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廉清玄铁枪一挑,将“端木”军旗换成了“叶”字旗,身法利落干脆,目光冷冽凌厉:“我深知,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我不是端木军,可我也是大浥的将军,大浥的臣民,你们主帅端木熙,亦然!阵前易帜,轻则军法百杖,重则秋后问斩!众所周知,军杖过百,不是身残,就是身死。但,三军不可无帅,端木熙中毒一月昏迷不醒,我不能坐视不理——端木军也是大浥的兵,大浥的民,我不能看着你们等死,也不能看着城中百姓等死。你们从这燕州城的城头上望下去看一看,百姓就在你们身后,中原就在你们身后,你们如何退?如何敢退?这一退,中原上百万的平民便要步那五城百姓的后尘,惨遭屠戮,鸡犬不留……你们可忍心?可舍得?”
军杖过百?贺知行不禁侧目,他知道,叶副帅一旦说出这句话,就一定做好了以身殉职的准备,多少人没有挨到一百甚至没有挨到八十军杖就死了啊,叶副帅是十二年来唯一一个挨过八十军杖还活下来的人,他这一身不是血肉,是铁骨!当年老元帅夫人过世,元帅回京在青都留了三个月守灵,留下老元帅守在北境。就在那年秋天新兵入伍,庆阳王安插一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殴打百姓、当街行凶,正巧当天叶副帅在军营审核新兵,那人就是前一天叶副帅亲自点头通过的,对其表现极为满意夸奖了一句,结果倒向庆阳王的御史众力弹劾——叶浊不但以公徇私招录刁民,还滥用职权纵容属下为非作歹,依律为将者刑责较之当事人多一倍,应处四十军杖!元帅说,太祖帝当日身体不适,庆阳王以皇叔之名追着太子要了教令,亲自带人去苍甲军军营结结实实将叶副帅打了四十军杖。元帅听到消息时只来得及赶去军营,第一杖就见了血,后来每一杖都蕴含着内力,几乎是平时军杖力度的一倍不止,四十杖下来叶副帅的后背从腰到大腿都血肉模糊,布料贴着肉烂成了一片。可是对方有太子之令,他压根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抗旨不遵吧?那是多大一顶帽子,压下来整个端木家都会遭殃!叶副帅被人架着送到凉王府,整个过程一声不吭,只紧紧握着拳头强撑,到了凉王府,叶副帅终于撑不住了,吐了一大口血当场晕倒,叶帅一把接住人,命人请了太医令刘宣。元帅说,那相当于八十军杖的惩罚,甚或更多,倘若再多十杖叶副帅定会丧命,庆阳王究竟含了多狠的心才能对一个未至弱冠方满十八岁的少年用如此恶毒的伎俩。叶副帅足足躺了三个月下不来床,又将养百天才算勉强恢复正常武将生活,一晃大半年过去,这要给旁的人,怕是这辈子都只能在榻上虚度此生了!“叶帅,别说了,别说了……您下命令,南望定听从调遣。”
出声的是一个中年大叔,“端木军没能守住那三座县城是理亏,我们不能再度失去阵地,再往南就是燕州城、枫林镇了,再没了,整个中原也就没了!”
“请叶帅下令,燕州城,我们还守得住!”
晋楚宾白径直单膝跪下,“便是拼上这剩余两万人的性命,也要守住!”
而重伤这边也有人尽量提高自己的声音:“叶帅,我们这群命不久矣的人可以做肉盾。我听闻苍甲军副帅在实验一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可惜,始终没能做到两全其美,必须要有人牺牲才能点燃引爆,是么?”
叶廉清震住:“你想用所有重伤的将士……去做人肉炸弹?”
的确,她在试验炸药,但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材料做引线,就一直这样拖着没有加入战斗。贺知行对此也是略有耳闻的,随即反对:“纳兰怀钰,你这简直就是有悖常伦道德啊!叶副帅,您若应允,此后便会背负一世骂名!”
他知道叶副帅根本不在意,可他们同僚多年,大家都在意啊!他还听江桐说,叶副帅能赶在所有苍甲军之前来救援是因为收到凌风谷许谷主的消息,以当时战报还未传出的情形,叶副帅竟然冒着被罢免辞乡的风险赫然上书请求出兵,也是圣上的确贤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次日便由叶副帅带兵以巡视之名充当前锋,叶副帅这份魄力只怕元帅也比不上!叶廉清不置可否,沉默不语。没错,古时候讲求叶落归根、全尸入葬,这是从古至今的传统习俗;而人肉炸弹,是在现代社会也无法接受的反人类行为,她做不到下这个命令!可是北狄大军压境,除了制造一场场困难减少伤亡,在这个粮草短缺、敌我力量悬殊、更深露重时候大规模开战,真的别无他法,可以说是黔驴技穷。一世骂名么?她不在乎,可是让活人做血盾,她也狠不下心来,不到最后关头,不想放弃他们!即便他们不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苍甲军将士也是大浥的人,本是同根生,她怎么忍心?纳兰怀钰似乎看得懂她的迟疑和排斥,蓦然一笑:“叶副帅,我们都是重伤,医药与粮食一样捉襟见肘,无非是吊着一口气,与其加重整体的负担,不如发挥生命的余热。”
叶廉清没有下令也没有驳回,只说:“这件事,我需仔细想想。”
竹尘赋看出她内心的纠结,可以说是在天人交战,不顾身份的替她说了一句:“叶副帅命逆风去了徐水县,定能给大家带回来好消息。”
是的,方才说笑归说笑,却没忘记给逆风校尉下令准备突袭。今夜是朔日,必须万无一失,现下端木军无法再承受失利!逆风校尉漆雕慕远金丝软甲裹身,一袭黑色劲装,腰间原来的银色弯刀变成黑色匕首,背上原有的大弓换成叶秦连弩弓,可连发五十支箭矢,这是叶廉清亲自改装试验交给逆风营的。深秋的夜黑的很早,漆雕慕远带着一千人趁夜行军,健步如飞,像极了一条穿梭在丛林间的黑蛇,花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峡谷处,极速前进。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漆雕慕远跟随叶廉清许多年,明白以少胜多重在不要打草惊蛇,便孤身一人挟持了一个不起眼的起夜人,带回来先喂了药避免高声呼救,这药很巧妙只会让人变得虚弱无比,却不会没了声音,这才一番盘问。得到想要的信息,漆雕慕远一刀封喉,并将尸体好好藏起来不叫敌人发现。一千人立即分散开来,从不同的角度摸向同一个目标,留百人原地隐藏好准备随时暗中接应,八队掳走马匹,用的是迷药,让马匹很是听话地跟随他们离开,一路上遇到的散兵都是一击毙命,再用化尸水毁尸灭迹,没有任何意外冲突。漆雕慕远这一队杀到骑兵集体休息的营帐,十罐迷烟分别扔进不同的帐篷,十人一组,快刀斩乱麻,一共十个营帐在瞬间死绝。却在撤离时遇到劲敌——北狄第一勇士、第一将军,万俟岳!漆雕慕远默默做了一个手势,先让其余的人离开,独自面对这个强大的敌人,他手下的所有加起来不过是车轮战罢了,并不能真正杀了这个人,反而大军赶到,包围了他们,这一百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他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无畏无惧,可那一百人是逆风里最优秀的战士,每个都能以一当十甚至当二十的好手,不能陪他死在这里!见万俟岳还未站定,漆雕慕远取下叶秦连弩弓,对着那座高大强壮的身躯就是一射,五十支短箭带着巨大的攻势发向万俟岳。万俟岳虽身形壮如牛,反应却甚是灵活,躲过了四十多支弩箭,最后三支分别射在他的双臂与左腿肚上,且两支是擦伤一支不过入肉三分,伤皮不伤筋伤肉不伤骨,根本没有用!络腮胡的万俟岳大笑,粗犷的嗓门太大,像是打雷一般:“这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攻其不备吗?我看不是不备,是不行!你们中原男人都是废物,见到老子都跑了!”
漆雕慕远满脸冷漠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跳梁小丑。万俟岳蓦然发怒,跑步过来想要将漆雕慕远徒手撕碎,庞大的体型踏在大地上,教站立的士兵都能感觉到震动!漆雕慕远如水蛇般从万俟岳腋下划过,一脚蹬在对方腰侧,那是人体最柔软脆弱的部位之一,纵身跃起,将整个身子变成一柄弯弓,手肘戳向颈侧。最有效的绝杀,令铜墙铁壁似的敌人也行动吃力起来……万俟岳吃了亏,唾出一口血,慢慢回过身望向那个身形单薄的男人:“弱鸡一样,也妄图从我手中讨命?”
漆雕慕远依然没有回答,只默默地看着万俟岳,似乎在找那具铁塔的弱点。万俟岳见不得被漠视,不由狂躁了起来,雷霆万钧之势的一拳砸向对方,虎虎生威。匕首割伤了万俟岳左手,鲜血淋漓的洒了一地!漆雕慕远凭借轻功远离,却仍旧被拳风伤及肺腑,喷出一口猩红。实力相差太大,他终究杀不了万俟岳,也无法逃脱死亡,那么,就努力用自己的性命,尽可能给万俟岳最大的创伤吧!便是死,也要死的值得,死得其所!万俟岳随意的裹了伤,步步紧逼,又是移山倒海的一拳。漆雕慕远正面迎上去,接过万俟岳的右拳,匕首削断万俟岳的右手,与此同时,他听到自己五脏六腑碎裂的声音……“铛”的一声,玄铁匕首跌落在地,黑色血液自唇角涌出,身体如断线的风筝,缓缓倒下。深夜里,起风了……吹过发丝,拂过脸颊,像极了青都自家夫人的温情暖意……“我可是云家嫡长女,长发绾君心,所以叫云绾。我娘说,我爹之所以不纳妾就是因为她女儿名字取得好,栓住了我爹的心和情~以后你也不准纳妾,听见没有?”
“好,不纳妾。”
……仿若回到当初最风光的时候,跟随元帅凉王、副帅车骑将军站在太华殿接受封赏——“封漆雕慕远为正四品校尉,赐婚太傅嫡长女云绾下嫁,即日成婚。”
源德公公高声念,“钦此!”
“微臣叩谢圣上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又要出征?能不去吗?我快要临盆了……你要是敢去,孩子以后跟我姓!”
“得,副帅说了,只是去燕州看看故友,我没必要跟着,让我好好陪你,开心了吧?”
……“看你多有福气啊,娶了我,一下子就给你抱俩双生子~”“是是是是,我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能够娶绾绾为妻~”……“爹爹爹爹,大哥二哥欺负我,不带我出去玩,呜呜呜,我还是不是您唯一的女儿了哇?爹爹不爱我了,哥哥也不爱我,我要带娘亲私奔!”
“臭丫头,私奔是这么用的嘛?谁给你教的?何况,你娘可是我的宝贝,不准跟我抢,女儿也不行!”
“哇……爹爹好可恶~娘——亲……爹爹凶司南……”“哎哟~绾绾,我的耳朵~嘶,疼啊……漆雕司南你给我过来!嘶~绾绾,我错了我错了……”“略略略~哈哈,我走了爹爹,您自求多福!”
……“夫人如此专注,在想什么?”
“爹说,先帝太祖是圣君,圣上太平帝是明君,太子是仁君,所以你说的那句话,我懂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绾绾……你知道了?”
“我知道苍甲军是公正之师,凉王治军严明,叶二公子重情重义,你跟着他们是福气。”
“绾绾……你不怪我?”
“你忘了,我爹是太傅,正一品上公大卿,我怎么可能会真的这么无理取闹呢~”“绾绾,你别哭,这眼泪怎么越掉越多、越擦越多了?”
“爹说,这次去燕州恐怕九死一生,圣上才收到端木将军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爹也看过,说是一封血书。内容我不知道,但是爹让我为你送行的时候将这副金丝软甲给你,爹说……以防万一。你们若早些追上叶二公子,要告诉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爹以朝廷的身份托我转达的!”
“好,我会贴身穿着的。”
“阿远,要活着回来,我们一家四口等着你呢~若是……若是当真……我不怪你,嫁给你的那一天起,这八年来,我已经做足了准备!”
“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