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观微阁’,‘天翱门’中最神秘的所在。 它的神秘,不止在于耸入云阙的高度,更多得则是一份不为人知的浓情厚意。 殇沫与柳韵锦曾经到过这里。 不仅到过,且还登上过阁楼。 里面,除了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剩下的便是素海棠的千百相思与万般依恋。 这依恋,也是对人世间最美好的依恋。 亦是,这人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依恋。 除去这依恋的‘天岚观微阁’,虽有着无与伦比的华丽,却也是一座普通的阁楼。 至少,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它只是一座坐落在‘天翱门’竹海最深处的建筑。 因为,绝大部分人只能远观,连竹海都是进不去的。 一直被设为门派禁地的竹海,或许是因为有蛇王岚桑的存在。 但,真正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岚桑,而是‘天岚观微阁’实则是道家‘观微境’的入境之所。 也是,素海棠为何非要建造,这绝地天通阁楼的真正原因。 郭明轩曾在‘天岚观微阁’之巅入境观微,将武学最终的归途,引入了道家修真中。 从观微到知着,由知着到通幽,再从通幽到坐照、相忘,进入大乘。 这或许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但就算再漫长,也抵不过孤寂的人生。 如今,没人知道,郭明轩现在到了何种境界,但是‘天岚观微阁’却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天岚观微阁’... 停滞空中的殇沫,他眼中的‘天岚观微阁’犹如擎天石柱。 石柱之上盘踞着一条巨龙,一条比河流还要宽,比河流还要长的巨龙。 他来不及多想。 只因,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柳韵锦,哪怕他要面对与这条巨龙的搏杀。 他也会义无反顾的去护下柳韵锦的安危。 柳韵锦对于他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份真挚的爱恋,而是比亲人还要亲,比同门师姐师弟还要深厚的一种情感。 当然,除了这些外,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炙热在。 当他找到柳韵锦,将其环抱在怀中时,他的心似也安宁了下来。 这是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安然。 可,当她抱着柳韵锦向后纵跃之时,他的眸光中又不禁露出震恐之色,陷入迷惘。 他面前,那张着血盆大口,嘶鸣攻击的,并不是一条巨龙,而是终年守护在这片竹海中的蛇王岚桑。 岚桑已不是岚桑,只因它的眸中有恨,亦有悲凉。 蛇王已不是蛇王,只因它的头顶已生冠,似龙角,又非龙角的蛟冠。 它盘踞在‘天岚观微阁’之上的身子是静止的,却也看不到它的尾巴。 或许,它的尾巴已在高耸入云的阁巅。 也或许,它的尾巴早已嵌入了天府仙阙。 但,这些都远远不是能让殇沫去震恐的真正原因。 使得殇沫惊然、颤抖、胆寒得,是岚桑右眼上的那一道长且深的剑痕。 岚桑已永远失去了右眼,变成了一只眼的岚桑。 所以,它的攻击也失了准头,却还在奋力地嘶鸣着,不准任何人靠近‘天岚观微阁’一步。 ——岚桑是不会攻击殇沫与柳韵锦的,就算时过多年,两人已逐渐长大,岚桑只剩下了一只眼,也是不该去攻向他们的。 ——岚桑是师父郭明轩的朋友,师父也曾告诫过它,不能伤害殇沫与柳韵锦分毫。 可是,岚桑好似已忘了,它的眸子通红无比,倾满了这世间所有的肃杀之气。 它疯狂乱撞,巨大的蛇头将根根苍天古树连根撞倒。 它时不时吐出着那目空一切、藐视众生的蛇信子,荡起黄土滔天,声声霹雳。 殇沫赫然发现,它每每吐出的蛇信子,已不是血红见底的苔色。 舌尖至前端,淤紫一片,舌身更显现着道道淤紫的伤痕。 ——已有人攻击过它,且还不止一个人。 ——但,他与柳韵锦的脚下,并没有人类的尸骸,连一只断肢都没有。 ——到底是谁,伤害了岚桑?他们又为何要向岚桑攻杀? 想到这里的殇沫,已不能再此多停留。 只因,他不但没有把握能够战胜岚桑,更不忍与岚桑一战。 他挽起柳韵锦的腰身,一纵间,向竹海外窜去... ... 御剑台之上,顾暖雨与顾遥峰已控制住了局势。 在谢清澜不出手的情况下,这两人也完全可以掌控局面。 只是,邢云飞已从高台上跃下,关尘也从高台上跃下,同倒戈向他们的众弟子,都杀气腾腾地瞪视着顾姓两兄弟。 ——就连门中子弟,都尚不可解的局势,如今顾姓两兄弟非要插上一脚,不但镇压下了门中的纷争,还傲视群雄地站在众人的眼前,露出着久久的淡笑。 ——这,难道不是在欺负人吗? 这绝对是在欺负人。 至少,邢云飞已脸面全无。 但,他也尝试过,事实上,他根本就打不过顾遥峰,更别说是顾暖雨了。 对峙总是持久的,对峙中也总是会有千奇百怪的应敌之策的。 在这邢云飞一人掌控的‘天翱门’中,他也绝不会就这般善罢甘休。 他已想到了一个计策,一个阴险毒辣、百般狠毒的计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想出这样一个完美的计策来。 他已在内心狂喜,嘴角也在渐渐上扬着。 “殇沫与柳韵锦已至后山多时,难道你们一点都不担心吗?”
——他想把眼前的顾姓两兄弟,甚至萧氏四兄弟,都引到后山去。 ——因为,他知道,那里有蛇王岚桑,那岚桑也是凡人绝战胜不了的怪物。 顾暖雨侧脸瞥了一眼萧氏四兄弟,他已发觉这四兄弟已站不住了,一心护主的他们,面对邢云飞的这一激,又怎能站得住呢? “你不担心吗?”
顾暖雨缓缓走到萧月的身旁,似有似无地拍了拍萧月肩头的灰尘,自若道:“江湖上早有传闻,说你这个大师兄从小就爱慕你师尊的女儿柳韵锦...如今想来,传闻是有误的,因为你好似并不担心...” “我...” 膛口结舌下的邢云飞,已显慌乱,却又在瞬间露出了一抹淡笑,“有我们‘天翱门’的少门主在,韵锦师妹又怎会有危险呢?”
“是啊,”顾暖雨又抚顺着萧秋的衣袖,缓缓说,“有殇沫在,我们又需要担心什么呢?”
“可,万一呢?”
邢云飞踏步向前,慌不择路道:“万一他们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危险,又当如何?”
——当下的他,只想赢,只想让眼前的这些外人,全去送死。 他的眸中已闪动着光亮——自认为能够洞察人心的光亮。 甚至,他的脑海中已出现了蛇王岚桑将眼前人,全都吞噬掉的场景... 他的内心在振奋,他的眼角也似已在笑... 可没曾想,顾暖雨却不冷不淡地回道:“是啊...万一呢?”
“我大概是想不出,若爱一个人,是如何能做到你这一份淡定来的,想来,换做是我深爱的女子,身陷险境,我是一定会去救得...” “至少,我当下绝不会在这里...” 顾暖雨是一个极其聪明之人,这一点从他连续说出的话中,便可以感受得到。 他的聪明并不是圆滑与世故,而是深知人性。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男人能够舍弃掉心爱的女人不救,要与一群陌生人耗在这御剑台上呢? 想必,他的心中已早有答案。 而,这答案也是不必言说的。 因为至从后山竹海中,传出一阵狂啸声后,他便已深知那里的凶险了。 ——只要是有些江湖阅历的人,都会知道。 可,他眼前的这位二十多岁的‘天翱门’大弟子,偏偏要将他当成一个傻子,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突然微微一笑,又道:“你今年多大了?”
邢云飞,怔道:“二十有六...” “二十六岁...”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郭门主携女,来到这‘天翱门’中时,你便在了?”
“是的。”
“哦,看来你比郭门主入门的资格还老...”顾暖雨缓叹了一声,“哎,可惜啊...你并不是大明朝开国名将之后,至少,在开国名将中,并没有一个姓邢的人物。”
邢云飞,皱眉疑惑道:“那又如何?我只是一个被当初的‘天翱寨’所收留的孤儿,试问,放眼全门,谁又不是孤儿?”
顾暖雨的言中,已在轻视着邢云飞的出身。 在他看来,出身虽没有选择,但是做人却是有选择的。 一个出身卑微之人,努力好学、匡扶正义自是可以受人尊敬的。 至少,在这个英雄不问出处的江湖中,也是绝对只讲实力的。 但是,一个出身卑微之人,不懂感激,处处挑事,还妄想独掌一门,这就有些没良心了。 他当然看不起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更看不上一个武功平平、心思歹毒、不懂得感恩的人。 在他看来,没有任何根基的邢云飞,之所以能够做上‘天翱门’首席大弟子的位子,除了郭明轩一视同仁的宽容外,也是少不了邢云飞入门早的缘故的。 可,邢云飞却把宽容看成了放纵,把入门早看成了理所应当的本钱。 至少,他已从邢云飞的眸中,看出了一种不屑来,这是一种已生反叛的不屑。 他笑了,摇头晃姿地笑了,“呵呵呵...事实上,我是与你的年纪相仿的,但我却知道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
邢云飞,闻雷失箸道:“什么事?”
“‘天翱门’,取天子翱翔之所为名,聚忠臣名将之后为实,起于太祖,兴于建文帝时期,”他瞥了一眼邢云飞,突然高举双臂,朝天拱手,“其门主郭明轩乃是大明朝开国名将陕国公郭兴之后...” 他顿了顿,又继续拱手道:“你身旁的苏碧薇,乃是大明朝开国名将富春侯苏世之后,洪武十五年三月苏世死后,其妾也有了身孕,生下一子,隐于村落,而苏碧薇便是那一子的小女儿....” “就连今日被你敌对的谢清澜,也是大明朝开国名将之后,”他哼笑了一声,接着拱手道:“永平侯谢成,随太祖朱元璋平定陈友谅、张士诚,立下赫赫战功,不曾想在洪武二十七年,因牵涉蓝玉案而死,留下幼子谢清澜流落在外,后被你们的郭门主带回到了这‘天翱门’中...” 谢清澜闻言,猛然惊道:“我...我是谢成之子...并不是孤儿?这...这怎么可能?”
“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不可能的,”顾暖雨,说,“这世间,无论是市井街头,还是郊外山林,流亡的孤儿又何止上千,为何郭门主偏偏要将你带回这‘天翱门’中,想必郭门主也是对你寄予厚望、百般呵护的...” “不....我不信...”谢清澜缓缓后退,垂目皱眉,五内如焚,“原来,师尊每晚独留我在觉他阁中私授我道家典籍,是有原因的...并不是因为喜爱我...” “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郭门主既然私授你典籍,也定是十分看重于你的,”顾暖雨,沉声道:“这一点,你无需质疑。”
“呵呵呵”邢云飞突然狂笑了起来,“既然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那你还扯这么多作甚?”
“是啊,既然出身决定不了一切,那为何我要说这么多呢?”
顾暖雨笑了笑,“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何吗?”
“我不知道!”
邢云飞,甩手狰狞道:“我怎会知道你为何要说这些!”
“这世上,若一个人不懂装懂,那便是可笑的;但,若一个人明明懂得,还自闭双耳,自闭身心的话,那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邢云飞怫然作色间,一字一字道:“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你的确,打不过。”
“你说什么?看剑!”
飓风剑气,凌空乍现,瞬间从顾暖雨的身前闪过。 顾暖雨并没有抵御,而是自若侧身,踏脚盘腿,轻轻跃起了身子。 他手上也没有任何动作,只因他始终负手在后,飘逸且灵动。 邢云飞见状,再也无法掩盖冲天怒气,连连挥剑。 每一剑都是杀招,每一剑都是这天地间最凌厉的剑法,却也都被顾暖雨给每每躲了去。 “若,你不是这‘天翱门’的大弟子,我还以为你是故遗名的人呢?”
邢云飞,咬牙切齿地回道:“你这又是何意?”
顾暖雨没有再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这时,萧月已站不住了,他不但站不住,且嘴巴也憋不上了,“你私下见得那两个人,到底是何人?”
邢云飞移目瞪视,“什么私下的两个人?你又在放什么狗屁?”
“左手持‘灭影刀’的人,和右手施展无极圣剑剑法的人...” “你又如何确定我见过他们?”
邢云飞,怒喝道:“不过,就算我见过他们,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怕你不承认。”
“萧月,纵使你轻功一流,我斩你在剑下,也是不在话下的,”邢云飞好似已失去了理性,他的眸子已通红,持剑的手也在颤抖着,“今日是你非要找死,就别怪我邢云飞辣手无情了!”
萧月想不明白,为何一席话,就能让邢云飞变成这样。 他也只是询问一下他是否私下见过两个外人。 他不但可以否认,也可以随便编个瞎话来应对。 甚至,直接将这件事说成惩奸除恶、约战武林公敌,要为江湖之人鸣不平,也都是完全可以的。 只因,萧月也只是见到,他与两个外人在山门处交谈。 至于,交谈的内容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他又是如何结识得这两个外人,也没人知道... ... 邢云飞手中的利剑,再次刺出,却也在一瞬间被顾暖雨弹指,卸了下。 ——他是一定可以杀掉萧月的,但是顾暖雨又怎能让他杀掉萧月呢? “顾暖雨,合我门中的全部力量,就算是你,我也并非是没有一丝胜算的,你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袒护萧月?”
邢云飞,狠狠地瞪着顾暖雨,厉声说着,“你难道也不想活了吗?”
“我想活,我兄弟萧月也想活,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折腾了这么久,你爱慕的韵锦师妹,还是没有回来,大概是活不了了...” ——顾暖雨知道,当下已近乎疯狂的邢云飞已不能再战,只要再战,便就会避免不了死伤。 ——他不得不转移话题,暂缓邢云飞的怒气... 邢云飞不禁朝后山望去,却又缓缓垂下脸颊,拾起掉落的佩剑。 他满脸迟疑地站起,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期间,他也在时不时地将目光扫向顾姓兄弟二人,与萧氏四兄弟身处。 他的愤怒,虽在听到柳韵锦三个字后,得到了缓和,但眸光中的凄厉,却也丝毫未减。 这时,苏碧薇向他走了过来,脸上似带着卑微与苦楚地走了过来。 她靠近他的那一刻,嘴角处终是艰难地上扬着,用着极柔极弱的声音,问道:“大师哥...你不去后山救韵锦,是因为我吗?”
邢云飞怔住了,完全怔住了,他没有侧脸去看苏碧薇,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