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凉王府的门房来她这里报信,说拉则去世了,她替梅君鹤给拉则守了三天的灵,三天后出殡也是跟梅城雪一起去的。回到自己三进三出的燕平王府,抱着手炉出神,思绪不知在何处游荡,就那么呆坐着,脑袋似乎被放空了,什么都没想。“王爷,大司马来了!”
门房站在门口传信,“只来了一个人。”
许闹靠着椅背:“让他进来吧。”
叶承韬青衫墨竹,身披白色狐裘,躬身行了揖礼:“舅母。”
许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你这副模样不像是查到贺兰雪跟沈辙的样子,倒像是过来跟我谈往事的?”
叶承韬拨弄了几下炭火,又将窗户缝开得大一点,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轻声问道:“舅母,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假使舅舅先遇到的人是婶娘,舅母还会爱舅舅吗?”
许闹坐在主位没挪地方,等他开口不假思索道:“不会。”
叶承韬觉得此话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可是感情不受控制啊?”
许闹在青都养了一只白猫,此刻在她腿上正打着呼噜,她摸了两把柔软的猫毛,淡然一笑:“我们那里有句话,爱情不分先来后到,但做人要有礼义廉耻。如果他跟清茶已经在一起,我就不会再喜欢他,即便无意中喜欢也会放弃;就比如我们相爱以后才知道我跟谢文墨有婚约,也是先退了谢文墨的婚事才跟君鹤定的亲。”
她也没忘记当年跟梅君鹤互相约定和假设的情况:“当然,如果出现我跟君鹤假设的那种情况,遇见清茶是在我们感情甚笃且她还未嫁人的时候,我也会离开的,就算为情所困也绝不会打扰他们。不是我多高尚、多伟大,我从来不会标榜自己是个好人,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明白一个女人想要的是完整的丈夫,他身边有新人我自然要离开,这是应该的,也是说好的,我不会与人共侍一夫,伤人伤己!再者,我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放弃了。”
叶承韬追问道:“那,若是舅舅希望你就在他身边呢?”
许闹望着窗外纷乱的雪花,在风中静静地摇曳好似从那一片片皎洁看到了那个有气节的人:“他不会,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是一个尊重他人的正人君子。我相信我离开了,他只会把我放在心里一个小角落,偶尔拿出来晒晒,绝不会把那个姑娘当做替身,他会尊重对方,给对方应有的一切,包括名利、权势和金钱,也包括正妻之位,甚至当对方另有新欢,他也会和离放任自由。至于爱么……我估摸清茶应该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尽到夫君的责任很容易,但是爱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在成亲前他定会推诚相见毫无隐瞒,清茶同意他才会娶。”
叶承韬心中无限感慨,最初他得知梅君鹤就是自己的亲舅舅,想了很多,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世人传闻舅母与谢文墨苟合,舅舅仍然深信不疑且查出了真相,竟是谢文墨一手促成污蔑舅母,那时他以为舅舅对舅母的感情超过了所有,后来听闻天护法和地护法说舅母去岭南谢门给舅舅出气,险些一怒之下废了谢文卿的武功,他惊呆了。再然后,他渐渐从温骜、桑槿口中听到更多关于舅母的传闻,也更佩服舅母的执着,对他们二人的深情和信任也非常羡慕:“舅母真是了解舅舅,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我曾问过他,他是这样回答的——”——————————————————————————————太平元年,梅君鹤夜探凉王府,叶廉赫与之过招惊醒了叶承韬。叶承韬不明就里地点燃灯火,自家爹陡然住手,再回眸,红衣如旧:“舅舅?你怎的半夜来?”
梅君鹤漠然道:“把灯笼放下,跟我过过手,百招之内不输,我把棹隐烟波给你,百招之内输了,我亲自替菩提子教导你!”
叶承韬莫名其妙,但父亲无异议,只得“捡大便宜”:“舅舅,请。”
梅君鹤站在原地不动,神色冷清语气严肃:“把你最大的本事用上,出剑亦无妨,我不会手软,想要命就仔细点!”
叶承韬此时睡意全无,舅舅是动真格的:“是。”
梅君鹤履尖恍惚,浮尘四起,冷刃似电,手沉如风,叶承韬一路躲闪,干将喉前掠过,金刀奋力削去,下腰垫步,刀锋迅疾。一百一十招,叶承韬被梅君鹤震飞金刀一掌退至墙根处,一道黑色的玄铁令牌飞来,“夺”的一声打入青砖,与之同时刺入耳畔青砖的是一柄剑刃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的长剑。贺江东双手抱臂,百无聊赖地倚着后院的凉亭柱子:“小子,这柄纯钧剑跟了我十多年,交给你了,小小鹤给你的是棹隐烟波调动令牌,正面是组织名字,反面一枝梅花,只有主子才有五朵梅花四个篆体大字,四字卫虽然归属棹隐烟波,但四个卫长仅次于主子,三位护法都没有调动权。其余的,三位护法是一枝四朵梅花,四位长老三朵梅花,五位舵主两朵,八坛主一朵,十二香主只有‘棹隐烟波’四个字。”
叶承韬推诿:“舅舅总不能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吧?”
贺江东不乐意了:“你瞎啊,我是鬼吗?”
叶承韬拔了长剑收入泥土的剑鞘,取下令牌,提剑走来,态度坚决:“舅舅,你好歹身边留下几个可用的,不然我不要了!”
贺江东剑眉微扬:“哟,不错,懂得感恩~小小鹤,要不你留几个?”
梅君鹤见他眼中决绝,遂道:“四五给我就够,温骜、桑槿有需要我会找他们办事,其余时候、其余人就不必了。”
叶承韬深深一礼,费解地瞅着他:“谢过舅舅。不知舅舅是想去何处?”
贺江东快人快语道:“去找你舅母啊,你舅母等了他第五年了~”叶承韬不懂:“舅舅,我听母亲说您是有未婚妻子的,你爱上舅母之后,有想过解毒时如何对自己的未婚妻负责?”
梅君鹤依然面无表情道:“我在确信自己爱上夜灯以后,就从寻冰蛊,变成了寻找更困难的母蛊。”
叶承韬很意外:“也就是说从爱上舅母,舅舅便放弃了冰蛊,也放弃了满足上一代利益的联姻?”
梅君鹤淡漠地笑了笑,慵懒地倚着梨园的梨树,看到从车骑将军府闻声赶来的叶廉清,抬了抬眼皮笑意更浓:“你也说了,利益联姻。那本就是用非人的手段获取的,找不到郡主只能说不该我,何必多想?”
叶承韬自然没有发觉自家二叔闻风而来,还执着地求答案:“舅舅,我有个疑惑,倘若你没有遇见舅母,秦叔父也没有遇见婶娘,你的火蛊濒临死亡时,你先遇见婶娘,并且已经知道婶娘就是寻找多年的滇国郡主,你会娶婶娘吗?会爱她吗?”
梅君鹤见叶廉清的神色多了几分询问之意,他知道秦帅有多看重夜灯,那是可以付出生命的友谊,但最希望的就是对方能得到幸福,也不犹豫,直言不讳道:“假设你的说法成真,我先遇到莫清茶,我会问她是否愿意与我行男女之事来解毒,若她不愿意,那便各自痛苦死去。若她愿意与我行房,我会三茶六礼、明媒正娶,会负起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会给她应有的正妻之位,会给她荣华富贵,会请丫鬟贴身照顾,会给她随时和离的自由。”
叶承韬觉得这一系列的“会”怎样都是有条件的:“但是?”
梅君鹤笑容清冷:“是,有但是……但是,我不会允许她有我的孩子,所以同房之后会让她喝避子汤,从此不会再碰她,也不会爱她,在解毒之前我会跟她坦言一切,开诚布公约法三章。”
叶承韬震住:“为什么?娶了对方不就应该一辈子对她负责么?”
梅君鹤的眼神忽的桀骜不驯:“因为我不喜欢她,就算没有夜灯出现没有霜染的求娶,我还是不喜欢!虽然不喜欢,但是我也说了,我会给她作为一个女子应有的尊严,我会尊重她的意愿,若她接受解毒与大婚后的两不相干,我便给她想要的一切,除了我的心、我的人。所以,她若愿意两相欢喜,不愿意便各自珍重。浥朝民风开放,下堂也可以婚嫁,和离更方便的多。”
叶承韬又问他:“我听二叔说,秦叔父挺喜欢婶娘啊!?”
梅君鹤目空一切般笑了笑,说起秦枫与莫清茶的感情满脸漠然,谈到许闹眉眼却添了温柔:“我是我,霜染是霜染,他喜欢是他的事,与我何干?何况……我还有一颗星星没来得及照亮!”
叶承韬总算瞥到叶廉清静默的身影,他是知道二叔跟舅母感情深厚的,干脆替叶廉清和许闹继续问:“可是二叔说,婶娘性格很好,俏皮可爱,而且阳光明媚,又天真单纯。”
梅君鹤觉得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日后会很麻烦,可能会影响自己在夜灯心中的地位,秦帅的话有多重要,那是可以与自己在夜灯心中摆上天平的人,反正也都是心里话,说便说了,心里还痛快些。他懒懒地望着闪烁的群星,声音多了愁绪和苍凉:“任她娇俏也罢善良也好,可爱也罢纯真也好,我不喜欢,也没兴趣!我喜欢夜灯纵使身在黑暗仍然长成光明的样子,纵使深陷淤泥仍然憧憬温暖的样子,纵使遍体鳞伤仍然百毒不侵的样子,纵使心狠手辣仍然问心无愧的样子。我喜欢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喜欢我们举世皆浊我独清,我喜欢我们众人皆醉我独醒。我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我们羁旅飘摇相互偎依;我们并肩作战携手天涯,我们叱咤风云四海为家。”
叶承韬知晓凌风谷主许闹的手段,今年武林中七杀堂就是舅母率三清观一举歼灭的,舅舅在暗处:“舅舅,你好像对婶娘有些反感啊?”
梅君鹤都被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十二岁少年逗笑了:“反感谈不上,最多是没什么好感而已,只是我不喜欢你这个假设条件,我爱的人自始至终是夜灯,因为有了她其他假设就不该存在。如若莫清茶跟了我,要么我被她的无邪害死要么她被我的境遇吓死,没好结果,何况我不喜欢她。不喜欢的人至多没有好感,谈不上讨厌,就是没兴趣。你知道我不喜欢对不喜欢的人演戏,没必要!”
叶承韬被梅君鹤的调笑惹得不好意思,不自禁地挠挠头:“这倒是,舅舅对除了舅母和我,就剩秦叔父、贺叔叔、母亲、父亲、二叔、叶嬷嬷八个人和颜悦色一点,其他的人想都别想。”
梅君鹤说完最后一句话,在梨园的树林间几个起落消失于夜色:“每一分感情都是有限的,不能浪费在不需要你多情的人身上。”
——————————————————————————————许闹的目光放远,屋外的雪花大了一些,重复了一遍梅君鹤的话:“他说的对,感情是有限的。生命,也是有限的……我就知道,他跟我一样,渴望温暖却怕光,期待幸福又怕空欢喜,畏畏缩缩地接受对方的爱,再满心满意地回馈赠与。我一直都相信爱情,只是觉得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气,也亏得他那么执拗,我才能坚定不移,但凡他变心,我就坚持不下去了。”
叶承韬没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还一本正经道:“是故……舅母放弃爱,其实比放弃义要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