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胖女人两指轻轻敲击桌面,“哒哒”,“凶杀案?什么凶杀案?”
冯广健把邮件上所记录的事件大体复述了一遍,当然,他没有讲前因后果,只说自己从网上看到的。 本以为黑胖女人会撇净职业因素,把杀人犯罪归结于凶杀的残暴和愚蠢,哪知道,她只是轻轻摇头:“没听说过。”
冯广健一愣:“没听说过?”
黑胖女人点头:“我在村子里待了40多年,从来有听到过类似的事情,尤其是最近几年,社会治安好,打架都会被抓进局子,怎么可能一个小村子发生很多凶杀案。”
冯广健说:“不可能啊,那个人言之凿凿,不可能骗人的。”
虽然没有当面和“山中小子”交流过,但从书信的语气、气质来看,此人很可信,不像在撒谎。 黑胖女人说:“他没有骗人,我就在骗人?”
冯广健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会不会……” 黑胖女人步步紧逼:“会不会什么?”
“额……” 冯广健没想到好借口,但旁边的王喜凤却开口:“这些凶杀案都涉及到巫医,与你的职业高度相关,所以村民在你面前避而不谈?”
这倒是个非常好的解释,你去跟一个巫医说,听说了吗,巫医蛊惑别人杀人了!这不是在给人家上眼药? 谁家不碰事?谁家不求人?无缘无故的,没人会去得罪这么一位人物的。 黑胖女人挠了挠头:“就算不想得罪我,这么小的村子,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没听说过。哪一年发生的?谁家的人?”
冯广健回忆了一下,邮件中并没有明确标注时间,只有“去年”“今年”这样的字眼。 “就这两年,谁家的人倒不清楚。”
黑胖女人说:“这两年……我确实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市里,难道村里真的有凶杀案发生,却没人告诉我?”
冯广健说:“倒也合理,你不在村子里,所以他们才会去找别的巫医什么的。”
黑胖女人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是巫医,我是‘看事的’。”
这不一个意思? 冯广健赶紧点头:“好的,好的,看事的。”
黑胖女人望向半空,楞了半晌,忽然一拍手:“咱们去隔壁问问。”
“隔壁?”
冯广健问 黑胖女人不理他的问题,迈步便出了房间,冯广健等人互相对视一眼,急忙跟上。 他们三拐两绕,来到黑胖女人家后,更古老,更破旧的一栋房子里。外面明明是白天,房中黑的像蒙上了一层破布。 摇摇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垂着头打瞌睡。 黑胖女人一进屋便扯着嗓子喊道:“老姐姐,大白天睡什么觉?”
老人一下惊醒,缓缓打量一番来人,终于反应过来是谁,干枯的嘴角这才缓缓扯出微笑:“你怎么来了?”
黑胖女人一指冯广健他们:“从外地来了几个朋友,来找你打听点儿事。”
白发老人颤巍巍起身,一边说:“欢迎欢迎”,一边低头到处寻找:“诶?家里的凳子呢?”
冯广健等人连忙弯腰拦住:“奶奶您不用找了,我们站着就行!”
白发老人说:“那怎么行?家里来客人,怎么能干站着!”
一阵推脱谦让之后,他们自己从屋中找到一个长凳、一个马扎,冯广健和王喜凤分别坐上,金敏浩则坐在门槛上面。 白发老人坐回摇椅,喘了一阵,忽然又问:“你们要不要喝点水?”
说着又要站起身找杯子。 冯广健他们匆忙起身,又是一阵客气的谦让,最后,他们没有喝水,反而一人被塞了一包牛奶,那是老奶奶的孙子回来看望她时买的。 终于,忙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老奶奶想起他们来干什么的:“你们要问啥?”
“哦,奶奶,是这么一回事……” 冯广健便又把邮件上的事件叙述了一遍。老奶奶始终注视着他,眼球有些浑浊。 一般来说,没人会故意告诉老人一些刺激性的消息。比如很多家庭,老人是有兄弟姐妹的,但这些兄弟姐妹因病去世后,子女一般不会告诉老人,害怕他伤心过度,害怕他“兄死弟悲”,联想到自己寿命所剩无几。 这样的习惯会延伸到很多其他方面,甚至于村子里死掉一些不相干的人,子女也不会特意告诉老人。 所以,弑杀亲友的凶残案件,老人会不会知道,冯广健并不抱着希望。 哪知道,他刚讲述完毕,老人便连连点头:“是有这些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冯广健表面虽然平静,心中却狂喜不已,金敏浩和王喜凤甚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黑胖女人高声道:“发生过?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白发老人说:“为什么要跟你说?”
黑胖女人说:“这可是村里的大事,大新闻!你竟然不告诉我?”
白发女人说:“大事确实是大事,新闻倒说不上,这些案子都是60年代发生的,比这房子都老,陈芝麻烂谷子,告诉你干嘛?”
“60年代?”
黑胖女人瞪眼瞧着冯广健:“不是最近一两年的事?”
冯广健也大惊不已:“那人确是这么跟我说的,这两年发生的。”
白发老人摆摆手:“哪儿啊,60年了!我刚嫁到这村子一个月,就连续发生了四起杀人事件,三起还是杀害自己的父母子女,可吓人了,整个村子都像中邪了似的,一到晚上,安静得像个坟墓,没一家人敢出来。我太害怕,就拉着我家老头子——那时候还是小伙子——跑回了我妈家。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的。”
冯广健傻住了,邮件里言之凿凿,又是“今年”,又是“去年”,结果都是60年前的事! 这人装腔作势,无疑在用别人的故事,为自己的经历增加厚度罢了,枉他还觉得这人挺真诚,原来只是一个骗子! 冯广健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被人骗了。”
白发老人问:“谁骗的你们?骗了多少钱?”
冯广健说:“钱到没骗,感情浪费了不少。”
白发老人“哦”了一声:“钱没丢就好,感情不值钱。”
“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 虽然基本可以确定凶杀案发生在过去,但现在该继续的还要继续下去,他们因为一封邮件,特意来村子里探索录节目,即便确定是过去的事件,也应该努力把节目继续下去,不能无疾而终,不能白跑一趟。 如果最后真能做出点儿东西,那至少来回的车马费、食宿费都有单位给报销。 他们挣钱不容易,能坑一点儿——不是,是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即便是过去的事,毕竟太过骇人听闻,还是可以尽量多问问,多还原一下当时真实的情景。 还有,他们最好找到这位“山中小子”,当面狠狠批评他一番,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冯广健便接着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些人是他们的亲人,他们不会害怕,不会伤心难过吗?”
白发老奶奶虽然衣着简朴,住房简陋,但对于这些事,竟然看得很透彻, “孩子,要是有巫医告诉你,说你父母会克你,你的子女会阻碍你的寿命,你会信吗?”
冯广健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当然不信。”
白发老奶奶说:“你的不信,就和他们的相信一样固执。他们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有接受过教育,脑子里装的都是固有的一套主义,他们遇到什么困难,都是那些巫医帮忙渡过的,他们对这一套千信万信。”
“父母和妻子相克,女儿和自己相克,必须放弃一个才能救活另一个,这在你或许是愚昧,在他们确实关乎人生的一场抉择,他们当时考虑的不是真假,而是选择让谁活下去。一边是心肝一样的女儿,一边是陪伴多年的妻子,一边是养育之恩的父母。谁才能活下去呢?如果你是丈夫,你选择让谁活下去?”
冯广健一愣:“我选择?”
白发老奶奶说:“对啊,你选择,谁继续陪伴你走下去,谁要被抛弃?”
冯广健挠了挠头:“额……女儿?”
白发老奶奶问:“为什么?”
冯广健问:“女儿还小,她还有大把的年岁没有活过。”
白发老奶奶嘿嘿笑了两声:“你一定活得很轻松吧?”
冯广健问:“什么意思?”
白发老奶奶说:“想象一下,你家靠种地为生,老婆在家终日劳作,洗全家的衣服、做全家的饭,洗全家的碗,缝制全家的衣服、被褥。”
“你在外面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早到晚忙活,犁地、插秧、除草、除虫、收割……不停歇的忙一整年,全家才能勉强活下去,这样一个家庭,突然失去老婆,去掉一个壮年劳动力,还怎么存活下去?全家都活不下去。”
冯广健呆住,他确实没想过这种事,如果老婆不能去掉,那……“总不能去掉女儿吧?”
白发老奶奶说:“女儿确实年轻,选她很可惜,但你好好想想,她到了20岁,就要出嫁了。那个年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就成别人家的人了。你牺牲掉你老婆,独自一人把女儿抚养大,就是养给别人家的?”
“以前你家里失去老婆,以后你家里失去女儿,从此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你在外忙活一整天,回家连口饭都吃不上,衣服破了没人补,冬天也添不上一件棉衣,这样的日子能过吗。如果你来选择,不选女儿,你能选谁?”
有一阵子,房间中安静地可怕。 冯广健说:“可牺牲父母又是因为……” 白发老奶奶说:“一样的道理。况且父母年纪大了,保父母,牺牲妻子,以后你回家不但没人照顾,等他们有个病有个灾,你还得照顾他们!你养活自己都费劲,哪有余力照顾他们呢?”
非常残酷,但却非常符合他们生活的实情。 白发老奶奶说:“他们相信巫医的话,就相当于这个世界给他们增添了一个前提:要想活下去,必须在这些亲人里做出选择。他们不会质疑真假,因为没有那个能力。他们可以做的,只有做出选择。”
“那个时候的生活很贫苦,一旦要做选择,只能保壮年劳动力,而不是小的和老的。所以你能看到,为什么他们会弑杀父母和子女了。”
“当然,我不是为这种愚昧的行为做辩护。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事怎么发生的。他们因为愚蠢,所以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这样的愚蠢是可惜的,可悲的,应该被拯救的,但不应该被嘲弄的。”
“后来,村子里开始打击这种活动,并且随着义务教育普及,孩子们文明了很多,后来这种事就发生的很少了。社会在进步呀。”
而且,现在的社会,一个人也能很好的生活下去,生产力也在进步。冯广健想。 他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河伯娶亲,讲一位名为西门豹的人,在邺城当官,见到村里的村民每年都要为所谓的河伯娶亲,把一位年轻的姑娘扔进河水中,当做河伯的妻子。后来,他为了整治这种恶劣的习俗,便把巫婆扔进水里,让她跟河伯说一声,等他找到更漂亮的女孩,再给他送过去。 结果自然是巫婆淹死了,其他听闻此事的巫婆,再也不敢搞类似的事。 从古以来,奉献亲人,以博得一个好年景,这样事从来不在少数,而彻底摆脱这样的愚蒙,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教育。 每个人心里的想法都不相同,但大家都在沉默着,都在思索着什么。 某个瞬间,冯广健突然有些奇怪,如此通透的老太太,为何会和黑胖女人成为朋友呢? 想来,可能就是因为通透,才能明白黑胖女人身上附带的那一部分“心理医生”的作用。 过去曾发生的暴力事件,在老婆婆的述说下,已经变得可以理解,甚至令人悲叹,令人惋惜。 当然,他们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更多的要把目光放到现在。他们得打听一下,试图找到发邮件的人,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于是,冯广健往摇摇椅前凑了凑,轻声问道:“老太太,您听说过‘山中小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