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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5)(1 / 1)

第十五回落难人偏又遭海难,囹圄士挣破囹圄局

(一)

一直呆坐到黄昏时分,王守仁又从地上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往下游走去。

穷途末路的人,虽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却知道不能就这么在烂泥里坐着。不走不行,不走就成了等死了。

就这么沿江岸走了好久,天黑的时候王守仁终于又碰上一条商船。这是条泊在江边的空船,船上的人都在岸边点火烧饭,见守仁这副样子,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忙过来问他:“你怎么回事?”

刚刚挨了一顿打,这次王守仁识相了,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阉党”“刺客”只能再挨顿揍。反正眼下逃难要紧,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干脆硬着头皮编了个瞎话,说自己是从山阴来省城考乡试的秀才,不想就被贼人劫了道,行李、银两抢个精光,还挨了打。

这条船是从福建来贩茶的,东主姓陆,听了守仁这套话真就信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身上一个钱都没有,在杭州又不认识人,弄成这样,乡试也考不成了。”眼前逃命要紧,既然已经撒了谎,守仁干脆冲着老陆赔笑脸儿,“能不能让学生在先生的船上搭一段路?”

“可我们这船是去福建闽侯的。”

现在的王守仁只想离开杭州越远越好,至于去哪儿倒不在乎。听说这船到闽侯,就说:“也好,我在当地有朋友,只要到了地方,找他们借几个钱,就可以回家了。”

看守仁说话文质彬彬,果然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身上只剩一套短衣,浑身都是泥水,脸上青肿,头也打破了,这样子真像是遭了强盗,老陆也挺同情他,就一口答应让守仁搭船。

见东家随便答应载客,船老大心里不太愿意,把老陆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半天。

王守仁知道自己能否脱险,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看着俩人争执,心里忐忑不安。看那两个人商量了好一阵子,老陆总算回来,笑着说:“没事没事,上船再说吧!”守仁大喜,赶紧再三道谢。

吃了晚饭,商船沿江而下驶向大海。

茶商老陆跑了一辈子江湖,豪爽热情,人也挺讲义气。见守仁身上无衣、脚下无履,就找了一套自己的旧衣服给他穿。既然到了人家的船上,守仁也不能白吃一口闲饭,就整天跑前跑后,跟船工们学着张帆稳舵,闲了刷洗船板,总之手脚不停,免得别人嫌他。又找空子和船老大聊天,一来二去,大家都熟络起来了。

此时商船已经驶出钱塘湾漂进大海,经过舟山一路往南行来。到这会儿守仁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几天后,商船已经驶入福建沿海。眼瞅着快到家了,船上的人都高兴起来,只有守仁暗暗发愁,不知船到码头以后自己该到哪里去。愁了半天又慢慢想开了:能有多难?再怎么还能比在诏狱里蹲着更难吗?

于是守仁强迫自己放下心事,有说有笑地和老陆他们聊起来了。

老陆家里几代都是茶商,没读过多少书,嘴里说的都是他的生意经:“这一两年生意好难做。以前茶税规矩是‘三十取一’,算下来只有一钱银子,去年就涨到一钱五,今年不知怎么搞的,又涨到两钱五!辛辛苦苦在海上跑一年,一点儿钱也没的赚,去找官府说理,也没有理讲,有几个人争得急了些,还吃了板子。我们这些买卖人哪敢跟官府斗!”

说到做生意王守仁真是一窍不通,就问:“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也觉得茶税涨得蹊跷,就想办法找人打听,才知道原来京城出了个贪钱的太监,下令派往各地的太监们都要给他献银子,哪个献的银子多就升官,献银少的就受罚。这些派出来的太监又想巴结上面,又要自己捞一笔,就在地方上拼命搜刮,以前收的税都加了倍,又出了好多新税,变着法子从老百姓骨头里榨油。这些太监都是皇宫里出来的,势力比官府还大,谁敢管?”

老陆说的“京城里的贪钱太监”当然就是刘瑾!

一提刘瑾这条恶狼守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往舱板上啐了一口,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帮天杀的阉狗!”

听守仁骂得爽利,老陆也跟着骂起来:“这帮阉狗!天下百姓都恨他,都咒他,将来肯定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说完便端起碗喝了口酒,哈哈一笑,把这烦心事扔到边上去了。

面对这个爽快的老陆,王守仁胸中闷气也解了不少。觉得这些平头百姓既不要忠,也不用谏,朴实无华,自得其乐,比自己这个倒霉的官儿不知强出多少。八壹中文網

忽然间,守仁心里一动,想起了早年蔡蓬头说过的话:“为国为民的好官不叫‘官’,叫‘苦虫儿’。”

——苦虫儿!苦就罢了,弄到最后,原来只是一只“虫儿”!

蔡老道,蔡老道……这个老道士有意思,你以为他那些话是随口说说?回头一咂摸滋味,才觉出那些话一句句直说进人的骨头缝儿里,直捅进人的心窝子里去。

当年蔡老道劝王守仁“多学无益,多言无用,多劳无功”。后来唐寅也说:把“我”养在静室,不和这污浊的世界打交道,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现在王守仁明白了:世道实在污浊,果然是“多学无益,多言无用,多劳无功”!不如退一步,回乡做个田舍翁,安安静静养自己的“良知”去吧。

想到这儿,王守仁心里打了个愣,不禁对着摇曳的烛光发起呆来。

此时已到二更时分,几个人收拾被褥准备休息,却觉得船身晃了起来,渐渐地越摇越凶。船老大拉开舱门探进头来:“东家,你在舱里稳着些,今晚只怕有一场风。”又对守仁说,“出来帮把手。”

守仁忙钻出舱来,只听黑暗中风声隐隐,白天还碧蓝温顺的大海忽然激起一片黑稠的浊浪,海面上无数妖龙怪蟒起伏拧动。只一眨眼工夫,风已经越刮越猛,化成了一片凄厉的狼嚎,呼啸着卷起如城般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条小船深深卷入了浪底。

一盏昏黄的渔灯下,隐约可以看见几个人影在船上乱跑。不知从哪里伸过一只手扯住守仁,有人在他耳边吼道:“把舵!把住舵杆……”守仁被那人扯得踉跄了两步,接着拦腰撞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船上的舵杆子。

这时已有三个人站成一排,死死把住舵杆。守仁知道舵杆一松,这条小船就失去了方向,在滔天浊浪中乱转,立刻就会倾覆,就学着别人的样子拧着腰、叉着脚,双手死死抱着舵杆,用整个身体、整条性命和狂风暴雨抗击。

这时风势越发猛烈了。满空中都是鬼哭狼嚎,十几丈高的大浪迎面砸落,打得船身砰砰直响!手中的舵杆好像发疯似的拼命摆动。四个人被它扯得连滚带爬,却不顾一切死死抱住不放。

这一刻,船上每个人都在赌命,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和大海抗争。

一个巨浪从侧舷直扑上来,斜斜扫过船上的一切。守仁被浪头打得头晕眼花,一跤摔倒,忙又挣扎着爬起身。船头那盏微弱的灯火已经被浪头扑灭,浑浊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

头顶看不到天空,脚下看不见船板,身边只剩了风声。王守仁忽然一下子惊惶失措,以为自己正悬空立在绝境之中,身畔只剩他一个人了,脚下就是无底的深渊。慌乱中张口大叫,可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接着一个浪头涌来,把船高高举上浪尖,又猛砸进谷底!脚下猛地一跳,守仁的身子被抛了起来,重重地摔在船板上。一个黑影从边上撞了过来,正摔在守仁身上,俩人滚成一团,那人的胳膊肘结结实实捣在守仁的腰眼上,这疼痛倒让他一阵喜悦,这才想起来:自己眼下正在一条大船上,除他之外,身边还有七八个船工,还有老陆这个朋友。

耳边传来船老大的吼声:“把紧!把紧!”

借着海水中泛起的一片怪异的荧光,守仁勉强看到把住舵杆的仍是他们四个人。

原来人还在,船也还在!有人有船,这风暴又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人亡船破又如何?拼死抗争到最后一刻就是了!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搏斗下去,就算输了,也要输得像条汉子!

忽然间,王守仁冲着狂风巨浪吼叫起来:“自从天倾西北头,天下之水皆东流。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君不见,奸雄恶少椎肥牛,董生著书翻见收……”

没人应和他。狂风早把他的歌声压下去了。再说,身边这些船工们只知道船上的号子,根本没人会唱这个曲儿。守仁也不管别人,只是自己拼着命嘶着嗓子吼叫!越吼,越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力量。再看那山一样的浪头,似乎也不怎么吓人了。

什么“多言无益”?什么“多劳无功”?读书人的本分就是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挨板子又如何?坐黑牢又如何?受羞辱又如何?这些阉贼!我不怕你们,我要吼叫到底,我要搏斗到底!我要让你们这些奸贼怕我!

顿时,王守仁觉得脚下有了根,手上有了力。

来呀!我就在这里跟你们斗一场,倒看你们有什么本事!

这条商船在风浪中整整颠簸了一夜,直到天亮,风浪小了,才勉强靠岸。

这一夜,船上所有人都吓掉了魂儿,船也被浪头打坏几处,舱里灌满了水。船工们赶着动手修船,守仁也想过来帮忙,可这帮船工对他都冷冷的,弄得守仁有些不知所措。

到中午,船只修补完毕准备起航,守仁正要上船,船老大过来拦住:“我们只把你送到这儿,这几百钱是东家赏给你的,想去哪儿,自己走吧。”说着把一串麻钱儿扔在守仁脚下。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莫名其妙。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海上行船的规矩,不能半路载客,否则不吉利。这次东家破例带你,结果引来昨晚那场风,差点儿出了事!”

这叫什么话!

海上起了一场风暴,这些船工怎么会无缘无故赖在自己头上?真是岂有此理!眼看船老大一点儿理也不讲了,守仁想找老陆说话,可这时候老陆已钻进舱里,根本不肯露头了。

其实船老大说的也是实话。海上行船凶险莫测,所以船行里的规矩极多,其中“半路搭载生客”就是一项忌讳。当初老陆想让守仁同行,船工们本来就不乐意,只是人家是主家儿,又一再坚持,才勉强让守仁上了船,想不到真就遇上了一场大风。到这时船工们再说“忌讳”的话,老陆也不敢不信了。于是老陆躲起来不和守仁见面,几个船工拦在面前不让守仁上船,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商船扬帆远去。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逃出浙江,又被扔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好在那个茶商临走扔给守仁几个钱儿。要在平时,状元公的公子、浙江第一才子王守仁何其清高,这样的钱他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可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正在落难,必须把这些钱拾起来,珍而重之地揣到怀里去。

(二)

坐在海边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守仁终于决定还是先往内陆走走,找个村镇,先弄清自己在哪儿吧。

往内陆走了几里地,渐渐遇到当地人,守仁赶紧跟人家打听,知道这地方叫白沙头,离闽江口还有一百多里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是个贫穷荒僻的去处。经当地人指引,守仁总算找到了这座镇子,见眼前有了人烟,这才放下心来。

昨晚在风浪里辛苦一夜,王守仁又累又饿。可眼下孤身在外,杭州回不去了,离南京又不知有几千里路程,身上就这么几个钱,一文也不敢乱用。仔细算计着掏钱买了几个饼子,一半包起来揣在怀里,手里捧着块干粮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蹲下,正吃着,一个挎刀的小校领着几个当兵的走了过来。

福建沿海常有私商、海盗出没,这些海防官兵平时巡逻都加着小心。现在忽然在集市上碰见这么个生面孔,身上一袭旧衣,脚上穿双草鞋,皮肤却很白晳,既不像船民也不像农夫,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东西,当兵的顿时起了疑心,四个人一起上前把守仁围住,领头的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守仁这一辈子从没被官差呵斥过,晕头晕脑地回了句:“我?没做什么呀……”

一听口音就知道守仁不是本地人。几个当兵的越发起疑:“你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

到这时候守仁才知道自己又遇上麻烦了,只得冲几个当兵的赔着笑脸儿,脑子飞转,想着自己该怎么应付过去。

面对几个丘八,再说自己是“落难的秀才”怕是不管用了。只有说自己是官,也许还好些:“我叫王守仁,原任兵部主事,现在获罪于朝廷,被贬往贵州龙场驿做驿丞。”

唉,世事有时候就这么离奇。撒谎就能过关,说真话反而站不住脚。眼下守仁说的全是实话,却让那个军官听出毛病来了:“你既然被贬去贵州,怎么跑到福建来了?”

这一问怎么回答……

其实守仁是因为被人追杀,逃到福建来的。可这样说当兵的肯定不信!弄不好被他们带回军营扣押起来,然后往上一报,事儿就麻烦了。

眼下不知有多少刘瑾的党羽正在到处打探守仁的行踪,估计不等这帮人查出结果,刘瑾派的杀手已经到福建了。

好在王守仁聪明透顶,情急智生,这个“在大明朝不能说实话”的道理,忽然就让他给悟出来了。

既然在大明朝说实话没活路,那就编瞎话吧!守仁把牙一咬,脸上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这里怎么会是福建?我昨天还在浙江钱塘呢!”

“你说什么?”

王守仁把声调缓了缓,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本官被朝廷贬往贵州,原打算先到杭州,再转道江西去贵州。可到杭州之后病了一场,耽误了些日子。昨天身体康复,在钱塘江边游玩,忽然有两个人划一条小船过来,说有一处好山水,山里有个神仙等着我,我就上了船,一天一夜到了这里,他们让我上岸,见山就进,见路就走,自会见到一座道观,神仙就在观里。说完划起船就走了。我也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只好到处问人。”

这一套瞎话编出来王守仁自己都觉得汗毛孔发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个当兵的却是一脸将信将疑:“你说一天一夜就从杭州到了这儿?”

“是啊,”守仁也做出一脸惊疑的表情,“这里真是福建?”

——废话!这里自然是福建无疑。

“你说自己是贬往贵州的官员,身上可有文书?”

“文书还在杭州的住处放着,没带在身上。”

“那我们怎么信你?”

到这会儿守仁已经知道了:说实话没活路,说瞎话才管用!

既然编了瞎话,干脆一编到底!王守仁冲当兵的笑着说:“难道会有人撒谎说自己是被贬谪的官员吗?”

确实,就算有人冒充朝廷官员,也绝不会说自己被贬为驿丞。因为驿丞是大明朝最小最小的一个官儿。

此时几个兵丁已经不再怀疑守仁是海盗了。倒是守仁编的故事让这几个人觉得十分新奇。领头的对守仁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找长官来。”

“行,你去吧。”

那领头的一溜烟跑了。剩下三个兵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守仁发愣。守仁笑着说:“咱们别在街上站着,找个地方坐着等吧。”几个人走进路边的小馆子,守仁拿出身上仅有的钱来要了些酒菜,请当兵的吃喝。

这几个当兵的比那小校还糊涂,对守仁的话已经信了七八成,不但没看守他,反而对他有些崇拜的意思:“这位先生坐小船从杭州过来的时候,看那撑船的人是什么样子?”

守仁两眼望天想了想:“约我上船的人大概四十来岁,戴一顶青缎九梁道冠,穿一领灰道袍,留着长须,哦!背上还背着一口宝剑。撑船的是个小童子,穿着一身红衣服。”

“你说撑船的是个小孩儿?”

说真的,守仁不太会编瞎话,可已经说到这儿了,又不得不编下去:“确实是个小孩子。后来我看他拨船拨得久了,就想替他一下,结果你猜怎样?那两只桨在人家手里那么轻巧,我一拨却重有千斤,一下也划不动。”

三个当兵的面面相觑。又问:“昨晚海上好大的风,先生没遇上?”

“你说什么风?我不知道。只是昨晚初更时分,我看那位道人在船头上指着海面说声:‘来!’就有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海里出来,看样子像条蟒蛇,头上却长了个肉角,那道人对它说:‘你要如何尽管去,只是不要扰我。’那东西在水里翻了个身就不见了。后来一路都风平浪静的。”

守仁几句瞎话把三个当兵的哄得两眼发直。其中一个忽然叫了起来:“我看这位神仙准是吕祖!”

他这一嚷,另几个人都不服气了:“你怎么知道是吕祖?”

“你没听这位先生说吗,那神仙背着一口宝剑。”

“会飞剑的神仙可多了,不一定就是吕祖。”

“不是吕祖,你说是谁?”

一句话把这个当兵的给问住了,半天才说:“咱们别争,还是问这位先生吧……”说着一扭头,才发现守仁早已没了踪影。

王守仁请这几个当兵的吃喝,又编一套瞎话哄他们,就是为了脱身。见几个当兵的争得脸红脖子粗,没人看着他了,王守仁一声不响地溜出酒馆,疾步出了镇子,找了条进山的小路飞逃而去。

阎王爷都快找上门来了!难道真等着“神仙”来救?趁有机会,赶紧跑吧!

(三)

想不到守仁这一跑,就跑进深山野林里去了。

福建地方偏远,山多人少,守仁又是个外乡人,根本不认得路,只知道一味向前乱闯,哪想到自己正在同一片树林子里来来回回地转磨。就这样白天在山林里乱走,晚上胡乱找个地方露宿,走了三四天,一个人也没遇上,在小镇上买的一点儿吃食眨眼工夫就吃光了,只能饿着肚子硬挨。

混到这个光景,王守仁又惊又怕,正想着会不会葬身于此,忽见路边闪出一座小小的道观。

这一下守仁猛然想起在山下小镇里对那几个当兵的编的故事——见山就进,见路就走,自会见到一座道观,神仙就在那里!

这瞎话本是守仁编出来骗人的,可现在真的见山就进见路就走,正在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这么一座道观,连守仁自己都糊涂了:难道这就是缘分?此处就是他出家修行之地吗?

一时间守仁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似乎真是这么回事。自己合该在此出家修行,从此跳出红尘外,断却烦恼根。

原来天意如此,冥冥中早有注定。

只是一瞬间,守仁已经打定了主意。上前拍门,好半天才有个小道童出来,并不开门,只问:“是谁?”

守仁整整衣服,恭恭敬敬地说:“在下余姚王守仁,特来礼拜三清。”

荒山野林,天又晚了,忽然有人跑来拜神?小道童也有心眼儿,就从门缝里往外看,见门外的人衣衫破旧,脚上一双烂草鞋,脸上又是泥又是土,样子实在狼狈不堪,不敢轻易开门。又问:“你从哪儿来?”

“从京城来。”

唉!守仁把自己刚悟出的道理给忘了,又说起实话来了。

现在的王守仁只想着走进这间道观,拜过神像,见了观主,跪在地下给人家叩个头,取一个道号,从此就在这里出家做道士。可王守仁偏偏忘了,在当今的大明朝,说实话是没人信的!

听这个叫花子说自己“从京城来”,小道童哪里肯信?正好又有个道士过来,道童赶紧叫他:“师兄,你快来看,这人说是从京城来的。”

道童的话被守仁听见了,忙说:“我真是从京城来的,在下原本在京里担任兵部主事,家父现任南京吏部尚书。”

唉,又一句实话!

守仁越说实话道士越不信,隔着门冷冷地说:“门已经关了,没有观主的吩咐绝不能开,不管你是何人,请到别处去吧。”

一句话说得守仁浑身冰凉,意冷心灰。

哪有什么“神仙”?哪来什么“缘分”?人家道士连门都不让他进呢。

要依守仁平日的脾气,哪会如此低声下气去求几个道士?可现在衣不蔽体,又冷又饿,天也快黑了,如果叫不开门,这一夜怎么熬得过去?

无奈之下,守仁只得咬紧牙关挤出一个笑脸儿来:“在下只想讨一口热汤喝,观里不方便借宿,我在廊子里睡一宿也行,明天一早立刻就走,绝不敢给道长添麻烦。”

这几句话彻底把事儿弄坏了。

王守仁刚说自己是什么“尚书公子”,现在又说“只想讨碗热汤喝”,这哪是公子哥儿说的话?这一来道士更加认定王守仁不是好东西,压低声音对道童说:“这家伙弄不好是个山贼强盗,让官府追得走投无路,跑到咱们这儿来了,我在这儿看着,你去多找几个师兄弟来。”

两个道士隔着一道门说话,全被守仁听见了。

山贼,强盗!

一个读书人,一个走到哪儿都拔尖儿的大才子,一个上疏直谏的大忠臣,一个从诏狱里熬出来的正人君子!先是无缘无故被船工说成是贼,挨顿暴打;紧接着又被当成是不祥之人赶下船来;官兵也当他是强盗,要拿他;现在连道观里的出家人都说他是贼!连这神仙洞府清静地也容不得他……

——难道正直人全要落这个下场?

——难道说真话的人就该死不成?

猛地,王守仁瞪着两眼吼叫起来:“老子就是山贼!老子就是强盗!你们这两个牛鼻子再不开门,老子撞门进去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见守仁忽然疯了一样叫骂起来,道士们更不敢给他开门了。

一时间守仁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戾气堵在胸口,心中愤懑难平,全身血液如沸,顺手抓过一根木棍冲着山门一通乱捶乱砸,又横过身子往大门上一通猛撞!忽然眼前发黑,一头扎在了地上。

本来身子就单薄,又病中逃命,这个捉那个拿,辗转江湖,抱头鼠窜,加上三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哪儿还有力气发疯呢?

不知过了多久,王守仁幽幽醒来,见自己还在道观外的烂泥里躺着。

天已经擦黑了,山风隐隐,寒气袭人。守仁心知自己就算在这儿蹲一夜,人家也绝不会让他进去。以他现在的身体,再在山风里蹲一夜,只怕到天亮就做了路倒尸了。只得勉强挣扎起来,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山里走去。

就这么走了约有两三里,看见路边有间没人住的破房子。大门已经糟烂,歪歪扭扭地半敞着。守仁正无处容身,虽然这房子已经烂透了,随时要倒,还是推开破门钻了进去。一进屋,只见天空星月灿然,原来屋顶已经塌了一半,山风呼呼地从破洞里灌进来,满地杂草有半人多高,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北边的土墙也塌了半截子,露出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人哪,天生就喜欢钻到围子里去。只要四面有什么东西围着,即使待在这么个根本待不得的地方,也会觉得放心。

眼下守仁钻进破屋里,四周有这几道破败的残墙围着,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先回身把两扇糟烂的木门掩上,又从乱草丛里摸了块石头抵住门扇,把蒿草踩倒了一片,就着杂草坐下,蜷起身子,望着北墙上黑乎乎的大窟窿发起呆来。

饿极了,冷极了,累极了,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热乎气儿了,头脑也僵住了,什么也不能想了。

都说死和活是两码事,可守仁现在知道了,死,其实是“活”的一部分。眼下的王守仁,心死了七八成,身子也死了五六成了。

风越来越大,房顶的破椽子咯咯作响,檩条子像死人的肋骨支棱着,一晃一晃的。远处山中隐隐传来低沉的吼声,守仁从没听过这声音,可他心里却知道,这是老虎。

就在这片山林里,有一只老虎正要出来觅食。

也许不是一只,是很多只,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爪子从泥地上踩过,虎尾扫动茅草,沙沙作响。

守仁缩着身子一动不动。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不了任何东西了。

(四)

忽然,破烂的房门“咕咚”一响!守仁浑身哆嗦了一下,一只手本能地在草丛里掏摸,只摸出来半块残砖。赶紧把半截砖头攥在手里,却已经哆嗦成一团,站都站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门外有个声音问道:“屋里有人吗?”

是人?

守仁仍然僵坐在屋角,不知怎么,硬是一下儿也动弹不得。

脚步声从房门绕到屋后,接着闪出一团光亮,有人举着灯笼向屋里照着,看到守仁缩在墙角,这人一弯腰,从墙上的窟窿里钻了进来。守仁借着烛光细看,进来的竟是蔡蓬头!

“你果然在此。”

蔡蓬头走到守仁面前,笑着说:“今天听道观里小道童说:不知哪里跑来个山贼,居然说自己是什么‘主事’,又是什么‘尚书公子’,还疯了一样砸人家的大门,吓得他连门也不敢开。我一想: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脾气?或许是贫道在铁柱宫的故交到了?就特意过来看看。”

蔡老道说的是个笑话。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王守仁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蔡蓬头取下背上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一袭旧衣,几个馒头。守仁已经饿得两眼发黑,见了馒头什么也顾不得,抓过来就啃。蔡蓬头也不说话,看着他一连气把两个馒头送下肚,这才说了句:“加件衣服吧,山里寒气重,别冻着。”就把那件不知何处弄来的布袍子披在守仁肩上。

王守仁,聪明绝顶狂傲半生的浙江第一才子王守仁,手里抓着两个干馒头,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蔽、鬓发斑白的老道士,忽然觉得心中一动,那块夹在胸臆间硬邦邦的东西被砰然一声打得粉碎,酸楚难忍,悲从中来,一头伏拜在蔡蓬头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哭喊着:“求仙师救我性命!”

蔡老道直等到守仁止住了哭,才笑问道:“你想让我如何救你?”

守仁一愣,半晌才说:“在下想求仙长收作弟子,从此一心向道……”

“想做个神仙?”

一句话,又把守仁问住了。

见守仁答不上来,蔡老道换了个问法:“贫道没来之前,你原打算怎么办?”

“本想就此遁入深山,不问世事了。”

蔡老道看了守仁一眼:“弘治朝吏治清明,君臣和乐,你就做官做得不亦乐乎;眼下天子昏暴,刘瑾弄权,朝纲大乱,官儿不容易做了,你就想起来‘入山’了?”

一句话说得守仁满脸通红。

蔡蓬头又说:“你现在被朝廷贬了官,如果不去上任,会让那些奸贼抓住把柄诬告你,借此陷害你父亲!你的妻儿还在家中等你,可你一去没了音信,叫她们怎么办?”

王守仁目瞪口呆,半天才说:“这些在下没想过……”

是啊,守仁从小在金窝子里长大,这样一个公子哥儿,凡事总是先想自己,哪里想过别人?可蔡老道心知守仁此刻意志消沉,经不起打击,就把这些责备人的话都收了起来,半天才缓缓地说:“你不是有个‘做圣人’的志向吗?”

“那是年轻时的胡说八道,现在不敢提了。”

听王守仁说这泄气的话,蔡老道却知道这年轻人并没有磨光棱角,只是一时困顿而已,就笑着摇头:“年轻时说的话未必不对,现在不提了,反而是糊涂。‘做圣贤’的道理要自己去领悟,遇上困难就退缩怎么行?”在守仁对面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你上奏获罪,天下人都知道你做得对,如果那顿廷杖把你打死了,又或者死在诏狱里,你也就度了难,成了仁,虽不敢说‘圣人’,起码也算个‘正人’。人生一世,有这两个字收场,足够了。可你虽然受了酷刑,却没被那些人打死,也没死在大牢里,这就是你的志向未尽,大事未了!孟子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说的就是当下的你。”

道士的话像一盏烈酒,自心头直灌而下,顿时在丹田里激起一团火热。王守仁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身子也坐直了。

见守仁已经打起了五分精神,老道士心里暗暗点头:“我直说了吧:你生于富贵人家,自小结识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名士公子,二十八岁就做了大官,琼佩瑶席,漫然无累,这一辈子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挫折?所以你虽然自幼聪明绝顶,前半生却注定一事无成。如今你受这一场大难,未尝不是件好事。俗话说:火越拨越旺,水越堰越深。你将来是加倍奋发,做番事业,还是就此消磨志气,再无作为?还要靠你自己修行。”

守仁忙问:“以道长之见,在下该怎么办?”

见守仁眼中又有了灵气,脸上也渐渐红润起来,蔡老道点了点头:“明日事在心外,今日事在心里,心外事无人可知,自己心里却可以先收拾起来。当年你在铁柱宫学的那套打坐功夫还记得吗?”

“已经好多年不练了。”

“今夜风寒露冷,山门虎啸,无处可走,不妨练练?”

蔡蓬头说着,自己先就地上盘腿坐起,守仁也在对面坐了,学着老道的样子盘膝趺坐,双手抱诀。

“当年你问我什么是‘祖窍’,什么是‘玄关’。贫道今天就说给你听:‘祖窍’就在两眼正中鼻根尽处向内一寸之地,打坐时两眼神光汇聚于祖窍,可起到含虚守一之效,道家称为‘回光之法’。至于‘玄关’,是个机缘,非言语可以道破。所以叫作‘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

听蔡道士把道门玄机说给自己,守仁心里又喜悦又感激,就依着道士所教的“回光之法”凝视静息打坐起来。这“回光之法”果然不同,只坐了不大会儿工夫,守仁已经觉得身体舒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有一些杂念在身周萦绕,却像屋外的山风,刮得再猛,也拂不动灵台里那一点儿温暖的心火。

渐渐地,纷繁杂念逐次隐去了,静谧中,隐约听得老道士低声念道:“身如槁木,心若止水,意似寒灰,一念不起……”

秋林霜夜,山风过耳,虎啸如雷,渐渐都似远去了。

万籁俱寂。

天地间只剩了一个枯瘦的书生,冥冥默默,恍恍惚惚,一意归中,身心两忘。

第二天早上守仁醒来时,蔡老道早就走了。只给他留下一件旧袍,一包馒头,还有几块潮乎乎的碎银子。

此时的王守仁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拿出一个馒头填了肚子,剩下的包起来背在背上,那点儿碎银子揣进怀里,出了破屋,顺着路往山下走。路过昨天那座道观的时候,只见大门已经开了,一个道士坐在门里往外张望,见守仁从山上下来,似乎颇为诧异,从门里出来,盯着守仁的背影看了好久。

守仁只管大步往山下走,头也没回。

现在的他已经不想走进道观去了。何况他心里也知道,那位蔡老道,肯定也不在这道观里了。

也许这位老道士根本就没在这道观里住过。

也许在这凡尘俗世间,压根儿就没有过什么“蔡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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