冷眼,受尽了委屈,却不敢在守仁面前透出一丝半点儿,这一肚子苦水能跟谁去诉呢?
夫人日子过得再难,毕竟身边还有这么个死心塌地爱着她的男人,好歹有个想头儿。可自己跟了这个男人十三年,把女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蹉跎了,眼看三十岁了,连个名分也没有,这个男人连正眼都不瞧自己,连手都没碰过一下,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呀?
想到这儿,杏儿心里又酸又苦,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
(二)
守仁的信送出五天后,二月十七,新任广东布政使邵蒉到了赣州。
听说邵藩台来了,王守仁和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一起亲亲热热地把邵蒉迎进南赣巡抚衙门,就在厅里摆起酒席为邵藩台洗尘。酒过三巡,守仁冲邵蒉笑道:“藩司去广东赴任,却绕道南赣抚慰军民,这一路上真是辛苦了。”
邵蒉笑呵呵地说:“王都堂忠于职守,运筹帷幄,亲冒矢石,克贼制胜,大有斩获,这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我只不过走了几步路,有什么劳苦?”
听邵蒉使劲捧着自己,说什么“亲冒矢石”,王守仁肚里暗笑。知道这位广东布政使上任时不惜绕一个大弯子跑到赣州来,无非是在南昌和冀元亨见了面,听说广东兵在南赣打了个败仗,栽了跟头,就到赣州来走一遭。一来仗着自己布政使的身份在王守仁跟前说些好话,替广东方面挽回面子;二来还没上任就跟广东统兵将领拉上关系,对他也有好处。
邵蒉是广东一省总宪,二品大员,王守仁不过是个四品佥都御史,吃了人家的捧,赶忙拱手笑道:“藩司谬赞了。这一战攻破长富村,夺占芦溪、大伞各处贼巢,大败贼寇,擒斩无数,仅少数贼人逃进象湖山,广东、福建两军都立了大功。待破了象湖山,本官就上表替各路参战将士请功。”
广东兵在围歼战的关键时刻打了败仗,让山贼破围而去逃回象湖山,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心里一直挺别扭,现在布政使亲自来替他说话,王守仁也说了客气话,顾应祥觉得心里好过多了。可他毕竟知道自己在前线打的是败仗,心里有愧,就不再提战事,只东拉西扯说些闲话。
见顾应祥不提战场的事,守仁和邵蒉也只字不提,三人喝酒闲谈。酒过三巡,守仁问邵蒉:“藩司这次在赣州可住几日?”
邵蒉正要去广东赴任,只是顺道过来给广东将领掩饰遮丑,现在王守仁给了他面子,一切顺当,就不想多留了:“我下午去军营里看看,明天一早就动身。”
邵蒉急着上任,王守仁也不留他:“大人一心都在公务上,是个公忠体国的臣子,下官也不敢说一个‘留’字了。”转头问顾应祥,“藩司去广东赴任,路上要过象湖山吗?”
顾应祥忙说:“走这条路近些。可现在打仗,不太平,末将觉得藩司大人还是绕道而行更稳当,那边是平路,也好走。”
其实从赣州到广东方向必经象湖山,要是绕道而行就兜了大圈子。顾应祥这么说无非是不愿意让邵蒉接近贼巢,以防不测。
王守仁皱起眉头:“听本地人说这象湖山是入广东的捷径,绕道而行,怕要多走十天的路程吧?”
邵蒉从南昌逆江而上到赣州,本来已经多耽搁了好几天,现在又要绕弯路,在马车里颠簸十天,既误事又受罪,忙说:“还是走近路好。”话说出口又一想,前头刚打了一场恶仗,几千山贼盘踞在当路要冲,自己从贼人眼皮底下走,万一出事怎么办?这么一想觉得还是绕路稳妥,就偷眼看着顾应祥,想让他再把“绕道”的话说一遍,也好就坡下驴,答应绕道。
不等顾应祥说话,王守仁已经把话茬接了过去:“藩司大人专程来劳军,咱们也该尽一份心吧?我看顾都司可以亲点几千兵马,我和你一起把邵大人送到广东省界,你看如何?”
王守仁居然提议带兵护送邵蒉,这话一出,皆大欢喜。
对邵藩台来说,有几千人马护送,路上自然万无一失;对顾应祥来说,亲自领兵把广东布政使送回省界,是个奉承上司的大好机会!立刻说:“王都堂说得有理,末将这就去营中点兵!”邵蒉赶紧说:“哎呀!不合适不合适……”顾应祥根本不听他的,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这天邵蒉到广东军的大营里转了一圈儿,晚上在赣州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亲自点起精锐骑兵一千五百人、步兵四千五百名护送邵蒉出城,守仁也骑了匹马一路陪伴,大军浩浩荡荡沿着大道往东南而下。
此时象湖山一带山贼刚刚挨了打,也知道三省官兵还没撤远,加上他们在赣州城里布有眼线,知道这回是南赣巡抚、广东都司亲自护送广东布政使上任,詹师富知道这几个大官不能碰,官军兵马又多,所以象湖山的贼偃旗息鼓,根本不敢下山活动。守仁他们一路上毫无险阻,顺顺当当把邵蒉直送到广东省界,看着他的车马仪仗上了官道,这才收兵回来。
当天夜里,广东军马就地扎营歇息。
眼看一更已过,顾应祥已经睡下了,忽然来了个中军:“都司,王大人请你议事。”顾应祥赶紧穿上衣服赶过来,见守仁已经换上一身戎装,盔甲鲜明,坐在大帐里,尔古挎着刀站在他身后,各路统兵官都被叫了来,在马扎子上坐成两排,一个个都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巡抚大人要干什么。
见众将到齐,守仁提高了声音:“今夜大家不要睡了。顾都司,你带一千五百骑兵随本院星夜赶赴象湖山,乘夜登山埋伏!”又对广东指挥使杨懋说:“杨指挥,你带步兵随后跟进,四更以前必须赶到象湖山下,在山路要冲布阵,天明前听号炮响,立刻发起进攻!”
守仁这番安排把顾应祥吓了一跳!忙说:“象湖山是一处天险,我手下五千人只及山贼的一半,就算奇袭,怕也难以得手!大人这个布置未免太儿戏了!”
守仁笑着说:“顾都司不必担心,这次攻打象湖山的不止广东一路,本院已叫人骑快马回赣州传令,把江西、福建各路兵马全调上来,天亮之前,所有能战之兵务必全数赶到,分别从山后三条小路同时进攻。”
想不到这位巡抚大人真有一番神出鬼没的妙计,顾应祥暗暗咋舌。
王守仁接着说:“都司可以从骑兵中挑选一百五十名精壮,乘夜登上山顶,趁贼不备,先夺山后的三条小路。杨指挥的步卒四更时分在正面呐喊佯攻,牵制山贼,待三省兵马一到,就从山后小路上去,一鼓作气剿平象湖山。”
“可象湖山道路奇险,怎么才能登上山顶,不被贼人察觉?”
守仁指着身后的尔古:“我这位兄弟能徒手攀上石崖,到时他从山上放下绳索,一百五十名敢死之士可从此登上山顶,分四十人一组各自夺取山后小路,其余的在山顶摇旗呐喊,壮我军声势,破贼人之胆。”
对这次奇袭象湖山,王守仁事先早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先前他装出一副怯敌的样子,假称要调广西狼兵进剿,先让象湖山的贼寇放下心来。又抓住机会把赴任途中的广东布政使邵蒉引到赣州,再以“护送布政使赴任”为借口,神不知鬼不觉地调集数千精兵直趋象湖山。又连夜密调各路官军同时出发,兵围象湖山,神不知鬼不觉。詹师富虽然耳目众多,对王守仁的安排也毫无觉察。
除了这几路调动安排之外,守仁还备下一条奇计,就是尔古。
上次守仁亲到象湖山下察看山势地形时,尔古曾说他能攀上绝壁,其实守仁是留了心的。只是当时为了避人耳目,假装毫不在意。
回赣州之后,守仁反复问过尔古,知道他当年在龙场深山里挖药材、掏鸟蛋,常在绝壁上攀爬,确实极有把握。后来又找空子带着尔古出城,找些石壁崖头让他攀了两次,果然矫健灵巧,如同猿猴一样,守仁这才下决心让尔古来冒这个险。
当夜,王守仁和广东都指挥顾应祥带着一千五百骑兵直趋象湖山下,只见月明如水,四野无声,象湖山上的贼众毫无察觉。尔古把长刀系在背后,腰间带了两支特制的铁钩,准备攀上石崖。
虽然事先已经做了万全准备,看着眼前陡峭的山崖,守仁心里还是打鼓,反复叮嘱尔古:“一定要当心,实在不行就退下来,千万不能出危险。”
尔古笑着说:“大哥放心,当年在山里打猎采药,什么山都爬过,这个不算什么。”背起一盘绳子走到崖边,手抓崖缝,脚踏石穴,一点点往崖顶攀去,不一会儿,整个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看不见了。一开始还能听见头顶上方窸窸窣窣的响动,偶尔有一块小石子从高处落下来,后来就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王守仁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只管抬头望着黑暗深处。
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久,守仁已经慌得浑身是汗,手脚冰冷,真以为尔古被困在崖壁上,上下无路,或者攀上去时被山贼发现,捉了去……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哗啦”一声,黑暗中,一条绳子顺着崖壁放了下来。
眼看尔古真的攀上了崖顶,守仁这才松了口气。军士们拿过一盘大绳,把绳头和崖顶放下来的细绳结在一起,轻轻扯了三下,只见那条细绳被无声无息地收了上去,大绳也被带着往崖顶上去了。
又是好长时间,大绳终于定住不动。山下的人试着拉扯,绳子已经固定好了。守仁吩咐军士:“登山之后你等不要轻动,天亮前听得山下吹起号角,就是各省兵马到位了,那时你们再动手,把防守山后三条小路的山贼除去,迎接大队上山。”
一声令下,一百五十名挑选出来的精壮军士一个接一个扯着绳子顺着崖壁攀了上去。
又过了好久,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炮响,接着远处山脚下点起一片火把,喊杀声震天,广东指挥使杨懋率领的步卒已经赶到山下,开始佯攻了。
王守仁翻身上马,带着剩下的十几个随从赶了过去。
(三)
自从在长富村吃了败仗,詹师富多加了十倍的小心,一个多月不敢下山劫掠,每天派出哨探打听官军的情况。得到的消息倒让人放心:官军不敢攻山,新来的南赣巡抚已经请旨调广西狼兵进剿,招集的乡兵也遣散了。
到这时候詹师富才明白,敢情这位新到任的巡抚只有“三板斧”的本事,几下子折腾不出结果来,就灰了心,整天躺在巡抚衙门里睡大觉,连面儿都不露了。詹师富这才算放下心来,在象湖山上安心休养,恢复元气,准备东山再起。
想不到这天四更以后,不知从哪里忽然杀出一哨官军,一直冲到山下,呐喊声连天,把山寨里的喽啰全给惊动起来!詹师富赶紧提着刀跑过来,往山下看去,只见无数火把照得通明,黑暗中也不知道集结了多少官兵,只听得喊声如雷,铳炮乱打。
詹师富刚吃了官军的亏,一点儿也不敢大意,忙喝叫手下:“还愣着干什么,把准备好的滚木礌石放下去!”
“可是看不到人呢!”
“放屁,等看到人就晚了!”
大头领一声令下,山贼们顿时忙活起来,松明火把一齐点亮,整棵砍好的大树都被推到崖边,顺着山路一根接一根放了下去,喽啰们搬起石块顺着崖壁往下砸落。侧耳细听,却听不到人的惨叫惊呼之声,只是山下呐喊声、火铳声吵吵嚷嚷始终不断。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攀上山顶的一百五十名官兵已经摸到了詹师富的头顶上。
按事先约定,这些人分成四队,头三队悄悄潜入后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把守后山小路的山贼身后埋伏下来。剩下的把带上山的火铳准备停当,砍些树棍,把带上来的几十面旗帜挑起来,也都悄悄伏在黑暗里,等着山下的消息。
此时江西、福建、广东三路兵马已经赶到,三路统兵官杨璋、胡琏、顾应祥齐到王守仁面前听令。
守仁沉着脸对他们说:“今天这一仗不同往日,山贼已经乱了阵脚,我们的人也已摸上山顶,只要官兵往山上一冲,这些人就会从背后袭杀封锁小路的山贼,山下的人只要一鼓作气往前猛打,就一定冲得上去;要是畏缩不前,耽误了时间,山上的弟兄必然丧命,官军攻山时也必损失惨重!所以本官把话说在前面:江西、福建、广东三支军马各攻一路,谁也不要管别人,哪一路冲不上去,本院必要上奏弹劾统兵官员!你们也不用再做官了,自己交割军令回老家种地去!”
眼看今天这一战确实已经布置到十成把握,再不能胜,这几位统兵官也真是没脸见人了,当下齐声答应。
见众人士气高涨,守仁点点头:“现在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你们从各自军中点一千精兵衔枚而进,先沿小路登上半山腰埋伏,听到号角声响,各军齐起,一口气冲上山去!只要前军夺了小路,后面的人马务必一起登山掩杀,中午之前就要把象湖山贼巢攻下来,活捉詹师富!”三路军马一齐领命而去。王守仁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仰着脸看着天色。
就这么一直坐了好久,隐约看到天空中泛起鱼肚白,伸出手来,一只手掌在夜色中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王守仁觉得时机到了,把手一摆,广东军士的呐喊声立刻停了。
寂静中,十几支牛角号一齐吹响。
听到号角声,早已隐伏在山上的尔古等人一个个悄无声息地摸了出来。与此同时,已经埋伏在半山腰的几千精兵军也齐声呐喊,不顾性命地拔腿往山顶猛冲。在后山把守小路的山贼被山下的呐喊声吓了一跳,赶紧挺起刀枪跑到山边,只见官兵已经杀到面前!不等他们投石放箭,一群精壮士卒竟从背后摸了上来,刀劈枪刺,顿时把断路的山贼砍倒了几十个,其他的赶忙回头应战。
眨眼工夫,三支官军已经顺着小道冲上了山顶!
听到象湖山上传来一片喊杀声,从山脚下就能看到拦在路口的山贼乱跑乱窜,王守仁心知官军已经从后山攻击得手,立刻下令全军总攻!
官军打硬仗的时候未必有多厉害,可“摘果子”都是好手。聚在象湖山正面的四千多广东兵眼看象湖山已破,正是立功的时候,顿时喊声如雷蜂拥而上,顺着山路往上猛攻,不大会儿工夫前锋已经冲上山顶去了。
接下来这一仗打得极为顺利,詹师富手下几千山贼被官军四面冲散,溃不成军,剩下的人手只好放弃天险逃进可塘洞。想不到官军此时已经打疯了!上万人如水涌来。慌乱之下,山贼竟未能守住洞口。官兵呼啸而入,一下子撵进洞里,倒给詹师富等人来了个瓮中捉鳖。
战到中午,象湖山几千山贼或死或降,被剿了个干净。詹师富也被杀死在乱军之中,割取了首级。
这时候王守仁才沿着小路攀上山来,几个统兵官和立了大功的尔古一起来见。
守仁见尔古浑身是血,忙问:“是不是受伤了?”
尔古这个人真是与众不同,不会欺、不知苦、不怕死,更不在乎这点儿小伤,笑着说:“没事,只碰破了几处,血都是杀贼时溅上的。”
象湖山这一仗尔古是头功!王守仁说道:“这一次兄弟立了大功,我要上奏朝廷给兄弟请功。”
一听这话尔古吓得双手乱摇:“尔古不要功劳!我是给大哥卖命的,就算朝廷封了官我也不做!”
尔古这话把一大群人都给逗笑了。顾应祥指着尔古说:“凭你的功劳至少封个千总!你还不干?这话说得……”
尔古这话当官的不信,可王守仁知道自己这个兄弟的真心实意。除了王守仁,尔古谁也不信服;要说让尔古离开“大哥”,绝对不肯!别说给个千总,就是给个总兵官他也不做。
于是王守仁不再提这个话,回身命令几位将领:“各位立刻收拾人马向箭灌贼巢进发!如果路上顺利,三天就能赶到!各军不必聚齐,哪一路先到,立刻发起进攻,务必攻克贼巢,剿灭温火烧!”
想不到巡抚大人脾气这么急,刚克了象湖山,马上又攻箭灌。三省统兵官面露难色,江西副指挥使杨璋赶紧说:“都堂,箭灌之贼十分凶悍,各军打了半天也疲惫了……”
不等杨璋把话说完,王守仁已经拦住了话头:“箭灌之贼确实凶悍,可象湖山在高处,箭灌在低处,正是俯高就低,以主驱奴!而且各军刚打了个胜仗,士气最旺,兵锋正盛,这一轮冲击必然利如刀斧!加上箭灌之贼还不知道象湖山已失,想不到我军会从这个方向杀过来,仓促之间必然一触即溃。这样的良机不抓住,下次再攻箭灌反而占不到便宜,你们说对不对?”
王守仁虽然没有亲身打过仗,可他年轻的时候读过兵书,虚实应对之道也都懂得。这番话实在是个道理,几员将领无不点头称是。
官军平时训练不足,勇气不够,可今天这一仗打得真如恶虎擒羊一般!他们的勇气也都迸发出来,当下不再犹豫,各自提点兵马从象湖山居高临下,直扑箭灌。一连急行三日,到二十四日已到箭灌大寨附近。
到这时箭灌大头目温火烧还没得到象湖山已失的消息,各处山寨隘口的山贼毫无防备,各路官军从象湖山顶往下俯冲而来,越跑越快,一点儿也不费力气,原本就旺盛的士气现在更是如火浇油,一发不可收!
眼看贼寨就在眼前,最先赶到的顾应祥也不等另两路人马到齐,立刻率领广东兵鼓噪直进,顿时连连突破古村、未窖、禾村、大水山、柘林等处要隘。天黑前,福建、江西兵也到了,合力一冲,顿时突破白土村,一拥而过赤口岩,直逼箭灌大寨。
到这时温火烧才知道官兵到了,赶紧召集人马拼命拒敌,可寨前寨后到处都是官兵,四处纵火烧屋,铳炮乱打,一齐向寨墙攻来,混乱中,广东、江西两路官军各自打破寨墙,分两路一拥而入。
天黑前,立于深山绝谷中的箭灌大寨已被官军攻破,大寨主温火烧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杀死在乱军之中。
在王守仁这个文弱书生的指挥下,象湖山、箭灌两处积年巨盗顷刻而平,江西、福建、广东三省官军欢呼雀跃,杨璋、顾应祥、胡琏额手称庆。可王守仁却没有他们这么高兴,收拾军马回了赣州,一个人回到书房把门一关,又动起脑子来。
早在攻打象湖山之前,王守仁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象湖山、箭灌等地山贼闹得这么厉害?
山贼如此凶狠,除了官府剿贼不力,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一带正好在广东、福建两省交界处,广东饶平,福建南靖、漳浦三个县城到象湖山一带都是五六天的路程,正是“鞭长莫及”。这一带山高林深,加上正德皇帝为了自己享乐,把天下百姓敲骨吸髓,引发一场数百万人的流民大潮!无数赤贫的百姓逃到深山里来找活路,很多人被生活所迫落了草,当了“贼”。
——眼下虽然剿了詹师富和温火烧,可当地的问题没有解决,只怕用不了几年又会聚集强人,重建山寨。
要想解决积年匪患,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当地设一个县治,建起城池,设定府衙,组织乡兵,把这个“三不管”的地方控制起来。
王守仁正在琢磨这件大事,刚刚立了大功的三位指挥副使杨璋、顾应祥、胡琏走了进来。顾应祥亮起嗓门儿大声说:“王都堂这一仗打得好!剿了两处山寨,灭了上万山贼!真是神机妙算!”
王守仁到南赣的主要目的不是剿匪,而是安民。现在“安民”的事还没着落,单是两场胜仗还不至于让他乐成这样。再一看,三位将军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册子,已经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了。正好自己也有事和他们商量,就笑着说:“功劳都是几位都司立的,我只是在后头闲看着,有什么功劳?”指着三人手里的册子问,“这是有功官兵的名册吗?”
——这几个当官儿的,打硬仗没本事,打马虎眼推卸责任最有本事;上了战场一个比一个迟钝,打了胜仗邀功请赏的时候,动作一个比一个快。
要依王守仁“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这几位官员良知一发动,应该会觉得惭愧,知道羞耻。可惜这几个人没做过“知行合一”的功课,恬不知耻。杨璋乐呵呵地把功劳簿子捧上来:“这次咱们江西官兵只战死一百来人,伤三百多人,立功的有一千七百多人。”顾应祥、胡琏也把功劳簿递了过来。
王守仁根本没心思看这些,叫过雷济,让他把几本册子拿去整理。回过头来就问胡琏、顾应祥:“象湖山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容易聚贼。我打算跟朝廷请旨在当地筑一座县城,你们觉得地方上有什么难处没有?”
一听这话,两个都司皱起了眉头:“筑城要砖瓦、土石、木料、人工,这都是钱!象湖山在饶平、南靖、漳浦三县交界,当地百姓穷得要命!谁肯出这个钱?”
钱,确实是个大难题。王守仁沉吟半晌,慢慢地说:“钱的事先不提,你们觉得要是在当地建县对百姓有好处吗?”
王守仁知道这几个当官的都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人,可“人人心里有良知”,就算不爱民的官员,心里总有良知吧?所以王守仁现在要的只是一句老实话。
果然,人人心里有良知,随你如何,不会泯灭。王守仁把话问到这里,福建都司胡琏也就说了实话:“都堂这个主意很好,有了县城,就有衙门、有马快、有乡兵,当地就不容易聚众为盗了。没有盗匪抢掠,老百姓好歹能过日子,可问题还是钱……”
自到南赣,王守仁办事全靠自己的头脑,指不上任何人。现在他也没打算指望广东、福建两省官员帮他的忙,只要这些人嘴上答应就行:“都司这话说得好,有了县城、有了衙门,对百姓是好事。至于说钱,我是这么想的:咱们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办事,百姓总能理解。我打算出告示,把筑城的事和当地百姓商量一下,要是大家愿意,咱们就认真想办法。要是都不愿意,就说明咱们这事儿做得不对,到时再说。”
筑县城的事想得到这几个人的支持?王守仁本来也不敢有这个指望。商量到这会儿,至少人家对筑城建县的事不反对,这就够了。
送走这三个人,王守仁又坐下琢磨筑城建县的事。正在出神,雷济忽然推门进来,手上捧着刚才送来的功劳簿:“先生,我看事情不对头!”
王守仁忙问:“怎么了?”
“我刚才算了算,觉得三省官军剿贼的数目大有出入!单在象湖山一处官兵共杀贼七千六百多人,可象湖山的贼满打满算只有四千多人,那多出来的三千颗首级是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王守仁惊得目瞪口呆。
杀良冒功!
自从战国的商鞅定下“首功之制”,按砍回来的人头计算战功就成了惯例,直到明朝依然沿用此例。当兵的为了“立功”,任意杀害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甚至残杀无辜的平民百姓,拿老百姓的人头去邀功请赏!就是这个从先秦传下来的邪恶军法,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作为一介文官,王守仁在京师也听说过“杀良冒功”的事,这还是第一次,他亲眼见识到了官军的邪恶。这位满心都是良知的南赣巡抚被眼前的暴行惊呆了!
当然,这一仗是在象湖山上打的,而象湖山是一处“贼巢”,可象湖山上的“贼人”只有四千,其他人或是山贼家眷、老幼妇孺,或是被山贼掳掠来的人口,对这些人,该宽赦的要宽赦,该拯救的要拯救!可官军为了“立功”,把这些无辜的人全都杀害了。
官军,是来救百姓的,不是来害百姓的!竟做出这样的事,这些人还有人性吗?
猛然间,王守仁拍案而起:“查!此事必须一查到底!把‘功劳簿’上的将官、士卒和他们斩获的首级一一对照,叫俘获的山贼来辨认!认定是贼就算了,若认不出,就是被害的百姓!”见雷济站着不动,气得怒吼起来,“还等什么?叫几个统兵官来见我!今天就要查出来!这帮杀人凶手,我饶不了他们!”
雷济仍然站着不动,半天才低声说:“叫他们来也没用,军营里的事,都堂管不了。”
是啊,大明朝早有王法,文官主政,武官领兵,王守仁这个南赣巡抚无权节制地方将领,更不得干涉军法!所以兵营里的事,王守仁管不了……
虽然明知道官兵做了多么邪恶的事,可王守仁无权制裁任何人!因为他只是个南赣巡抚,手下官兵是从江西、广东、福建三省调来的,他们上头还有都指挥使、布政司,这些人的官都比王守仁大,后台都比王守仁硬。如果王守仁不替杨璋、顾应祥他们请功,他们无非回到省里,让长官替他们请功;就算王守仁上奏弹劾,三省官员一扯皮,立刻成了“糊涂账”,查都查不清!
也就是说,南赣巡抚王守仁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遭受荼毒,对杀良冒功的官兵毫无办法。
本以为象湖山打了胜仗,现在王守仁才知道:原来象湖山一战,是他这一辈子打得最大的败仗,也是他一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良知,灵明无比、全知全能的良知,毫不客气地把王守仁的心提出来“审判”,一声声斥责:为什么?为什么处处算到,偏就没算到这上头?竟让官军滥杀无辜,造了这么大的孽!照这样下去,以后还能打仗吗?还敢“剿贼”吗?还能再用这些官兵吗?
见王守仁面色如土僵坐不动,雷济也不敢吭声,只在身边呆呆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守仁强打精神把零乱的思绪拢了起来,咬着牙对雷济说:“马上传我的令,命广东、福建、江西三省官军各回驻地,今天就走!不得在赣州停留。”
雷济忙问:“官军走了,剿匪的事怎么办?”
官军走了,如何剿匪?在这件事上,王守仁心里的良知已经给了他一个答案:“我来南赣是帮着老百姓的,只要实心实意为百姓做事,百姓也会真心帮我。有百姓支持,不用官军,照样剿匪!”说到这里,满肚子气无处发泄,一下子发到了雷济头上,瞪着眼呵斥他,“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写文书去!”雷济赶紧跑出去了。
只两天工夫,王守仁把协助他作战的三省官军两万余人全部赶回驻地。赣州城里一下子空了。
从此以后,王守仁下定决心,认真编练乡兵,让百姓自己负起保境安民的责任。在后来的剿匪战场上,官军,再也不是主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