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沃德斯知道,自己不可能从这里离开了。
四面铁墙,只有天花板上有一个通风口,但那高度不是他和㳍萝能够够到的。 微弱的光从通风口照进来,到了夜晚,这里就会变成一间完全漆黑的房屋。 他坐在水泥地板上,看着蜷缩在角落里战栗的少女。 房屋中间是一把匕首,卡沃德斯只是看着它,等待㳍萝给出反应。 少女顺着青年的视线看向那把光滑洁净的匕首,一瞬间在脑海里翻涌起无限可能的猜想。 是谁把自己抓到了这里?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脑袋有一些痛,像是被钝器击打过。 她开始回忆原先的记忆,想起来一些白天的事情,但分不清是多少天以前了。 像是记忆断掉了一样,自己便被转移到这个房间里。 卡沃德斯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角落,㳍萝看向那个方向,通过微弱的光亮看到那是一桶水。 “卡沃德斯……怎么回事?”㳍萝把头稍微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我知道的比你多不太多。”卡沃德斯回答。“也许,我们就这样待下去,不知道多久以后,斯支艾乌会破开这面墙。”
“他会来救我们?”
㳍萝的声音很低,细微地像蚊蝇声。
“救?”卡沃德斯轻轻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看着㳍萝蜷缩的身体,卡沃德斯感觉她很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我们就这样等着吗?”良久,㳍萝问道。但卡沃德斯却没有心力回答问话,而是一直盯着地板上的那把匕首。㳍萝没有去拿它,她一直和卡沃德斯保持着一定距离,两人坐在房间的两个靠边位置,没有人移动。
在这样的空间里,时间慢得可怕。当屋顶的光消失,再微弱地重现,㳍萝率先去喝了桶里的水,而卡沃德斯始终坐在原地,没有去喝。 这让㳍萝感到警觉,但为时已晚。“我已经喝了。”她心想。
但在后来的时间里,她发现桶里的水对她的影响似乎真的仅限于解除了口渴感。 已经喝过了水,㳍萝反而不再有所顾虑。她甚至还问了问卡沃德斯,为什么不喝水,而后者只是轻轻摇头。 但只有水的摄入,㳍萝还是越来越虚弱了。 最初的时间里,㳍萝为保持最基本的警惕,还不敢轻易入睡。后来她发现卡沃德斯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她发现卡沃德斯竟然睡着了。她缓缓起身,把匕首拿到自己这边,然后又放下。 然而,在某一次醒来后,㳍萝看到卡沃德斯手里正握着那把匕首。 他们现在都相当虚弱。卡沃德斯细细盯着手里明晃晃的匕首,那丝锃亮让㳍萝感到不安。 卡沃德斯以为自己的手会颤抖,结果没有。 小萝,其实在我心里,我一直觉得你本来应该是很美的。 在尺坞艾穆,生存是一种奢侈,体面的生存更是如此。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头发凌乱,眼神空洞,但也许本来你不该是这样的。 我能猜到,最初你受到伤害还会反抗,后来就任由斯支艾乌施加暴力,因为这样反而能减少自己受到的伤害。再后来,也许你学会了如何讨好斯支艾乌,这样他会更少伤害你。但,为什么要是这样的呢? 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把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亡命徒。斯支艾乌说,他能改变世界,或许他说的也并没有错。不过,他对尺坞艾穆的作用也许是正向的,对你我来说,就不是了。 我有时会幻想,你若是生在古铜书里描写的那种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品茶,吃甜点,天真地在那个世界好好活着。据说跨越冥海就能抵达那样美好的世界,可冥海却如同地狱。如果命运的小舟只能在炼狱之海中漂游到毁灭,那美好的彼岸也不过是虚影而已。 卡沃德斯开始动了,㳍萝惊慌地起身,想要阻止接下来那种可怕的发展。但随后,她看到卡沃德斯将匕首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卡沃德斯没有像他自己预料的那样瞬间瘫软。 刺偏了一点。 㳍萝这时已经靠了过来,卡沃德斯恍惚地看着这个女孩,然后虚弱地开口说话。 “我……刺偏了……帮我解脱。”小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样的情况,你还是会靠过来,而不是坐在原地观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学会对别人的死冷眼相待。 我多次在梦里梦见那次乘船逃跑的事情。那天,我没有把朋友们拉回船上,就仓皇逃走。我害怕拉他们耗费的时间会让我和他们一起陪葬,于是我松开了那条绳子。我不知道在他们的最后时间里,视野里的我是什么样的——一定是个卑劣到极点的懦夫。那时我一次头都没有回,因为我害怕。害怕看到逼近的死神,更害怕看到他们震惊的眼神,害怕看到那个人身上那只曾经为了救我断掉一大截的左臂。在梦里,我会梦到自己选择去救他们,结果大家一起死去或者一起活了下来,不管是哪种情况,恐惧或者喜悦,唯独不会有这种折磨的思绪。 现在,我终于有了一次放弃生的机会,却连死状都这么难堪和丑陋。也许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肮脏和丑陋,但之后你会明白的。 “快点……帮我解脱。然后,你得活下去……”卡沃德斯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我后悔了……我不想死了。 我以为我做好了死的准备,直到快要死亡时,我才发现,其实完全不是的。 那个卑劣的秘密就让我藏到最后算了。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我不想提起那八个因我而死的可怜人,不想说我是出于那样的原因才作出了现在的选择。 㳍萝颤抖着把猩红的匕首拔出时,鲜血从卡沃德斯胸膛的裂口处喷涌。 很好……只要你想活,是能活下去的…… 㳍萝把沾满鲜血的匕首丢掉,而失血过多的卡沃德斯慢慢没有了呼吸。 时间后来过的更慢。在这狭小的密闭铁屋内,在接下来微亮和黑暗的循环往复里,㳍萝感到自己度过了无穷的时间。 久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快遗忘了。 “就是这里。”
斯支艾乌指向一面铁墙。
斧头,剑,长矛插在三朵玫瑰上组成了一面旗帜,这是铁瑰刺军团的标志。身穿铁甲的高大战士将手中所握的旗帜插入地中,握紧右拳,用特制的铁拳套覆盖的拳头砸破了那面铁墙。 斯支艾乌看向里面的情形,里面匍匐着一个半人半鬼的少女,满身秽物,肮脏的脸庞上还残存着破碎的血肉。她用一种迷离的眼神抬眼看着斯支艾乌,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真是像蛆一样。”斯支艾乌厌恶的声音传进少女的耳朵。
少女提起匕首,从那具腐烂的尸体上缓缓爬起。 拿起匕首只是本能的行为,她已经忘记自己拿起匕首是为了干什么,漫长的时间让她连感觉都丢失了。现在的㳍萝,更像是一具只为生存而生存的空壳。 肮脏的少女从铁屋中缓缓走出,赤足踩在这片残忍的土地上。 当她来到斯支艾乌面前时,脑中正努力回忆着自己想要对这个人做什么。 恍惚中,㳍萝产生一种窒息感,胸膛像是被铁块砸了一般。 “你这种状态可不行。”斯支艾乌收回他的拳头。 两个铁瑰刺士兵将㳍萝牢牢抓住,将她举到空中,而后斯支艾乌的随从开始在她的脚趾处扎入粗重的针管。随着鲜血从指甲里渗出,剧烈的疼痛让她终于从那种恍惚状态中脱离出来,真实的痛感刺激使得她的神经立刻清醒。 惨叫延续到一分钟时,针管已经拔出,但㳍萝的痛觉却未消失,而是蔓延到了膝盖处。两条小腿无时无刻不感受着撕裂般的痛苦,痛感从脚趾延伸到膝盖,让㳍萝在顷刻间便产生了锯断两条小腿以求解脱的想法。但铁瑰刺士兵仍控制着她,她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铁瑰刺士兵松开手,㳍萝落在地上,跪倒在斯支艾乌面前。 “不论是身体的痛苦还是精神的痛苦,人总会使自己变得麻木来逃避它们。”
斯支艾乌手握两支针剂,用手背将㳍萝的头托起。
“感官钝化以后,哪怕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人也能避开痛苦。”斯支艾乌的拇指放在注射处,将两根针剂扎入㳍萝的眼睛。
“但是不行!”㳍萝的身体僵在了原地,只能感受到刺破的强烈疼痛,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死了吗? “你必须要保持清醒。”斯支艾乌说。“你还必须去追求幸福。”
“哪怕在清醒中痛不欲生,也不能在沉沦中麻木度日。”
“你不单单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有意义,还要追求幸福,追求人存在的至高意义和价值,追求那些最美好的品质与生活。”
“你必须清醒地感受所有的痛苦,在地狱中竭尽全力去往天堂。”
㳍萝以为自己的眼球会被这两支针扎破,但实际的情况是,除了痛苦和流血以外,她并没有其他变化,比如失明。 㳍萝不知道什么注射进了她的眼睛里,但从此她的眼睛变成了淡琥珀红色,像惨淡的晚霞。在以后的时间里,她特殊的瞳色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有人说它们的颜色如红酒般美丽,有人说它们的色彩像死去的太阳。在另一片大陆上,多年以后才会遇到的尹洛迪•普瑞森斯,会透过这双眼睛注视着她的终结。 斯支艾乌的助手收集着从㳍萝脸庞滑落的血滴,由于没有了㳍萝的声音,此处竟变得十分安静。 斯支艾乌不再看向㳍萝,而是瞭望远方。 “你是尺坞艾穆的第一滴血。”
“你的使命是,追求最崇高的意义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