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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6)(1 / 1)

第六回提炼真金人人成圣,功夫效验事事分清

(一)

这时候庐陵县令王守仁已经接了吏部文书,交卸了庐陵知县的差事,调回京师候命。很快就被重新任命为南京刑部主事。

眼下的北京城乱成一锅粥,朝廷正在大治“阉党”!刘瑾的死党焦芳、刘宇、曹元先后被问罪,紧接着吏部尚书张彩,户部尚书刘玑,兵部尚书王敞,刑部尚书刘璟,工部尚书毕亨以及南京户部尚书张澯,礼部尚书朱思,刑部尚书刘缨,工部尚书李善,吏部侍郎柴升、李瀚,前户部侍郎韩福,礼部侍郎李逊学,兵部侍郎陆定、陈震,刑部侍郎张子麟,工部侍郎崔岩、夏昂、胡谅,南京礼部侍郎常麟,南京工部侍郎张志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纶,佥都御史萧选,顺天巡抚刘聪,宣府巡抚杨武,保定巡抚徐以贞,大同巡抚张禴(yuè),淮扬巡抚屈直,两广巡抚林廷选,提督操江都御史王彦奇,前总督文贵、马炳然,大理寺卿张纶,少卿董恬,寺丞蔡中孚、张禬(gui),通政司吴(左钅右弋)(yi)、王云凤,参议张龙,太常寺少卿杨廷仪、刘介,尚宝寺卿吴世忠,尚宝寺丞屈铨……一个接一个,全都落了马。

才三年工夫,刘瑾这家伙竟把半个朝廷都笼络到自己手里,这个老阉奴,是该杀了!

现在刘瑾剐了,朝廷上下立刻展开一轮新的清洗,只不过这一轮清洗的背后是正德皇帝支持文臣,重整朝纲。主持清洗的是刚做了内阁首辅的杨廷和。

大明朝掌握在皇帝一个人手里,皇帝明,天下明;皇帝暗,天下暗。

正德皇帝绝非有道明君,他只是装出一副“明君”的样子给天下人看。可就这么个随手变出来的“戏法儿”,竟能让国家面貌一夜之间焕然一新。真是太有趣了。

正德皇帝的戏法儿王守仁看不见。如今他正滞留京师等着正式任命。几年前父亲被刘瑾驱逐,王家在京城没了立足之地,王守仁只好到大兴隆寺借住几天。

就在守仁住进大兴隆寺的第二天,当年在京师结交的朋友甘泉先生湛若水找上门来,一进屋就高声笑道:“听说贤弟回了京城,乐得我一宿没合眼!当年我就说贤弟终有回京之日,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抓着王守仁的手上下打量,“贤弟好气色,这几年在外面磨炼,反而比在京城时健壮了!”

王守仁在龙场过了两年的神仙日子,真把身子调理得比以前强多了。见湛若水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长得又矮又胖,一张圆脸气色红润,两条粗眉毛,一双小眼睛,额头饱满,下颏浑圆,没说话先带三分笑,看着一副快活样儿,忙问:“这位先生是谁?”

湛若水忙介绍:“这位黄宗贤先生是京中名士,听说贤弟精通圣学,特来相见,咱们一块儿琢磨学问。”

黄宗贤名叫黄绾,自号石龙,官拜后军都督府都事,是湛若水新近结交的朋友,俩人常在一起讲习学问。因为湛若水平时总提起王守仁的名字,黄绾对守仁也很感兴趣,现在听说守仁回京了,就拉着湛若水一起过来拜会。

听说是学问上的同道,守仁非常高兴:“圣学沉沦已久,咱们一起探讨吧。”

黄绾忙说:“我在这上头动手晚了,一无所成。不敢说‘探讨’,就给两位做个学生吧。”

见黄绾这么谦逊,王守仁笑着说:“‘早晚’二字没什么,最怕的是没有‘着力处’,只要寻得一个着力处,进步也不是难事。”

听守仁一说,黄绾赶紧问:“何谓‘着力处’?”

王守仁笑着说:“大儒程明道说过:‘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我觉得此处所说的‘着力处’是人心中的志向。人生在世,必须立志!立志越早,取得成绩也越早;立志越坚定,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黄绾听了连连点头,又问:“‘得力处’又是何所指?”

王守仁略想了想:“‘得力处’说的还是志向。既然立了志,就不能稍有耽误,必须立刻去实践!真正学起来的时候,当然会遇到很多难处,这时候就把志向当成登山的‘得力处’,手攀‘志向’,脚踏‘志向’步步登高,最后必有所成。所以志向要明确,不但自己心里时刻念着,还可以写在墙上,或者对别人说。不要怕别人笑你‘狂妄’,胸有大志,这是好事。”

说到这里王守仁又想起什么来,对两个朋友笑道:“我在龙场做驿丞的时候悟到四个字,叫作‘知行合一’:人心里的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做学问也是一样:‘志向’一发动,行动就跟上,不让那些自卑自贬、偷懒耍滑、浑水摸鱼的私心杂念掺和进来。从此以‘志向’为得力处,手攀脚登步步向前。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不管做什么事,必有所成。”

王守仁这番话把黄绾和湛若水说得两眼放光,兴奋不已。

湛若水本来就是心学弟子,王守仁只说出“知行合一”四个字,他立刻就有了感悟:“你说的‘知行合一’是修身的功夫吧?”

王守仁连连点头:“修、齐、治、平,以修身功夫为基础。‘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一定人人都参与,可‘修身’功夫不论士农工商,人人都要做!要做修身功夫,只有‘知行合一’这一条路!”

王守仁慷慨激昂说了一堆话,湛若水连连点头,黄绾却两眼直瞪,似懂非懂。于是守仁细细给他解释道:“‘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天下人个个要做。比如农夫,种庄稼的时候也许想偷个懒,看天太热了就不愿意劳作,这时候良知一起,告诉他:‘庄稼不等人,岂能因天热而废农事?’于是他振作精神下田去了;比如匠人,一把镰刀要打两百锤,太累,就想打一百锤算了,这时良知立刻告诉他:‘偷工减料,打出的农具不好用,怎么对得起买你东西的人?’于是这匠人振作精神,认真打满两百锤;比如商人,一件货物该卖一百钱,他欺人家不懂,想多卖五十钱,这时良知就告诉他:‘经商以诚信为本,怎能欺骗?’于是该卖多少还是多少,一个钱也不多要,这些都是实在的效验。至于说那些怨恨父母的人,良知一起,告诉他‘世上没有人比父母更爱你,所以孝亲十分可贵’,他若依良知行事,立刻就把‘不孝’的行为改了;那些没有志向的颓唐之人,良知告诉他‘人要立志,无志则人不立’,他依良知行事,立个志向努力去做,将来必然不可限量!又或者见了老、幼不知怜惜,良知告诉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良知去做,就知道尊老爱幼了;见了坏人坏事原本不敢管,良知告诉他‘见义勇为’,依此做去,就有了敢斗邪恶的勇气;犯了错原本不想承认,良知告诉他‘有错必认,知错必改’,他就勇于认错,承担责任,既得到别人的原谅,自己心里也安乐……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因为‘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就是在日常的事事物物中磨炼而成的。”

王守仁把话讲得这么细,黄绾总算明白了,使劲点头:“‘知行合一’果然是一条修身的捷径!”

一听这话王守仁赶紧拦住:“世上没有‘捷径’二字!‘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说起来似乎不难,一句话就说透,无非是:‘良知一发动,行动紧跟上,不留丝毫空隙,不让私心杂念掺杂进来。’可真要做到并不容易!一开始,人的心并不纯净,良知一发动,往往杂念丛生!这时候就要坚定地追随良知,尽力克除杂念。等修身功夫做多了,定力就会越来越强,污染良知的杂念越来越少,这个时候就比较容易达到‘知行合一’了。关键是磨炼、磨炼、再磨炼,事事物物、大事小事随时磨炼,越磨越精,越练越纯。”说到这里缓了一口气,又郑重其事地说,“但你要切记:修身只是基础!咱们这些儒生读圣贤书,是要‘克己复礼’——克制朝廷、克制天子、为百姓请命的!将来遇上大是大非,良知一发动,说‘这件事要支持’!可你知道支持这件事会挨板子、掉脑袋,你还敢支持吗?又或者良知告诉你‘这件事要反对’!可你知道反对的结果又是掉脑袋,你还敢反对吗?到这时,你能不能做到‘知行合一’,该支持的,用性命去支持;该反对的,用一腔热血去反对!这才是真正‘见功夫’的地方。”

听了这些话,黄绾愣住了。

这时湛若水笑着接过话来:“‘知行合一’正是体认‘天理’的好办法!我这些年也在这上头下功夫,可真没总结出如此贴切的四个字来。看来贤弟对圣学真义已有所感了。”

“这些年在外头,对圣人之学确有所感,可要说到‘真义’,还是似懂非懂。”守仁轻轻摇头,“我早年认同的是‘朱子理学’,也用过几场苦功,不但没有成就,还把自己弄了个五劳七伤,心里也沮丧得很。现在悟到‘良知’二字,又想出一个‘知行合一’,自己在生活中实践几回,每次都有效验,得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再回头看,这才发现‘朱子理学’原来有瑕疵。”

守仁这些话有意思。湛若水忙问:“‘朱子理学’的瑕疵是什么?”

王守仁略想了想,缓缓说道:“古人说的‘理’指的是天理。而‘天理’和‘良知’是一回事。可朱子说的理却不是‘天理’,而是‘纲常’。这其实是从良知中取了一部分,又混入其他的东西,掺和在一起了。所以朱子的‘理’不是人心中天生具备的良知,而是‘造’出来的东西,远远谈不到‘纯而又纯’。”

“朱子理学”是朝廷认可的正宗学说,王守仁却说“朱子理学”不纯!这一说着实大胆。然而湛若水非比旁人,在这些问题上也有过深刻的思辨。听了守仁的话,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纲常’和‘良知’?贤弟再往深处说说吧……”

王守仁点点头:“朱子理学说的是纲常,陆子心学指的是良知,所以理学实为‘纲常之学’,心学实为‘良知之学’。纲常和良知有相同,又有不同。相同之处是纲常里也有良知,不同之处是纲常中除了良知,还有别人故意加进去拘束人心的东西,这些别人故意添加进去的内容未必全都符合良知。由此可知,理学是片面的,心学是全面的。”说到这里抬头一看,见湛若水听得连连点头,黄绾却一脸茫然,就笑着说,“我打个比方:有个人给别人做工,讲好了工钱是一两银子。如果他是给‘心学’做工,一天功课做完了,就能得一两纯净的银子;若是给‘理学’做工,一天功课做完,也给他一两‘银子’,可这一两银子只有七钱是‘纯银’,另外三钱却是铅锡之类的‘杂物’。结果这个学生辛辛苦苦做了一番功课,最后不但吃了亏,还受了骗!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以为这一两银子也是足量纯银……好多读书人,一辈子都让人家骗去了,到死也不知道得回来的‘银子’有假,不纯。”

王守仁这些话分量极重。湛若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抬头望着守仁一字一句地说:“我追随白沙先生读书的时候就听说‘孔孟之学’早已失传,却不知‘圣学’为什么会失传。想不到圣学失传的原因竟被贤弟一语道破!说得太好了。”

王守仁说的话湛若水全明白了,可黄绾一点儿也没听懂,忙问:“你们觉得是‘朱子理学’截断了圣学的根脉?”

一听这话,王守仁和湛若水一起摇头,异口同声地说:“‘圣学’的根脉不是被朱熹截断的!这里另有始作俑者。”说完才发现,俩人竟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不由得相视而笑。

守仁和湛若水谈得如此默契,黄绾却是一头雾水,只得问:“这个‘始作俑者’是谁?”

湛若水不急着回答黄绾的话,对守仁笑道:“这几年在京师眼看着刘瑾乱政,群小猖獗,忠臣罹难,我也把圣学失传的缘故反复想了又想,最后只想出两个字来。既然贤弟也有所思,咱们今天就学古人,猜个谜如何?”拿过笔在掌心里写了两个字,握个虚拳,把笔递给守仁。守仁接过笔在自己掌中也写了两个字,握成拳头,与湛若水凑在一处,一齐张开手。黄绾忙凑过来看,只见王守仁掌心里写着“五恶”,湛若水掌心里写的是“荀卿”。

见了这几个字,王守仁、湛若水全都摇头苦笑,连黄绾也有“恍然大悟”之感。

这三位,也许是大明朝第一批弄清了“圣学因何失传”的读书人吧,可今天悟到的是能让人掉脑袋的东西,所以这三个人虽然悟到了,却不敢对别人说。

既然这些话说不得,湛若水只好换个话题:“当年咱们曾约定一起讲学,可惜时势所迫未能如愿,这些年我在京城也收了些弟子,现在贤弟来了,咱们就在一起讲学如何?”

孔夫子一生只做两件事:一是奔波天下,宣传他那“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大道理,希望约束诸侯的野心,建立一个仁爱和睦的“大同”世界——当然,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最后未能实现。孔子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终生讲学,传播知识,更传播仁义,希望天下有志之士联合起来,一同克制诸侯,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两千年过去了,孔子当年的心愿:天下有志之士联合起来,一同克制诸侯……仍然遥不可及。但孔子借讲学传播“仁义”,这个办法无疑是正确的。

“龙场悟道”以后,王守仁已经明白了孔子“讲学”的真意。如今,和湛若水一起讲学正是王守仁最想做的事。随即想起:“我已经被任命为南京刑部主事,在京城待不了多久。”

湛若水还没说话,一旁的黄绾已经笑道:“如今朝廷大治阉党,抓了不少人,各部衙门多有空缺,只要阳明先生愿意,留在京城倒不难。我和新任吏部尚书杨一清有一面之缘,这就去帮先生说说?”

不等王守仁开口,湛若水已经接过话头:“这个主意好!贤弟明天就到杨大人府上走一遭吧?”

黄绾是个急脾气,当时就站起来:“何必等到明天?我现在就去。”

以前王守仁在京为官多年,从没请人帮过这样的忙。现在黄绾要替他求官,守仁吓了一跳,赶紧拦着:“这样怕不合适……”

黄绾两手一摊:“王兄是大才!到南京坐冷板凳岂不可惜?何况你当年就是兵部主事,被阉党迫害贬官,现在就算不升官,总不能比以前的官位还低吧?我看把王兄发到南京去的,弄不好就是个‘阉党’!这事儿不弄明白怎么行!”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守仁还要阻拦,湛若水一把扯住:“宗贤说得有理!你就让他去吧。”见守仁还在着急,就笑着说,“你我在京里不为做官,而是为了有机会一起讲学,何必计较这些事?”

这里守仁也是无法可想,再一琢磨:也对,做不做官都不要紧,和湛若水一起讲学才是要紧的事。也就不多说了。

送走湛若水,王守仁刚回屋坐定,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进来的是妹夫徐爱。

自三年前在杭州胜果寺匆匆一面,徐爱见守仁染了风寒,出门去请郎中,回来时守仁已经不见了。徐爱当然不知守仁被刘瑾派来的杀手挟持而去,只以为守仁出门闲逛去了,就在寺里等了好久,始终不见守仁回来。

不想第二天忽然传出风声,说钱塘江里淹死了人!徐爱忙赶过去,结果他认出了守仁的衣服,以为守仁不知怎么淹死在钱塘江里了!过了一年才打听到消息,原来守仁并没死,已经到贵州赴任,徐爱这才把心放下。

这一年徐爱在杭州应乡试,顺利中了举人,第二年春闱又考中进士,如今官至工部员外郎,可他拜王守仁为师的心思一直没变。听说守仁回京,急忙过来拜见。两个人一见面都是喜悦非常。守仁问起山阴老家的近况,徐爱尽其所知说了,随即问守仁:“大哥当年忽然离开胜果寺,后来又听说失足落水,真吓人!一年后才知无恙,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听徐爱提起这段往事,王守仁回头一想,止不住心惊肉跳。就把当年自己被刺客截杀、跳江而逃的经历跟徐爱说了,把徐爱吓得变颜变色,连说:“好险!幸亏大哥机警,换作旁人只怕就遇害了。好在阉党尽灭,朝纲大振,大哥否极泰来,日后顺风顺水,必能做一番大学问。”

徐爱说的否极泰来不是升官发财,而是“做一番大学问”,这话真说到守仁心坎儿里去了:“我在贵州讲过几天学,觉得很有乐趣,这次回京就想和湛若水先生一起办书院,认真讲学,做不做官倒在其次。”

一听这话徐爱立刻站起身来:“我早有心拜列先生门墙之下,今天就在这里行个拜师礼吧。”不等守仁说话,已经抢步上前跪倒在地,冲着守仁拜了三拜。王守仁忙把徐爱扶了起来:“咱们一起讨论学问,何必搞这些俗礼?”

徐爱笑道:“这么说先生是收下学生了?”

听徐爱改了口称自己“先生”,王守仁也没办法,笑着答应。徐爱就在大兴隆寺里请守仁吃晚饭。刚放下碗,房门一开,湛若水走了进来:“有个好消息说给贤弟听:吏部杨大人已经应承了,在京里给你安排个职位。”

能留在京师倒是个好消息,守仁赶紧道谢,把徐爱介绍给湛若水认识,又说:“这次多亏宗贤帮忙了。”

湛若水微微一笑:“黄宗贤比你我‘聪明’得多。将来处得久了,贤弟自然知道。”

(二)

湛若水说得没错,这个黄绾果然极有本事,只到吏部尚书杨一清的府上坐了坐,就帮王守仁讨来一个吏部验封司主事的差事,不必到南京去了。

职位定妥,王守仁就和湛若水一起在大兴隆寺讲起学来。

古人讲学有两种办法:一是私塾的办法,先生在上头讲,学生在下头听,不准插嘴。二是孔夫子的办法,学生提问,先生回答;先生提问,学生回答,对坐倾论,各抒己见,时而拊掌大笑,时而争得脸红脖子粗。

大兴隆寺里的学堂是“孔子讲法”,湛若水讲他的“体认天理”,王守仁谈他的“知行合一”,学生们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问。先生和学生有时候讨论,有时候争辩,热热闹闹就把学问讨论明白了。

这时朝廷里的奸党刚治完,很多空位子还没补上,王守仁的官升得也快。到十月份,已经升任吏部文选清吏司员外郎,白天到衙门应付文案公牍,晚上回兴隆寺,仍然以讲学为头等大事,和湛若水、黄宗贤外加几十个学生一起讨论,只觉得心思越来越明澈,眼界越来越开阔,不知不觉间,在京师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这天守仁刚从吏部衙门回来,徐爱捧着厚厚一本笔记进来:“先生一直在讲‘知行合一’四个字,可有些东西学生不能领会,先生能不能多给我讲讲?”

王守仁笑着说:“没关系,你举一个例子,看我能不能讲明白。”

徐爱想了想:“我心里有这么个想法:人人都知道孝顺父母,可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单从这一件事看来,‘知’和‘行’分明就是两件事——‘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守仁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这问题提得好。你说的这个人心里知道孝顺父母,却不能真的尽孝,这是因为他的心被人欲私心隔断,失去了‘知行合一’的本体。”见徐爱似懂非懂,又说,“‘知行合一’,知和行之间必须紧密结合,一丝空隙也没有。就好比你看到一朵盛开的花,会觉得高兴,这个‘看见’和‘高兴’是‘合一’的,不是说你看见了花儿,再想着‘我要不要高兴’,又比如你觉得身上冷,其实是你先已经冷了,才觉得冷,这个‘已经冷’和‘觉得冷’也是‘合一’的,并不是说你身子冻得冰冷,然后才想‘我要不要觉得冷’,像这些‘见了花儿就高兴’‘天凉就觉得身上冷’都是人的本能。我把它们拿来当作‘知行合一’的例子,就是告诉你:‘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要达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把‘良知’和‘行动’之间的紧密联系变成一种本能!这样才是最紧密的结合,真正做到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功夫。”

讲完了“知行合一”,王守仁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刚才你问:有的人知道孝顺父母,却不能做到,这是什么缘故?我告诉你:天下没有‘知而不行’的人,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这八个字特别重要。

守仁这话说得有些深,徐爱忙说:“这里我没听懂,先生多讲讲。”

王守仁点点头:“良知是什么?是我们心里指路的明灯,是照看灵魂的明镜,是人生的定盘星,明亮烁然,分毫不错。但一个人说他有‘良知’就真有吗?你怎么知道他是说真话,还是在骗你?”

听这一问,徐爱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王守仁又说:“假设有一个人,他的良知早就被蒙蔽了,对父母已经不肯尽孝了,可为了得到别人的好感,他专门在人面前说:‘我是个孝悌之人,我对父母最孝顺!’他这话是假的!这种人嘴里说尽孝,其实根本不肯尽孝,他只是个骗子罢了。可你却信了他的话,以为他嘴上说‘尽孝’,心里一定也知道‘尽孝’,这是你太老实,让人家骗了。孔夫子说:‘听其言,观其行。’就是让人提防这些骗子。”

说到这里王守仁又郑重地补上一句:“骗子倒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自欺欺人’。就说这个孝吧,孔子说:‘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什么意思呢?孔夫子认为:你心里对父母没有真正的敬爱,见了父母脸色就不好看,这时候你就算给父母饭吃,给父母衣穿,这都不是孝!可有些人,明明心里对父母不敬爱,没有‘孝心’,却自欺欺人,对自己说:‘我给父母饭吃了,衣服也穿暖了,这还不够孝顺吗?’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他的良知被深深蒙蔽,不但会犯错,而且犯了错极难改正!这就糟了……”

王守仁把话说到这里,徐爱的脸色已经变得郑重起来。

这时候,守仁也沉下脸来:“‘知行合一’是个修身功夫,从小事做起,事事物物都可以拿来修身。可真正见功夫的地方,还在大是大非上头!一个人犯了自欺欺人的毛病,后果会很可怕。比如朝廷里有忠臣、有奸贼,他的良知告诉他这边是忠臣,那边是奸贼,可他自欺欺人,硬说:‘我看那边的人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依附奸佞去了。又或者一个人用一辈子时间做了一件大事,最后发现,竟是错的!这时候良知告诉他:你错了,就要认错、改错,若已造成恶果,也应该任人责罚,这样才对。可自欺欺人的念头一起,他会说:‘我也是一番好心,都是为了大家好,而且我也没全错:虽然错了一百处,总还有一两处正确的地方吧?’这样一狡赖,他就不肯认错了。结果是蒙昧良知,堕入奸邪,你说可怕不可怕?所以《大学》里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王守仁说的这些话都很重要。

“知行合一”是个修身的功夫,这个功夫在日常生活中随时可以做,事事物物都可以拿来磨炼良知。但在《大学》这篇文章中古人明确说过:修身是个基础,修身的目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换言之:知行合一的功夫是在日常生活的“事事物物”中修炼,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体现的。

很多人对“阳明心学”很感兴趣,却不能完全理解,原因就是:普通人在生活中难得遇到“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

儒生,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是农夫,不是工匠,也不做买卖,而是一心讲求学问,考功名,做官。要问儒生为什么做官,答案只有一个:为民请命。

所以按现代的话讲,儒生们其实就是专业的“政治家”,是人民的代言人。虽然在封建社会中,人民的利益被皇权压制,做官的人未必能当人民的代言人,但从理论上讲,儒生仍然是为人民代言的,他们的使命就是克制皇权,为民请命。

所以一个有良知的儒生,一个奉行“知行合一”的官员,在他的生命中会遇到“大是大非”的艰难抉择。在这种关键时刻,替谁说话?为谁请命?是服从皇帝还是代表人民?有时会发生激烈的矛盾冲突。这时候,平时在事事物物上磨炼而成的“知行合一”功夫将决定一个儒生、一个官员、一个职业政治家的操守和人格。

高尚还是卑鄙?君子还是乡愿?烈士还是蠹虫?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你去做给天下人看。

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以“修身”为基础。而“修身”的途径就是“知行合一”。现在徐爱在“知行合一”上头还有点儿似懂非懂的意思。把守仁的话琢磨了半天,嘴里喃喃道:“这么说知和行还是一回事,古人把知和行说成两件事,也只是让人弄明白:一边做认知的功夫,一边做实践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到实处。”

见徐爱的思想仍然僵化保守,不能到位,王守仁轻轻摇头:“你这么说就把古人的宗旨理解错了。‘知是行的目的,行是知的实践;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说一个‘知’自然就带着‘行’,说一个‘行’,‘知’自然也就存在。这是分不开的。”

“那古人……”

守仁拦住徐爱的话头:“古人之所以要把知和行分开说,是因为世上有两类糊涂家伙特别气人,不理他们又不行,只好把知、行分开,说给他们听。”

听守仁说得有趣,徐爱忙问:“哪两种人?”

“第一种人只知道迷迷糊糊由着性子做事,根本不肯做任何思考,虽然也长着一个脑袋,却根本不用!整天随波逐流、乱碰乱撞,对这种人你就必须先跟他说一个‘知’的道理,告诉他‘对这个事儿你得这么去思考,想学会这个手艺你得看这本书’,有了这样的引导,他才能‘行’得正确,否则他全是胡来,一辈子长不了本事。”

守仁说到这儿,徐爱已经明白了大半,笑着问:“另一种人呢?”

“另一种人一天到晚关起门来读书,从来不肯走到社会上去实践,一切都是想当然,结果什么事也办不成。对这种人,你就必须告诉他一个‘行’的道理,跟他说:‘你别老在屋里看书,你得出去做事!’把他从书斋里赶出去,他才能真正做成几件事。”

徐爱又想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是这样。”

王守仁微笑道:“古人把知、行分开讲,是个‘救急’的办法,可这办法并不好。你想想,把同一个道理分成两半去解释,别人听到的很可能只是‘半个道理’!要是那些死读书的人只听到‘知’的道理,他们更加死读书了;要是那些不动脑子的人只听了‘行’的办法,更会胡碰乱撞了。结果适得其反,没能‘救急’,反而害人!所以我才提出‘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中间毫无空隙。这样一来,死读书的人自然想到‘实践’,瞎碰乱撞的人自然会想‘思考’,这就叫对症下药!希望能治天下人的病。”

到这里,徐爱总算听懂了。

虽然把“知行合一”的道理弄懂了,可徐爱也知道,这个“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自己还差得远,不由得感叹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学生这一辈子,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先生这般境界。”

听徐爱说出“境界”二字,守仁心里顿时想起了年少时的轻狂;初为官的幼稚;痛入心脾的廷杖;地狱般的黑牢;垮掉的忠臣、死去的烈士;龙场那孤寂如坟的“石椁头”;觍着一张斯文嘴脸却用“五恶”害人的陆之谦……

境界?这是王守仁用血、用泪、用头颅去磨炼捶打,从死生之间一点点抠磨出来的。

“会达到的。”守仁微微一笑,对徐爱说,“‘知行合一’是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在事事物物上磨炼,等把‘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精熟了,再去齐家、治国、平天下,克官吏、克大臣、克天子,为百姓争利益,最终一定会达到一个境界。”

那会是个“圣人”的境界吧?因为“知行合一”是一条成圣贤的大路……

(三)

随着王守仁讲学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继徐爱之后,又有穆孔晖、郑一初、方献夫、王道、梁毅、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应良、朱节、蔡宗兖等人纷纷拜到守仁门下,跟他学习“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到后来,早前认识的那位又有官、又有钱、又有面子、又会为人处世的黄绾也执意要拜王守仁为师。王守仁一开始不好意思,可黄绾执意要拜师,终于列入门墙,做了守仁的学生。

这天吃过午饭,黄绾领着一位朋友过来:“这位是户部右侍郎王晋溪先生,特来跟先生谈论学问。”

这位晋溪先生名叫王琼,山西太原人,是弘治朝留下的老臣子,为人正派,极有智谋,文武兼备,而且性格诙谐,爱开玩笑。王守仁早听说过王琼的名字,今天一见,只见这位晋溪先生长的一副猴儿相,又矮又瘦,细眉毛圆眼睛,宽额头尖下巴,一对圆圆的招风耳朵,蓄着花白的山羊须,眼神灵活,脸上挂着一副戏谑滑稽的笑容,冲王守仁一拱手,操着一口山西腔笑着说:“这个黄宗贤在咱的面前吹牛,说他拜的老师如何了不起,我心里不服气,跑来找阳明先生的麻烦来了。来之前咱跟黄宗贤打了赌,要是我赢了,他请咱们吃酒;要是我输了,咱们吃酒,他请。”

王琼果然诙谐,一开口就是逗趣。守仁也笑着说:“晋溪先生说得对,这个黄宗贤最有钱,今天不管怎样,这顿酒他是要请的。”

三个人笑了一会儿,王琼收起笑容:“咱是个老西儿,问起话来一向刁钻,最惹人嫌,阳明先生不会生我气吧?”

王琼说的是玩笑话,可也真有点儿“考较”的意思。王守仁忙说:“晋溪先生有什么题目不妨说出来,咱们一起讨论,有理没理,讲过便知。”

王琼略一琢磨,问守仁:“孔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何解?”

守仁笑道:“不是不移,只是不肯移罢了。”

守仁这话说得简单明了,真如探手摘心一般。

所谓“上知”指的是权贵;所谓“下愚”当然指百姓。权贵们掌握特权,从中捞取利益,所以决不肯放弃手里的特权;百姓愚昧无知,而且不求上进,任人愚弄,一声不吭。结果权贵因为既得利益而拒绝改变;百姓因为不求上进而不愿改变。这就是王守仁说的“不是不移,是不肯移”……

孔子的话既讽刺权贵,又责备百姓。而王守仁一语道破天机。王琼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清了清嗓子,又正色问道:“阳明先生,《孟子》一书中提到这样的话:‘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这里所说的‘尧舜’二字,当然是指‘圣贤’之意,按孟子说的意思,就是天下‘人人皆可做圣贤’,这话对吗?”

这一句话问到点子上了。王守仁连想都未想,立刻说:“这话对!人人心里有良知,而且良知永不泯灭。只要大家都让心里的良知来指路,都来做这个‘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自然‘人人皆可做圣贤’。”

又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王琼的脸色凝重起来了,半晌缓缓地说:“好个阳明子,果真名不虚传!”

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王守仁是非凡之人,略一沉吟,把心底里放了很久的问题拿了出来:“孟子说:‘天下人皆可为尧舜。’尧舜二位自然是圣人,而后孟子又把孔子也称为圣人,这都好懂,可是孟子又说伯夷、伊尹也是圣人。在下以为伯夷、伊尹虽然不凡,可要和尧舜、孔子相比,才智还有高下之分,为什么这些人通通被孟子称作‘圣人’呢?”

王琼的这一问并不难解,可它内里却含有极深的思辨。

王守仁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这才说:“圣人之所以被称为‘圣’,这一个字极有讲究。‘圣’,就是天理。一个人到了‘圣’的境界,他心里就只剩了天理,那些人欲私心都被摒弃了。这样一颗纯而又纯的心,在下暂且把它比作一块十足的纯金。纯金为什么纯呢?就因为它里面没有任何杂质。人心纯净只剩天理,这是‘圣人’;金子纯净毫无杂质,这叫‘纯金’。弄明白这一点,后面就好说了。”

王守仁的话说得清楚直白,每个人都听得懂。王琼、黄绾和几个弟子都点头:“先生这话对,‘圣人’和‘纯金’可以做比较。请再往深处说吧。”

王守仁点点头:“金子,当然有大小之分,大的可能有一万两重!小的只有一两、几钱……这不稀奇。如果把尧舜比作一万两重的一大块金子,那么孔圣人就可以比作九千两重的金子,伯夷、伊尹可能是七千两、六千两重的金子。一万两的金子和六千两的金子重量不一样,可有一点却是完全一样的!请问:这完全一样的是什么?”

王守仁突然一问,众人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还是王守仁高声说:“纯度!一万两的金子和几千两、几百两、一两、半钱的金子有一点是一样的,它们的‘纯度’完全一样!”

被王守仁一提,众人恍然大悟。王琼忙说:“对呀!一万两重的‘尧舜’和六千两重的‘伯夷、伊尹’,他们的功业不相同,可良知的‘纯度’一样,这个‘纯’就是天理,所以一万两重的尧舜、六千两重的伯夷都是‘纯金’,都是圣人。”

见王琼听明白了,王守仁又接着说:“一万两纯金和六千两纯金是同样的‘纯度’,所以尧舜、孔子、伯夷、伊尹这些人就算功业有大小、能力有不同,可他们的心都是纯粹的‘天理’,所以他们都是圣人。由此我们就知道,人的才智大小、能力强弱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良知的‘纯度’。一个农夫,他一生的功业也许只相当于一两金子,但这农夫只要心地纯净,良知烁然,全无杂质,那他一生的功业和尧舜是一样的!何处一样?‘纯度’一样!于是这个农夫和尧舜一样,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圣人。我想,这就是孟子说的‘人人皆可做圣贤’的依据了。”

“人人皆可做圣贤”是阳明心学一个重要内容。这一理论充分证明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论点:帝、王、将、相和普通百姓,在人格方面绝对平等!因为事业大小、能力高低不重要,只有心底良知的“纯度”才重要。

守仁这番道理讲出来,几个弟子喜形于色,议论纷纷。只有王琼保持着冷静,把守仁的话想了半天,又往深处追问:“我想请教一下:尧舜二圣心中这万两黄金一般的天理是如何来的?平常人又该如何才能存养自己心中的天理良知,日有进益,从一两、五钱的‘小金子’变成百两、千两、万两重的‘大金子’呢?”

守仁笑道:“晋溪先生说的就是‘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了。咱们一定要弄明白,修身的目的是要提升金子的‘纯度’,所以要尽一切力量去除人欲,存养天理。人欲私心越少,天理良知就越多。这就如同炼金之时,一边加入金子,一边又不断在火里熔炼,不但体量越来越大,纯度也是越炼越纯。这么长年累月努力下去,我们心里的良知越来越纯粹,‘知行合一’越来越坚定,即使遇到大是大非,也能稳守良知,毫不动摇!这样一来,就等于我们心里这块‘纯金’越来越重了。”

王琼摇摇头:“未必如此,依我看来,这世上很多人是越学心越坏,越走路越邪,这又如何解释?”

王守仁笑着说:“晋溪先生心细,看出这个毛病来了。有些读书人不明白圣人之‘圣’是天理之‘纯’,错以为所谓‘圣人’就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能人,结果他一心只在知识、能力这上头用功,却不肯花大力气去除自己的人欲私心,提炼天理良知。这就好像他不要求金子的纯度,只要金子看起来分量越重越好。为了追求分量,不管铜铁锡铅杂七杂八……只管胡乱添加进去,结果他的学问越来越大,本事越来越强,心里的天理良知反而越来越少!就好像他原本心里还有‘一两纯金’,可是杂七杂八添得越多,金子的纯度反而越来越低!等心里乱糟糟的东西达到‘万两之重’的时候,你剖开他的心再看看,里面只剩下脏乎乎的一堆糟粕,根本就不是金子,当然也就一分一文都不值了。那些偷天大盗、窃国蟊贼、杀人恶魔、乱世枭雄就是这么来的。”

王守仁这些话十分厉害。他实际上说明了一件事:能力越大,责任越重;权力越大,原罪越深。

权力越大、能力越强的人,越会经常面对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要想经得住考验,必须更努力去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才行。“知行合一”做得不够,遇到原则问题,很可能出错,甚至堕落!将来有一天后人翻开史书,剖开这位“大能人”的“心”来评判,只看到一堆万斤之重又脏又臭的“糟粕”,那就难免要遗臭万年了。

守仁这番道理把所有人都说愣了。王琼喃喃道:“不知存养天理良知的人,本事越大,天理良知反而越少。杂七杂八堆到万两之重,反而成了糟粕,分文不值。好厉害的话呀!”

站在一旁的徐爱接了一句:“先生此喻,大有功于后学晚辈!”

王琼点了点头:“大道理,真是大道理!阳明子是真学问,是真君子,也是个好先生。”又把守仁刚才的话咂摸了一下,指着周围几个弟子说,“你们有福啦!跟了这样的先生,他日必成大器!”对王守仁和黄绾拱了拱手,“我衙门里还有事,以后再来听讲。”自顾去了。

送走了王琼,黄绾笑着问王守仁:“阳明先生看这位王晋溪本事如何?”

“晋溪先生堪比弘治三阁老!可惜……”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话头。

王守仁差点儿说出“可惜坐天下的不是弘治皇帝”的话来。这是天下人都想发出的一声哀叹,也是个犯忌招灾的想头儿,黄绾忙说:“学生们还在里头等着呢,咱们还是先给学生讲课吧。”

王守仁使劲点点头:“宗贤说得对,咱们去讲学,讲真正的圣人之学,多讲,要多讲!”

(四)

有一天,守仁的弟子欧阳德在课堂上问了个问题:“先生平时常对我们说,孔孟儒学最要紧的一句话就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平时也常留意这句话,后来看了朱熹的注解,却说这‘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是个效验,这似乎与先生平时所讲有抵触,不知先生怎么看?”

听了这话,王守仁连连摇头:“朱熹的解释偏了,圣人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

王守仁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欧阳德忙问:“可否仔细讲讲?”

王守仁缓缓说道:“什么是‘功夫’?说的就是一个提炼良知的过程。什么是‘效验’?就是不问过程,只看办事有什么成果。朱熹以为‘克己复礼’是个效验,这叫本末倒置。”略想了想又说,“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记得小时候在山阴老家有两间铁匠铺子,铁匠师傅都是好把式,打出来的铁器很好,一把锄头卖二十文钱,大家都来买。后来东边这家铁匠铺的主人想多做些生意,就降了价,每把锄头仅卖十四文,西家却不降价。大概过了不到两年吧,这两间铁匠铺倒了一间,你们觉得是东家的倒了,还是西家的倒了?”

阳明先生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得很,别的学生还没说话,弟子萧惠在旁插嘴道:“当然是西边这家倒了。”

王守仁摇了摇头:“不对,是东边这家倒了。”

听了这话萧惠不以为然,忙问:“东边的铁匠铺子降了价,锄头应该好卖,怎么反而倒掉了?”

王守仁看了萧惠一眼:“东家、西家原本是一样的手艺,一样的材料,一样的功夫,所以也卖一样的价钱。现在东家为了多卖几把锄头,把价格降了,可他们到底也要赚钱,怎么赚?只好省些材料,省些功夫,把六文钱的利省出来。如此一来他家的锄头比西家差了不少,刃口不利翻不动土,打得又薄,不到一年光景就用不成了。乡下人一开始图他家东西便宜,都买他的,可拿回去一用,不好使!乡民算了一笔账,觉得买这不好使的锄头多花力气,耽误工夫,反而吃了亏,心里很不痛快。结果一年不到,附近的人都知道东家铁匠铺打的铁器掺假,互相告诫,谁也不买他的东西,这间铺子怎么能不垮呢?”

被先生这么一说,萧惠顿时无话可回了。

王守仁抬头把弟子们都看了一遍,见他们一个个认真倾听,这才缓缓说道:“同是打铁的铺子,同样的手艺,同样的材料,西家紧守着一个‘功夫’,虽然做出来的不是什么精巧之物,却兢兢业业只管把自家产品做到极致,这样的生意做得长久,做得稳当,这叫什么?这叫‘匠心独运’,就像我以前说的‘提炼纯金’,铁匠心里这颗‘认认真真打铁器’的‘良知真金’只有一两重、几钱重,却纯而又纯,只要一辈子这么坚持下去,这位打铁师傅也能成一个‘打铁的圣贤’。可东家为了眼下多赚几个钱,偷了工,省了料,卖的东西虽然便宜,别人用了觉得上了当,却要骂他。就为了多赚几个钱,为了这么一点点‘效验’,这个手艺人竟把良知昧了,就像我说过的‘铜铁铅锡纷然杂投,到后来不复有金矣’。这样一个良心被蒙蔽了的人,虽然有手艺,却做不成事,今天在这里开铺子是这样,搬到别处去,只怕也是这样;打铁的时候他是这样,做别的买卖也是一样,除非他良知发动,自我反省,把这毛病改了,不然,以后不知会怎样收场。”

王守仁几句话说得众弟子都沉思起来。

眼看是个好机会,王守仁就把话引到深处去了:“‘知行合一’是个修身功夫,天下无论士农工商,人人都要在这上头用功。做手艺的要把手艺做到极致,做买卖的要把诚信做到极致,那些做官的人尤其要把‘知行合一’做到极致。一个心里只装着良知的官员,上任伊始就在想:‘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只知道要诚心实意替老百姓办实事。’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做个好官。那些不重功夫只重‘效验’的货色不是这样,让他们去做知县,还没上任就想着做些什么露脸的事儿,博一个政绩,好升知府,到了任上就胡乱操办,做了一堆没用的事,不问百姓是否受益,只求上头看了喜欢。这样的人,给他个知县,他想升知府,于是搞一个假政绩;真的升了知府,他又想升按察,这就又搞个更大的‘政绩’出来;给他升了按察,他又想做布政,于是加倍耍手段逢迎上司,坑害百姓。这种人官做得越大,心里的良知越少,人也越发邪恶,办的坏事越多,到最后真就变成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了!这就是只重效验不重功夫造成的恶果。”

王守仁把话说到这里,众弟子皆有感触。欧阳德在旁边问道:“既然圣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为什么朱熹又专门做一个效验之说呢?”

王守仁略想了想:“朱子提出这个‘效验’之说,大概是补他自己学说上的漏洞吧。因为朱熹以为圣人之学‘知先行后’,重‘知’而轻‘行’。以此学说为基础的读书人就容易犯‘关起门来读死书’的毛病,读书人读成死书,坐困斗室,一生尽毁,这可不是朱熹想看到的结果。所以他专门强调一个‘效验’说,让读书人除了做那个‘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书呆子学问之外,还记得要走上社会努力一番,成功成名,追求一个‘效验’。说穿了,这是朱熹发现‘知先行后’有病,就给自己开了这么个‘效验说’的方子罢了。可病对身体不好,药这东西对身体也不好,先给自己弄出一个‘病’来,再吃些药来‘治病’,结果是病没治好,药毒倒进了身体,又引出别的病来了!”

王守仁这么一说,弟子们都笑了。

王守仁自己却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地说道:“其实圣人之学最重视‘良知功夫’,从来不重视‘效验’。孔夫子周游列国之时何等艰难,别人笑他糊涂,骂他是‘丧家犬’,孔子说什么?只说了句‘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意思是说:这套道理或许在当今天下行不通,我已经知道了,可这道理是对的,是救天下百姓的大道理,我自当奉行到底,绝不半途而废!诸位想想,这‘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功夫还是效验?”

其实“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这句话从头到尾已经否定了“效验”二字,只剩了一个“功夫”在里头,否则明知“不行”还要继续做下去,孔圣人岂不成了疯子?阳明先生随便举一个例子,就是根本不可辩驳的,学生们听了个个点头称是。

说到此处,阳明先生也有些兴奋起来,提高了声音:“孔子说‘重功夫不重效验’的话又岂止这一处?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怎么个任重?‘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怎么个道远?‘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为了一个‘仁’——在孔子就是追求一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直追求到死那天才罢,不是到这时候就不做了,而是因为人已经死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做下去了,这才罢手!这是功夫还是‘效验’?显然是个功夫!再有,‘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拿自己的生命来维护一个‘仁’的理念,这是个功夫还是个效验?若依‘效验论’来说,那天下读书人都应该是‘用无耻以求官’才对吧?天下的买卖人都应该是‘用奸诈以求财’才对吧?‘成仁’这两个字岂不是不提也罢?什么是‘仁’?良知之诚爱恻怛处就是仁!这种地方要是出了错,世人都只重‘效验’不重‘功夫’了,好吧,那良知咱们也都抛弃了吧……这还得了吗?”

王守仁把学问讲到这个地步,学子们对于“重功夫不重效验”再无疑问。欧阳德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我记得《论语》里有一句‘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前看了这话不太能理解,今天听先生讲学,隐约觉得孔子这句话似乎与‘重功夫不重效验’的说法有关联,先生以为如何?”

王守仁点点头:“你这话问得好。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和‘重功夫不重效验’其实是一个意思。孔夫子认为早前的学子们做学问是为了提炼良知,下一番‘知行合一’的功夫。可孔子生在春秋末年,天下大乱,物欲纷纷,读书人做学问全是为了求‘效验’,是要炫耀自己的学问给别人看,用学问做敲门砖去博功名富贵,于是士人学子争先恐后奔走于诸侯之间,卖弄学识,摇唇鼓舌,所谓‘学得文武技,货卖帝王家’,出卖的既是学问,更是良知!结果天下越来越乱,百姓越来越苦,就连那些出卖自己的士人也大多不得好死。孔子正是有感于时事,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惜孔夫子想劝天下人,天下人却不听劝,孔子也没办法,叹息而已!”

欧阳德听得连连点头,半晌却又问:“孔子如此哀叹,似乎对‘今之学者为人’之弊深有体察,难道说孔子门下弟子中也有这种不成器的货色吗?”

欧阳德这话实在有趣,王守仁笑着问:“你觉得呢?”

欧阳德正色说道:“我觉得孔子时代人心淳朴,还不至利欲熏心到如此地步。且孔子一生教育弟子三千,贤者只有七十二人,想来这七十二贤者总不至于如此吧?”

王守仁冷笑一声:“你这话就错了!天下人的私欲之深,古今都是一样。孔子只看到他那个时代的学子们是些‘学而为人’的货色,故此发出感慨,我们这些人只看到我们身边的学子利欲熏心,倒以为孔子时代的人就不是这样,这叫什么?这叫一厢情愿。你刚才说孔门弟子皆是大贤,不至于此?那你知道子思讽子贡的故事吗?”

确实,古书中曾经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子思、子贡同为孔子门生,子贡做了大官,家资极富。子思安贫乐道,穷困潦倒。一次子贡来拜访子思,见其家破败不堪,子思衣衫褴褛,扶荆杖而出,就笑话了子思几句,不料子思反唇相讥,说道:“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tè),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一番话说得子贡无言以对。后人虽然不知道子贡为官时做了些什么事,可子思如此讥讽,似乎空穴来风,未必无音。

既然说到这里,王守仁就把话多说几句:“《论语》里还有好几个这样的故事呢!比如说:孔子有一个弟子名叫冉求,曾任孔子家宰,又有一个弟子名叫公西赤,也在鲁国为官。后来公西赤出使齐国,冉求来见孔子,说公西赤远行,老母无人看顾,想送一批粮食,孔子说可以送一釜,冉求以为太少,孔子又加一庾,以为不少了吧?想不到冉求一次送给公西赤家小米五秉!孔子所说的一釜不过六斗四升,一庾不过两斗四升,而五秉之粟却是整整八百斗,超过了几十倍!孔子知道后责备冉求,说了句:‘君子周急不继富。’你想想,孔子这么说,是因为他心疼这些小米吗?显然不是,孔子是看不惯他这些当官的弟子们互相拉拢结纳的歪风。”扫了众弟子一眼,又说,“孔门弟子又如何,当了官之后照样互相拉拢。再看看今天的官场,认座师,攀同乡,拉帮结派互相勾连,比孔子时代污浊十倍了,这都是‘效验’之说害人。”

《论语》是一本明明白白的著作,只是后人的心智都被历朝文人所做的各种“注解”约束,很多事明摆着,却读不透。现在王守仁这么一解,学生们都觉得很新奇,欧阳德笑着说:“先生说的这些事,我们平时虽也读到,却未留意。”

既然学生们以前“没留意”这些,阳明先生也不妨多说几句:“孔门弟子颜回死于鲁哀公十四年,死时一贫如洗。可颜回死后,其父颜无繇忽然来找孔子,希望孔子卖掉马车给颜回置办一只椁。孔子说:‘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一口回绝了,这些事你们都读到过吧?对此是怎么看的?”

《论语》里的故事所有儒生耳熟能详,欧阳德忙说:“这是颜无繇心疼爱子,想替颜回厚葬,孔子却以为厚葬之风实为不妥,想以安葬其子孔鲤的规格薄葬颜回。可惜颜无繇爱子心切,不听孔子之劝,还是厚葬了颜回,孔子因此不满,大哭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欧阳德话还没说完,王守仁已经摆手止住了他:“你这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颜无繇是个穷苦的人,为何会生出厚葬颜回之心?纵然有此心,孔子不支持,颜无繇又从何处得到财物厚葬颜回?孔子大哭之时,为何说‘非我也,夫二三子也’?这替颜回操办葬礼的‘二三子’难道仅是颜无繇一个人吗?”

被王守仁一连几问,欧阳德顿时哑口无言。王守仁笑道:“颜无繇欲厚葬颜回,这里面大有文章,如此穷苦之人忽然想厚葬其子,必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了主意,又拿出钱来支持他。当时孔子在鲁国做上大夫,年俸六万斗,颜无繇为何不来借钱借物,偏要借孔子的马车为颜回置椁?分明有人在后头给他出主意,借孔子的马车给弟子做椁,以彰显孔子的‘仁爱’。后来孔子不肯厚葬颜回,可颜回仍然被厚葬了,这又是孔门弟子中一帮做官的人在后面耍弄手段,借这场丧事拉帮结党,互相算计。孔子所说的‘二三子’究竟指哪几个弟子,后人不得而知,但我们以今人之眼看古人之事,难道还猜不出事情的本末缘由吗?”

讲到这里,王守仁又把话引回正题:“‘圣人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重视的是对良知天理的体认,重视的是‘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不论做任何事,只要你把自己的良知提炼出来,以行动践行这个良知,认认真真去做,应有的‘效验’自然会慢慢体现出来。如果不提良知,不讲‘知行合一’,上来就说‘效验’、论‘成绩’,那么这个‘效验’这个‘成绩’本身就成了私心人欲,成了一种邪恶的东西!对外,可能危害百姓的利益;对内,它会污染人心里的良知。这样一来人就走上邪路了。这是大忌,一定要当心。”

王守仁一番话说得几十个儒生个个心头火热,汗透重衣。好半晌,欧阳德喃喃说道:“阳明先生真是大宗师……”

大道至简。王守仁所创立的“阳明心学”也不是什么复杂深奥的学问。这一学说上承真正的“孔孟之学”,在这个基础上又有拓展和创新。可以说中国古代哲学至此达于顶峰。

阳明心学的核心理论是《大学》中提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其中修身是个基本功,而“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紧密衔接无隙可乘”的“知行合一”理论是修身的途径。

“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天下人个个都应该做,要做这个功夫,就应该从生活中的事事物物做起,随时磨炼,越炼越纯。不论是谁,只要肯做这个“知行合一”的功夫,必有收获。

然而“孔孟儒学”对儒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孔子说:“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意思是说:“皇权如猛虎,必须关进笼子。如果皇权冲出笼子,人民利益受到损害,这就是儒生的过错!”孟子说得更明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孔、孟的基础上王阳明进一步提出“人人可以做圣贤”,确立了百姓与皇帝在人格上的平等地位,同时阐明“能力越大,责任越重;权力越大,原罪越重”的道理,这样一来,就赋予了人民“监督皇权”的权利、责任和义务。

当然,最终直面危险、监督皇权的仍然是儒生——也就是经过训练的职业政治家们。于是阳明心学特别要求儒生多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再由修身而齐家——在一乡一县为百姓请命;由齐家而治国——在一府一省为百姓请命;直到平天下——进入朝廷,直面皇权,为天下人请命。这种时候,就要求儒生们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坚守良知,毫不退缩,勇敢地奋斗到底。

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生的使命,而这一切的基础是修身,修身的途径是“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是整个阳明心学的基础。正如陆九渊所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明白了“知行合一”四个字,一切哲学理论都成了“知行合一”的注脚。在后来推出的《传习录》一书中,王守仁和弟子们、朋友们就哲学理论反复讨论,反复辩论,所有内容其实全部包含在“知行合一”四字之中。即使后来提出的“致良知”,也不过是对“知行合一”的再一次强调,再一次论证。

阳明心学,至此已经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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