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顶的郑金生喊她时，她还有点恍惚。五十多岁的郑金生并不显老，倒显成熟。
递一瓶可乐给他，问他怎么有空看戏。他一笑说：
“今后空儿就多了，马上我就成调研员了。”
她明白，当官的一旦成了调研员，马上会沮丧不已，总得一段时间缓不过气来，恢复不了心理平衡。她马上安慰说，你平时喜欢写写画画，旅游钓鱼什么的，这下可有时间了，无官一身轻呀。他说我没事，早有了准备，不会像那些俗人，扔不下，闲不下，惹人讨厌。咱喜欢玩。咱不会有半点失落感。小丁，你瞅瞅哥以后咋玩的。人退了二线，生活质量一定上一线，丰富多彩，又充实又紧张又放松。
“年龄不到嘛，”丁雨英想安慰他，“你再干一届没问题。”
“我这个人你不了解，花钱如流水。咱单位是什么单位？谁都不想来当头，才轮到我坐了这些年的庄。可是，咱单位钻窟窿打洞的，还算没少挣钱，但我不会花钱，没有花到正地方啊，才提前进了二线。走，咱进去，里面有空调，凉快。有空儿，再讲给你听。”
3
丁雨英喜欢戏曲，尽管她说不清什么豫东调、豫西调、祥符调、沙河调。也许正是这一点，才让她吊在了刘佳生这棵树上。到了不惑之年，她自己反思，也回想。当年自己没条件进大队的宣传队，又喜这个，才迷上刘佳生的。
那时刘佳生个子虽矮，却机灵、漂亮。一开始进学校宣传队说快板书，批林批孔的段子。他一手打着竹板，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扬扬落落，整个身体协调一致。两只大眼忽闪忽闪，明亮如水。至今她都能记起几句，什么“孔夫子门前字两行，字字如斗写得朗，上写着仁义礼智信，下缀着三纲跟五常。”大队一开批斗会，宣传队先演节目，刘佳生的快板书得的掌声最多。他的老爹，拐着一条腿，没有坐在显眼地方，而是缩在某个角落里，眼里浸着泪花。他是个被生产队长、会计、甚至一般社员都欺负的角色。自从儿子演了节目，没人再欺负他了。尤其是儿子被公社宣传队调走以后，人们不但对儿有了敬意，对他也敬了三分。刘佳生的娘瞎一只眼。他俩干活都不中，家中又有四个孩子，破房子烂瓦，穷得里外丁当响。刘佳生一去公社宣传队，他俩的工分长了，跟普通社员的一样高。他们两口一般不到饭场吃饭，怕人家笑话饭食太差。自然也听不到饭场里的议论，人家都说，寒门出贵子，这一次刘瘸子家祖坟冒气了。
喜欢刘佳生的人太多了。亲戚们格外高看他，兑钱给他买衣服穿。他在公社宣传队里学起了样板戏，唱啥像啥，李玉和、郭建光，他总是主角。他哪里晓得同村的丁雨英也喜爱他？丁雨英长相一般黑不溜秋，没有过人的地方，混在坞坡镇的男女中，不冒尖。刘佳生又生活在戏剧中，天天有人捧着，看都没看过她一眼。尽管丁雨英也下过功夫，偷偷在河滩里练唱，练下腰，又托当干部的大伯跟学校领导推荐，想进学校宣传队，可那时的校领导正直无私，直说她不是这块料。丁雨英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多回。每次看了刘佳生的演出，她都睡不着。至今，她都记得黎明时的窗户是如何在鸡鸣声中慢慢变白的。
后来宣传队解散了，公社也改叫为乡，刘佳生上了乡一中，丁雨英也上了乡一中。这是全乡的重点初中，全乡的好成绩都集中到了这儿。刘佳生的学习基础不牢靠，成绩仅仅一般。而丁雨英占上等。没人再过多提到他，他也时常躲着大家，怕大伙认出他来。他家庭的状况并没太多的改善。但有一点改变了。先前那些供他衣服的亲戚觉得他没了前途，不再供他了。那一阵子，他自卑极了，连吃饭，都不在食堂门前的操场里，而是一手捏了馒头，一手捏着书本，到学校后边的小河边去。这条河是从坞坡镇流来的。坐在河边读书时，他时常看河面上的蜻蜓一点一点地跳，踩一下浮萍，又跳走，有种沉水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