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川将雉精交给土地山神带回处置,那土地公先上前施礼道谢,然后狠狠瞪了雉精一眼,便让阴兵锁了带回山中不提。另有胡妈雪姨两个,灵川问那些华年城中的凡人可有管事。那帮凡人早被龙王真容吓破胆子,一起指认其中一人,那人自称耆老,只不过河湟之后再无官职。龙王知道灵川意思,便上前说道:“以后你等看管二人,若她再有恶行便投入桓水,由我水族处置。”
灵川一旁心道“这也算是河伯娶妇么?”
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谢过龙王。却不料一旁月璃不知何时拿起琵琶,此刻眼神空洞仿佛游魂出窍一般。灵川看见暗叫不好,若魔灵伤了月璃,岂不是一时失察误了姐妹。这才后悔若时雨在此,必可用入梦之法去救月璃。可眼下时雨在千里之外又如何救得。一时惶急不知如何下手。而月璃此刻鬼使神差般拿起琵琶仔细端详,只见琵琶头身的面板用一整块羊脂白玉细刻而成,面板下的琴颈却是一节人骨制成,其他部件则是上好的桃木。似是保养得当的缘故,那琵琶触手生温玉润冰清,全然不像一件古物。月璃不禁心生喜爱,抬手轻抚琴弦。那琴弦乃是川滇古道上金钟山出产的蚕丝制成韧性极佳,轻弹之下便有乐声,音色清脆饱满透亮。月璃舍不得放下,却不料忽感一阵恍惚,只觉身子一轻便被拽离地面,昏昏沉沉间仿佛落到一片粉色桃林中。面前一棵老树枝繁叶茂花开正艳,一旁走出一个女子。但见她削肩细腰身材高挑,面如凝脂眼似点漆,顾盼神飞天生丽质。那女子仔细打量月璃一番,这才开口问道:“不知先前一曲《凤鸣九天》,为何姑娘不为所动。”
声音婉转娓娓动听。月璃见她并无恶意,便随口应道:“只因我已抛却己心,故而不为所动。”
心中却不觉想到数月之前,八百里伏牛山,月璃在蛇妖锦三娘洞中相求,想求附体人身之法,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心甘情愿,只为能帮助恩人杜月娘再见情郎一面。那锦三娘听她说完沉吟片刻,这才想出一法,对月璃说道:“想要附身人体本身不难,难得是如何自由控制那具肉身,而不被它排斥出来。”
月璃听她此说见有门路,忙问其详。锦三娘便从怀中取出一物,慢慢打开包布对月璃说道:“一具肉身不能有二心在内,那杜家姑娘既是垂死之身,不如索性将其魂魄剥离,让你占了她的身子,这样她便能随意走动,你也能拥有肉身。既如她意又遂你愿。此物名为追魂,乃是我蛇牙制成,只消分别在你俩掌心划开一道伤口,并将两掌并两道伤口相对而触,便可夺舍驱魂,不知你可愿意。”
月璃只为报恩并没想太多,连声答应下来,接过蛇牙匕首对着锦三娘再三道谢。那锦三娘却用一双蛇眼冷冷看着月璃补充道:“人有七情六欲,方有生老病死。我等修行一场不过是为了不堕轮回少受痛苦。若学不会清心寡欲,势必走火入魔前途尽毁。我看你修为太浅,还不会静心止念。到时那张生意乱情迷,只怕乱你心神铸成大错。到时肉身不保元神亦灭,一切成空。我有一法,可锁你七情六欲,保你不生绮念心神不乱,也不枉我助你一场。”
说完锦三娘手中冒出一团黑气,化成一条三寸长的黑色小蛇,对着月璃迤逦吐信。月璃虽怕,但为报恩仍咬牙上前,将手交付。那黑蛇见月璃走近,弓起身来跃跃欲试,然后两手相交之时迅速从锦三娘手中滑入月璃掌心,然后又从月璃掌心钻入,只见一道黑气沿着手腕直向心口游去。月璃心中害怕,正犯七情中的惊恐,顿觉心脏如被蛇噬,一旁锦三娘说道:“那黑蛇入心,此后若你再有动情动意,便有蛇口噬心之痛,如此可助你冷静心神,我再从你身上取下一块皮毛制成护符,即便肉身不存,你也可凭这护符不至形神俱灭。”
说话间,锦三娘已用匕首从月璃身上削下一块皮肤,在其上刻符画咒,制成一件血淋淋的护身符。就在月璃呼痛之际,锦三娘冷笑着对她说道:“我可不是无偿帮你,待你此事了结,七日之后必要回到此处由我处置,切记不可失期……”此刻灵川正在焦急,不知如何能救月璃,一旁桓水龙王拱手说道:“上仙莫急,这勾魂夺魄不过是旁门左道中的微末法术,可见这琵琶里的魔灵虽灵气深厚,于道术上却平平无奇。现在月璃姑娘虽被摄去魂魄,但老朽观之并无大碍。昔日地藏菩萨法身飞升之时,曾路过我桓水龙宫,只因老朽略尽地主之谊,所以传下《静心咒》一部作为答谢。老朽这就送予上仙,只不知上仙是否有传音入密的法子传给月璃姑娘。”
灵川听龙王所说心倒是放下一半,忙道:“传音入密并不是什么高深法术,我会使用。”
说着灵川一手按住月璃肩膀,一手结印施法,一边随着桓水龙王,一字一句将静心咒念给幻境中的月璃听。幻境之内桃林之旁,琵琶中的魔灵从月璃回忆中得知月璃不怕魔音的缘由,乃是被蛇妖邪术锁了七情六欲。心中顿起贪念,要将月璃心神毁去制成傀儡,以替换已被阴兵带走的雉精巧音,以后继续为自己寻来尸魂修炼。此刻卸下伪装,顿时化为厉鬼,乌发散开如浪似云,一双利爪向月璃抓去,口中发出尖利啸声,高声嚷道:“你既落我手中,还不快快引颈受戮免受痛苦。”
月璃被她一吓,心中顿时有蛇口噬心之痛,一时差点背过气去,根本无力抵抗。倒是臂钏中的黑蛇,被琵琶魔灵的一身邪气引逗,突然现身护主,将月璃盘在当中,一对凶眼狠狠看着魔灵,只等月璃下令便要将魔灵吞噬。锦三娘虽妖魂已诛,灵气化成的黑蛇却仍有不俗实力。那魔灵也知黑蛇厉害,不敢造次向前,只得待在一旁伺机而动。这时上空传来梵音,乃是灵川以传音入密的道家功夫,将龙王转述的佛教《静心咒》梵语,一句一句的传了过来。“众生皆苦,万相本无。不垢不净,无生无灭。有无相生,难以相成。虚空甯宓,意无所执。境由心生,万法皆空。解心释神,随缘化渡。万物齐一,甘露遍洒。清净莲华,自在无碍。”
一连三遍,月璃只觉醍醐灌顶宁心静气,噬心之痛顿解,见黑蛇护身并无性命之忧,便放下心来,想起灵川先前所赠几件法宝,从小腿上取下银镯,以咒语驱动,霎时间飞烟走火,将那魔灵困住。那魔灵本是凡间厉鬼,只因附身桃木才得以作祟至今。而桃木本可辟邪,恶鬼畏之,隋人才以桃木镇住这人骨中的魔灵,既用其技又防其害。但终是小觑了她,经年之后那魔灵便适应了桃木,并在其内建起这桃林幻境引人入毂。如今银镯金铃中飞出离火,将魔灵和桃林尽皆罩在火中。魔灵吃痛发出阿鼻叫唤,月璃却因蛇口锁住七情六欲之故,闭目不看过耳不闻,心中默念灵川所授《静心咒》文,不消一会噪音顿止,月璃睁眼观之,只见火灭烟消桃林尽毁,那魔灵亦灰飞烟灭,只留下薄雾般的浓厚灵气,在半空中连绵飘扬。月璃将黑蛇收回臂钏,以纤指轻触灵气。没有黑蛇阻隔,那团灵气缓缓接触月璃,似乎寻到新主一般,大半从月璃指尖贯入。月璃只觉一阵清凉直入体内,却又不觉冲撞,那灵气有如涓涓细流,全身筋骨脉络皆有条条水银到处流转舒畅无比。一时间眼中精光四溢,散出淡青色的星芒。先前幻境中的桃林焦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青青草地,绿茵遍野苍翠欲滴。那琵琶既认新主,便将月璃的魂魄放回,又一阵眩晕,月璃清醒过来,怀中还抱着琵琶,只是酸麻了手臂。一旁灵川与龙王皆看出琵琶内里魔灵已灭戾气顿消,兼且生出勃勃生机,向外散出暖意,这时看到月璃醒转,修为功力已有不同,细问缘故才知奇遇。灵川这才放下心来,一旁龙王贺道:“恭喜上仙又得一员大将。”
灵川抱住月璃说道:“阿璃虽有奇遇,但总归年岁尚浅,不可轻身冒险。若将来经验齐备,再做打算亦有不迟。”
月璃谢过姐姐,抱着琵琶向各人见礼。这时只听身后一众凡人惊叫道:“本地守备引大军来了,我等死矣。”
灵川向外观望,从古堡断壁的缺口望去,果然烟尘漫天有大军杀到,为首的番将不知是谁,远远看着倒是威武雄壮英姿勃发。怕堡外望风的若尘有什么闪失,于是一个纵身,以土遁之术来到堡外,接着又将若尘带回,让安世好生保护。见一众凡人正在瑟瑟发抖,灵川哑然失笑,心道这世俗强权,难道还比神鬼仙魔更让人害怕么。何况还有岷州军民错认黑蛇便是龙女墨竹塞钦,那番将又能如何。正思索间,吐蕃大军已停在两里之外列阵,为首的番将带着几个亲兵策马而来。不一会那番将和几个亲兵已行到果者堡残垣之外,口中喊道:“我是岷州守备答儿斡,听闻此处有仙人现世,特来拜会。”
说完下马抱拳行礼。灵川作为此处众人之首,见那守将身材魁伟虬髯如戟,但说话却态度恭敬依足礼数,心中生出好感。便领众人走上前来,说道:“我本叠州石镜山仙人,如今受神僧益西央委托,除魔卫道安国护民。先前在莲花山上灵鹫寺中,亦从鄯州节度使赞心牙处听得将军威名,今日相见亦是有缘,这厢有礼了。”
说完薄施一礼不失礼数。答儿斡却似心不在焉,双眼在灵川身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看到桓水龙王真容时惊疑不定,却在看到月璃时面容舒解,就此眼神再不离开。灵川见状便招呼月璃上前,问答儿斡道:“看将军神色,似乎以前便与我等相识。”
那答儿斡毕竟是武人,心直口快,随口回道:“先前于岷州城外,曾与三位有过一面之缘。我等蕃民自小便听过龙女墨竹塞钦与赞普赤松德赞的故事,感叹龙女被镇在塔下深为惋惜。如今既见龙女复生重得自由,怎不令人雀跃。只不知赤松德赞如今魂归何处,在哪转生,前世因缘能否再续。”
月璃并未听过此故事,一脸茫然,倒引来答儿斡的怀疑。一旁叶玄道:“龙女如今已挣脱牢笼皈依佛教,成为护教神灵。以前种种便不能再放心上,七情六欲尽皆抛却,所以将军所愿已成奢望。”
答儿斡见叶玄所说亦有道理,便轻轻带过,一边邀请道:“我军中备有酒菜,现下天色已晚,还请各位来我军中饮酒饱饭,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灵川此时才发觉已近黄昏,各人忙碌一天都还没有祭过五脏庙,便答应下来,那一众凡人不敢不听,半推半就也一并前来。进到军中,只见那答儿斡治军严谨军容整齐,大帐之内羊裘铺地,灵川与众人席地而坐,与答儿斡聊起人间诸事。原来这答儿斡出身叠州后氏。大唐安史之乱时,后氏随军来到岷州,后在叠州白石山筑城而居,到此已历三代。只因答儿斡天生神力智勇双全,因此在岷州一带颇有威望,被彝泰赞普升为岷州守备,掌管岷叠宕三州之地,替吐蕃守卫门户,于今已快十年。既然提到被害的彝泰赞普,灵川一直深感不安,觉得正是在岷州城外冒认墨竹塞钦之故,这才间接害死赞普,因此便想问个清楚。结果答儿斡却给出另一说法,原来那日灵鹫寺一别之后,鄯州节度使赞心牙随即派出信使与答儿斡接上联系,此后一月双方互通书信,谈论朝政。据赞心牙所说,赤祖德赞当初继位时只因年纪尚小,朝中政务皆由托孤重臣娘定埃增和贝吉云丹两位僧相掌控。其后赤祖德赞为防地方豪门世家做大,便利用佛门势力逐步削弱各地权贵,打击苯教。此举逐渐引起豪门士族的共同仇视,各地诸侯以韦氏家族的韦达纳坚为首暗中联合展开报复。先以私通王妃为名,将僧相贝吉云丹构陷致死,后又放逐王子臧玛、逼迫王妃昂促自缢,最后将黑手伸向病中已不能理事的赤祖德赞。据说数月前一日,赤祖德赞巡幸到墨竹香巴宫,晚间宴会上有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在几位心怀鬼胎的近臣一再劝进下,赤祖德赞被灌醉眠于宝座之上,被韦达纳坚、久若拉略及列社赞三位奸臣勒颈而死。翌日韦达纳坚拥立赤祖德赞之弟达磨为赞普,自任首席大臣。如今达磨得位不久,便已开始抑佛兴苯,停止对佛教僧人的一切供给。赞心牙信中说道,上师益西央已预感佛苯之争再无可避,只怕远比之前蔡邦妃祸起萧墙更为严重,因此离开灵鹫寺正前往沙州集结佛徒,准备迎接法灭尽经中预言的佛难到来,以尽可能保存典籍佛宝。原本只想引起佛苯之争来牵制吐蕃,使其无力东侵的灵川叶玄皆面面相觑,没想到莲花山下一场大戏竟带来一连串连锁反应。但灵川想起神僧益西央在灵鹫寺中曾说出“无事不闻,无事不见,无事不知,无事为难”的话,便深觉其中必有佛祖意旨,否则不会如此放任。想到此不觉又有些奇怪,问道:“那尊驾为何与我说出这许多事。”
答儿斡见话到正题便放下酒杯正色道:“几位既是神仙降世,那我便坦诚相待。我既与赞心牙相约守土护民,便要做好分内之事。若上天不佑我大蕃,使内乱纷争兵祸连年,我等便需深沟高垒以应强敌。俗语说,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我宕州境内便有一桩心事,要求各位神仙帮我解决。”
灵川叶玄见答儿斡竟有事相求,对视一眼问道:“将军所忧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答儿斡顿了顿,说道:“在我宕州境内,有一妖魔,如今正盘踞在安扎梁上结寨自保。平时行走于川陇之间,做些私货转运的买卖。听闻那妖魔力大无穷,一根铁棍势不可当,更有妖法邪术不可匹敌。几位仙人既能降魔除怪,不妨为我宕州除去此妖,事后我大蕃自当重谢。”
说完敬酒一饮而尽,以示心诚。灵川叶玄交换个眼神,只听叶玄说道:“我等降妖只为正道不为私利。不知那妖魔可有害人之举。”
答儿斡小声吩咐手下亲兵,不一会带来几个伤残老兵进到帐中说道:“这几位都曾是我下属,为那妖魔所害,多年伤口不愈吃尽苦头。还有几人被那妖魔活活烧死尸骨无存,魂魄无依。”
几个老兵一边痛哭一边连声附和,灵川奇怪,暗想先前羌道县土地不是说那牛精并无害民之举,怎么现在却有苦主在此。一旁叶玄拉拉灵川衣袖,轻声道:“未必是真。”
灵川顿时明白,不知二人如何回答答儿斡,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