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韬嗓音清冷道:“是,略有耳闻,贺兰英原本最疼爱幼子,后来病故,胡姬为保六王子贺兰青平,携幼子一并被驱逐出北狄。胡姬是江南女子,与老汗王相识于燕州,而后带回龙城,却为北狄所不容,宠爱变成了夺命利刃,所以最终贺兰英在病故前交代手下人,借口将你们母子赶出龙城,贺兰青平已十多岁可自保,又依附三王子贺兰青天,所以只赶走了你。后来你们母子应该是一路颠沛流离,但已没了消息。”
沈辙震惊无比:“你,你早就知道?”
叶承韬淡漠地瞥了一眼他,又放眼望向天窗:“也不早,沈辙与你面相差别非常大,但是身形举止却极其相似,而且你是江湖上易容术第二高手,况且用了巫术,所以根本没人怀疑你,都以为你是沈辙的幕僚!直到太平十二年你用杖刑想打死舅母,舅母有所觉察,我们才开始查你,元和元年末我找到了移形换影的羊皮卷。其实真正的庆阳王虽然敌对我凉王府,但从未对我们真正下杀手,更是不曾对皇室众人动过杀心,不然,太祖帝与高祖帝一早便容他不得了!”
沈辙眯起眼:“你居然四年前就知道了?那今日,为何叶威远毅然赴死,你又为何……”叶承韬眼神凛冽如寒冬:“因为我们一心只求无愧于天地间;因为我们见了太多战后流离失所的百姓;因为人活着总要有梦想。叶家的梦想,便是辅佐明君享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再生灵涂炭!”
沈辙嘲讽地笑道:“呵,痴人说梦!”
叶承韬嫌弃地瞟他一眼:“当然了,你是暴君,甚至算不得真皇帝,不过是伪帝!只因势力巨大才能遏制住朝局,一时呼风唤雨。所以叶家愈加不能放弃兵权和威望,也不能正面对决,那样只会死伤无数,因为我们身后是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平民,如果我们后退,百姓就会遭罪受难。”
沈辙皱眉道:“你是想说,凌风谷主许闹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们在等待时机将我消灭,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是吧?”
叶承韬居然高看了几眼:“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战争,老百姓更是害怕灾难,我们只是不想大动干戈,怕牵连无辜罢了!”
沈辙,不,是贺兰雪,几乎要被叶家的宗旨所感化了,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暴怒:“你们的梦想真是伟大,伟大到治军不严,纵容手下掳掠妇女,施暴未遂便夺人性命!”
叶承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好似即刻便要吐出“有病”二字来发表心情,却见对方双目赤红几近癫狂状态,惊讶疑惑便追根究底:“你什么意思?奸淫掳掠?苍甲军?”
贺兰雪怒火中烧,扣住叶承韬的脖子怒道:“知道我们为何到了中原就没了消息么?因为我母亲被你们叶家军的人掳去,我远远地追着,期望有机会下毒解救母亲。那一日是大寒节气,天冷到了极致,几乎呵气成冰……母亲被拖拽至燕州万灵山附近的一座破庙里,我也偷偷摸了进去,不等我对他们下手,母亲一头撞在佛像,当即便没了声音……但我没有死心,凑过去摸着她的鼻息,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着,贺兰雪竟松了手,颓然地坐在地上,背影透着几分凄凉:“我不信母亲就这么走了,一直等啊等啊,等到母亲的身体冰冷,等到那三头猪开始对我拳打脚踢,甚至见我生得像母亲,也对我动了念头,在他们脱我的衣服之前,我先毒死了他们!这还要多谢你们浥朝臭名昭著的毒帮帮主梅冷,说我眼神跟他很像才给了我毒药防身。那毒果然厉害,不到一刻钟就死绝了!我将他们鞭尸再剥皮,偷了农户的板车,扔在燕州太守府衙的门口,用他们的血写了血书大骂太守无能无德,随后安葬了母亲,离开了燕州,一路乞讨来到京城,在青都遇到沈辙失意醉酒,让我送他回了庆阳王府,那年我八岁。都怪你们叶家军,大言不惭说为国为民,可笑至极!我母亲,可是浥朝人!哼,本来是五个人,还有两个害怕,就屁滚尿流地逃了。”
叶承韬蹙眉,眸子冷冽:“你如何就知,他们三个是军人,不是冒名的败类呢?就因他们自称叶家军么?笑话,苍甲军是大浥的苍甲军,叶家也是大浥的叶家!”
贺兰雪呆呆的:“你说什么?”
叶承韬厌烦地扭过头不看他,只说:“苍甲军从来不会养猪,况且还是几头猪!再者说,苍甲军出手,普通平民连自刎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以头抢地了!还有,苍甲军有男子需求都是按照军功请的当地妓女,没有军功会给出休沐自行解决,强抢民女的早就去地府报道了。”
贺兰雪赫然怔住,久久没有回过神,却突然震怒:“别想骗我放过你们,绝无可能!你们中原人最会撒谎,惯会骗人~反正都是浥朝人,全部都该死!”
此时的贺兰雪早已忘了,永安十九年句注塞一役,北狄害死了多少女子,而一半还是北狄自己人……战争,从来最苦的都是平民,叶廉赫、叶承韬父子征战沙场多年,见过流离失所的无辜老百姓,所以他不愿再发动战争。忽然狂怒的贺兰雪油盐不进,呵斥道:“世子妃呢?还没抓来嘛?干什么吃的?!贺兰山随我亲自去抓!”
叶承韬眸中闪过一抹担忧,阿蓦要当心,不可以有事……阿蓦…………轩朝遗址明宫,芙蓉池畔。皎月挂在半空,撒下一地霜华,亮彻整个京都。承影剑的光芒渐弱,第五蓦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杀尽最后一批药人,空气蓦然凝固!她的眼眸微冷,越握越紧的长剑暴露了此刻突如其来的紧张与惊恐——有人前来,实力远高于现在的自己……“夺”的一声,一根孔雀羽毛钉在了梧桐树上,第五蓦拼尽全力,脖子还是留了一道伤,血丝顺着颈部一直滑落。贺兰雪掌风一带,第五蓦匆忙躲避,贺兰雪的眉毛挑了挑,饶有兴趣地从最开始的一成功力变为三成,招招致命!第五蓦自午后到戌时已撑了四个时辰,内力即将耗尽,全凭着一股子倔劲儿与之对抗。贺兰雪招式刁钻,出手狠辣,指甲是紫黑色,直插进第五蓦右肩,承影剑紧跟着削断贺兰雪的右手。居然两败俱伤???贺兰雪呆滞地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腕,封住大穴站定:“叶袭谋的发妻,功夫可真不赖,还是他有福了!”
第五蓦捂着右肩,嘴唇瞬间变紫:“你很强,但我不服输。”
贺兰雪从怀里摸出瓷瓶,命贺兰山将解药喂给第五蓦:“你得活着,我还要让你最后看一眼你的夫君呢~”第五蓦并没有拿解药:“你会如此好心?”
贺兰雪阴鸷的笑着:“你是大浥朝唯一的公主,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第五蓦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一句话,晕倒在地。唯一的公主么……不,她复姓第五,不姓沈…………第五蓦是被梦惊醒的,抬起沉重的眼皮,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闷哼,努力睁开双眸,顺着声音看过去,眼睛霍然瞪大——叶承韬身上已经有几十道深浅相近的伤,一直流着血,持刀者依旧麻木地重复。贺兰雪又一次用了药人死士,不,是傀儡。此刻贺兰雪正坐在一旁吃枣,见第五蓦醒来,嘿嘿一笑,分明笑意盈盈,却让人感觉寒冷刺骨:“看见你丈夫开不开心?也没什么大事,凌迟三千六百刀,如果不死我就放他走,怎么样?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亲自动手,杀了他!”
“三千六百刀……”第五蓦听到最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坏了,“我亲自杀他?你疯了吗!有病是不是!”
贺兰雪继续啃着脆枣,一脸奸笑,说了几句看似家常便饭的话:“忘了告诉你,叶袭谋被我挑断了手脚筋,挨了三千六百刀下来,可能活不成了。一般而言,凌迟撑到三百多已是极限,叶袭谋不同,他内力还在,约摸要个三天三夜~哦对了哈,鉴于你的功夫太好了,给你特地下了点软筋散,刚好药效是三天,不过拿承影剑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相信你哦~”第五蓦快要疯了,步履蹒跚地走到绑着叶承韬的丁字桩前,见他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硬撑着不喊、不叫,心疼得无以言喻,一时泪流满面:“叶子……”她推开施刑的药人死士,那人竟然乖乖的走到叶承韬后背,继续一刀一刀割开对方的皮肉,如同被偃师控制的提线木偶一样,不是如同,而就是!叶承韬深情地看着她,努力扬起一抹微笑:“傻丫头,别哭~我不疼的,比这疼的都受过,这不算什么的~”他知道,阿蓦宁可自尽也不愿动手,她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他舍不得她永远活在愧疚与自责之中,只能硬撑着不表现出来一丝疼痛。其实蛙死温水,这般一直不停歇的疼才是最为致命的,他害怕自己意识渐渐模糊,会泄露这个隐藏的秘密。却不知,心有灵犀的爱人,又岂会真的难以发觉?第五蓦抚摸着他苍白的脸,能够感受到每一刀,他皮下经络的跳动和颤抖,轻声问道:“现在是多少?”
贺兰雪懒懒地瞅她一眼,百无聊赖地伸个懒腰,不紧不慢地回答:“三百六十五,六、七、八、九、十、十一……那边墙上有正宫格,你们自己数吧!我被你断了腕,失血过多,恕不奉陪了~”第五蓦看到死士的右手系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另一端连接着墙壁上的正宫格,每割一刀,就会划下一横或者一竖,而每五刀组成一个“正”字。她现在没有办法用武,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饱受折磨……叶承韬总觉得贺兰雪离开时给他下了药,接下来的伤口越来越疼,眼前一片朦胧,快要支持不住,不由自主地哼出声,筋脉暴起。第五蓦被他的叫喊声惊得不知所措,眼泪不住地流,身上止血的金疮药早被贺兰雪的人搜刮走了,颤着手想替他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又怕按疼了他,就这样悬在半空。僵持了不到一刻钟,她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前所未有的无助:“叶子……”叶承韬嗅到了熟稔的梨花香,清浅的笑意在听到第五蓦的痛哭时换上了心疼,虽然看不清面前的人,下意识呢喃道:“阿蓦……不哭了,我不疼的……阿蓦别哭,你这样哭,我的心……都要碎了……”第五蓦哭的更狠了,口齿不清地骂着:“傻叶子,傻瓜叶子,笨蛋叶子!”
叶承韬如往日里在凝露洲的时候,耐心地哄她:“好,我傻,我笨~可是,我的阿蓦,不要再哭了……好不好~”第五蓦发现如今的他正承受着比之前大十倍的痛苦,终于崩溃了,承影剑握在手里,她的心像被硬生生剖开,撕裂般的疼着,呕出了血,顺着唇角滑落。幻化的剑影刺入爱人的胸前,结束了一切……叶承韬的声音中断了,而咽气之前的最后一句,唤了一声“阿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