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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人道行路难(1 / 1)

春雨悄入夜,随风落亭台。雨声不紧不慢,敲打在瓦当与水面。小河淌水间,趁着灯火明灭,波纹逐次泛开,一圈一圈地漾去,来不及接触到河岸,便被渐落渐疾的雨水截住。波光粼粼的河水呜咽,映着风中摇摆不定的竹灯笼,这黎明前的黑夜伴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愈加显得凄凉,雨滴逐渐密集,给迷一般的夜竟添了几分悲壮。黑衣劲装的男子与隐一有些相像,只见他单膝跪地道:“隐二见过主公。”

梅君鹤举起酒樽:“武林大会定在何时?”

隐二抬头,眉头紧锁:“回主公,令江河发布了江湖令,定在今年秋天九月初九,地点仍是中原洛州。”

梅君鹤搁下银樽轻笑:“看来,他们是不希望我过这个除夕了。”

隐二凛眉:“主公,今日三月初十,尚有数月,属下可回去传话。”

梅君鹤并未出声,他的手轻放在几案上,食指一点一点,似乎在心底不停地盘算。少时,他开口:“棹隐烟波,高度戒备,时刻应敌。告诉所有人,此一战,面对的是整个武林的屠戮,务必做好十足的准备。另外,将所有人暗查一遍,若有异心,即刻斩杀。”

隐二将手狠狠一拱:“定不辱命!”

梅君鹤再次端起一杯酒:“传消息给江东,贺家亦在其中,若有为难,他可离开中原,去往漠河、扶余、雪域、乌兹,甚或是去滇国,皆可。”

“哎哎哎,我就知道你要赶我走!”

贺江东鬼魅般掠出来,不满地抱着双臂,“我有那么没良心么?”

梅君鹤漠然一笑:“你不怕世人说你……”贺江东剑眉一扬:“世人说我的污言秽语还少么?那小丫头尚且还会道一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难不成,我贺震阳连女子都不如?”

隐二拱手相见:“二主人果真义气!”

隐二只与贺江东打个照面便倏然远去,不留一丝来时的气息。贺江东没所谓地耸耸肩:“我不杀我大哥一家便是,其他人,又与我何干?”

提及贺家,哪怕重情重义的贺江东也同样冷淡,“贺家,二十多年不曾归去,已非吾居。”

梅君鹤只轻声问一句:“你若有个好歹,谷雨怎么办?”

贺江东依旧笑嘻嘻地坐过来:“我有个建议啊,让谷雨在小丫头身边,我们可以集中保护嘛~如此,不必费那么多人手。”

梅君鹤瞟一眼那人:“英雄所见略同!”

贺江东躺在木栏横椅上,喂着豆子:“依你之见,结果如何?”

梅君鹤冷然地望着夜幕,如丝如烟的雨在灯下飞舞坠落,时疾时缓地敲在心里:“既是江湖要战,那便战吧!”

贺江东倒是很惋惜地叹气:“就是可惜了,棹隐烟波可是你十六年来的心血,若再过个几年,根本不需要这般艰难!怕是经过这一遭,又只能再等一个十年了!”

梅君鹤身上有傲视群雄的气势:“不妨事,无非是再辛苦一次,比起当年已好了很多。不是吗?从我跟谢文墨成为敌人的那天起,就做好了准备,早晚而已。只是,夜灯不肯走,我害怕留下她,便护不住她!”

贺江东侧过身,认真地看着梅君鹤,从未有过的凝重:“她是怕拖累你吧?那丫头对在乎的人,很看重的。你觉得,此次会折损多少?都会有哪些人参与?”

梅君鹤没有按顺序回答他,不断地摩挲着手中的那盏银樽:“首当其冲的,便是岭南谢门、中原封城令氏、中原洛州贺族;其次,是淮北盐帮、湘南水帮、皖州永徽坊;最后则该轮到昆仑丘与滇国苗疆横插一脚了;若太尉府与庆阳王府有空闲,指不定还会凑凑热闹。至于江南三世家,霜染倒不会落井下石,但如今霜染远在滇国,秦楼是愣头青的二楼主秦柏主事,恐怕会随波逐流地动用雷霆组织;离府与竹家灭梅帮时伤了元气,可以利用修养的借口避开这场杀戮。”

贺江东喝了一口薄酒,又被呛住了:“让我想起了小丫头说的两个词——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梅君鹤远山眉微蹙:“的确腹背受敌!”

贺江东还是不死心地盯着他,十多年来第一次正式地唤他名字:“君鹤,你老实告诉我,棹隐烟波……”梅君鹤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一半。”

他呷口淡酒,目光炯炯有神:“江东,怕么?”

贺江东先是被那两个字的回答惊住,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小小鹤,莫非是你怕了?”

梅君鹤摇摇头,唇角一抹冷笑:“并无,小夜灯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只是觉得世人极其可笑,分明是杀人灭口,却还要标榜着替天行道。”

贺江东却是呵呵一笑:“小小鹤,你我一早便懂得,又何必如此失望呢!”

他又饮了一杯陈年佳酿,惨然地失声笑道:“棹隐烟波本就令世人胆寒,离开了秦楼这条正义之道,所谓的名门正派自会群起而攻之,不能占为己有,便将其毁于一旦!从古至今,自私自利者,何其多也!”

梅君鹤自觉没趣地笑了笑:“我并非是对他们失望,我是不想让小夜灯对江湖失望!我知他们一早便对棹隐烟波心怀歹念,谢文墨,也只不过是给了他们‘父债子偿’和‘夺妻之恨’的由头罢了!如若不然,亦不会欲杀谢文墨,而不果。”

贺江东好看的剑眉紧紧皱起:“你是说,谢文墨上次在临天阁赴约时,已经勾结了江湖中的其他人来制约你?因为已经有了退路,所以在你攫 取他的全部家财之后,才会消失得那样迅速?”

梅君鹤好笑地望着那人:“江东,勾结?这个词用得简直……呵呵。不论如何,谢文墨即便是曾经叛出谢门,但他终归姓谢,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那时他还有利用价值。那一日,谢文墨的确是被人护着的,应该是谢文卿与令江河亲自出马了,我至多也只能重伤他们,却无法将其尽数了结。是以……与其弄得两败俱伤,不若退而求其次,好好静心部署一番,以免得不偿失。”

贺江东愤愤地摔了酒壶,星眸里是满满的怒火:“我就说,你怎么可能那么蠢,留下一个锱铢必较的小人事后添麻烦!看来,他一早便与梅冷同流合污了,否则怎会得知你的身世!这群老匹夫,太过分了!”

梅君鹤自斟自饮:“夜灯喜欢简单的日子,我便只能尽力给她简单的生活。”

贺江东并不赞同这种做法:“其实不然,你有没有想过,她只要在江湖,便会身不由己?你为她承担得愈多,她便愈加不能没有你。可是,你确定秦枫与莫清茶的归来之路,真的能一帆风顺吗?如有意外,你可曾想过后果?”

梅君鹤仰天长叹一声,目光凄凉,嗓音低哑,语气哀婉:“呵!可曾想过?”

他又饮下一杯清酒:“江东,这件事,我日日都会想,时时都会想!是以,才总教她一人去面对、去解决,我只负责善后,甚或撒手不管。希望她能习惯一个人,习惯不再依赖我。我多怕啊,怕自己身葬异乡,怕她空劳牵挂!”

他那双狐狸眼中有惨烈的光彩:“我深知,纵然无人敢明面上对霜染如何如何,但孰知会否遭遇暗箭难防?若能一箭双雕,怕更遂了所有武林中人之想!”

他第一次握住挚友的手腕,双眸寒凉:“江东,若有那日,我会提前离开夜灯,你莫告知她缘由。我宁可,宁可她恨我,恨我自食其言,恨我背信弃义,都无所谓。”

他紧阖双眼,长睫微微颤动:“恨……比情容易放下。若是我这副身子终究撑不下来,便拜托你了!”

说罢,他松手,起身望向遥远的夜空:“她是心怀宽广的女子,从来不会恨一个人,起初许会过得艰难,但过后便会好了。她虽来自风尘,却胸怀天下,是有野心和抱负的女子,不会沉湎于往昔的。”

贺江东亦多少了解风夜灯的性子,即便再多么伤痛欲绝,亦不会乱了方寸,更不会忘了初心。他问过风夜灯,可有后悔之事?风夜灯的回答令他折服——我从不做后悔之事,做过之事亦从未后悔,因为无愧于心,而后悔无用,我从不喜做无用功!此刻的他,明白梅君鹤的心情,他知道,梅君鹤作为棹隐烟波的主人,定会身先士卒,何况那些人还打的是复仇的旗号!至于梅君鹤能否活着,全靠天命了。沉默良久,贺江东终于沉声回道:“我答应你便是。”

梅君鹤第二次跟他客气:“多谢。”

贺江东抬了抬手:“是兄弟,何必言谢!”

然而,谁又知晓,人生竟似轻尘栖弱草,风雨几时,难料!只恨他们这般的良苦用心,竟都输给了卑劣的人性!~~~~~~~~~~~~~~~~~~~~~风夜灯依旧睡眠质量不好,大清早地就打着呵欠起来,披头散发地一路跌跌撞撞,眼睛半睁半眯的,总算绕出了卧房。“白露,厕所在哪儿?”

她满脸睡意地撞到了木柱子上,又弹回来揉揉脑袋继续走,眯着眼满嘴嘟囔着,“这什么鬼地方,我怎么走哪儿撞哪儿!”

贺江东在一旁实在是忍不住了:“小丫头,你欠撞是吧?你这次来江南可没带那几个丫鬟,她们和那个小小丫头留在朔州了!”

风夜灯抬起胖嘟嘟的手,边揉眼边纳闷儿地问着亭里站着的人:“小野鹤,我怎么幻听到贺江东那家伙的声音了?”

梅君鹤很无奈,抱起她去了后屋:“睁眼,自己解决。”

风夜灯本来就没睡醒,一时间起床气也爆发了:“你帮我!”

梅君鹤扶额:“自己来,我走了。”

风夜灯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死皮赖脸地抱住了他:“我不管我不管!”

梅君鹤难得脸红:“小夜灯,松手!”

风夜灯已气哭:“讨厌,自己来就自己来,不理你了!”

不等梅君鹤离开,她便肆意妄为地脱 裤子,就地解决了……梅君鹤别过脸,不禁斥责:“你能不能讲究一点啊?真是没脸没皮的哈!”

风夜灯处理好也算彻底清醒了,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咦,小野鹤,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问完好像想起什么,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啊,我没睡好就喜欢胡搅蛮缠……呵,呵……”梅君鹤已然无力吐槽,脸色很是奇特:“你开心就好。”

风夜灯满脸尴尬地溜走,回房洗漱,请容忍她来了两年都不会挽发髻,还是随意地在颈后一束,像是秦汉时候的女子。提着裙角如同春燕飞来,凑到梅君鹤身边,看着满桌丰盛的早餐,心情好得要飞 起!她欢欢喜喜地坐下:“小野鹤,这些都是你做的么?看起来好棒哦!”

梅君鹤在一旁安静地喝茶,只说了句:“你喜欢便是。”

贺江东不乐意了:“喂,小丫头,这是你大哥我做的好吧!”

风夜灯懵逼地望着他,逐字逐句道:“我大哥是卓逸轩,他不姓贺。还有,刚才的赞美我收回,那是送给我家小野鹤的,我才不要赞美别的男人!”

贺江东嘴角一撇:“梅君鹤做的再好吃,也没有我们温柔可人的谷雨做的好吃!”

风夜灯扔个大白眼:“你不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再说,只要是我家小野鹤做的,在我心里都是最好吃的!”

她说着,也开始唱起来:“不是有那么一首歌,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个微笑,都让我沉醉~你的坏,你的好,你发脾气时撅的嘴~你在我心中是最美~”贺江东再次忍不住开始泼冷水:“好像爱撅嘴的是你,爱发脾气的也是你吧?干我们小小鹤何事?”

风夜灯气的桌子一拍:“玛德……不吃了,我们来打架吧!”

梅君鹤端起碗,舀起一勺在嘴边吹了吹,抿了抿,试着温度尚可,便缓缓喂过来:“张嘴,不烫了。”

风夜灯菱唇大开,一口吃进去,眼睛霎时变得锃亮:“好好吃啊!快,我还要吃!”

梅君鹤又挖了一勺鸡蛋羹喂给她:“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喂。”

风夜灯腻在他怀里,指着绿菜:“喏,韭黄和蔓菁也要的!”

梅君鹤伸出手臂搂着她,夹了菜送到她嘴边:“来,快些吃,太凉了不好。”

贺江东在一旁闭口不言,闷闷地喝着酒,星眸里闪烁不定,终是半个字都没有。用罢辰食,梅君鹤才开口:“小夜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归期不定。你……”风夜灯似乎脑子不在线,懵懂地望向了梅君鹤:“可是秦枫不是让你在江南等他么?”

梅君鹤抚摸着她的长发:“无论我在何处,他都可以找到我。”

风夜灯满是希冀地眨着眼:“那我可以找到你么?”

梅君鹤摇头:“不可以。”

风夜灯瞬间不高兴了:“为什么?”

贺江东直接插话:“小丫头,男人之间的事情,女人少问!”

风夜灯赌气地吼道:“不问就不问!别说得你自己不爱女人爱男人似的!”

她凶完了,火也没了,冷若冰霜道,“何时走?”

梅君鹤眉头一皱:“即刻。”

风夜灯陡然抬头,眸中有不可置信,但最终只化为一句:“知道了,自己注意身体。”

梅君鹤看着已经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知道,那傻姑娘是害怕那四个字。归期不定,便意味着,或许……再无归期!这一眼,有一半,便是诀别前的凝望。风夜灯再次出来时,手里捧着红色布包,跪坐在软垫上,递给梅君鹤,眸子里闪烁着泪花,却不曾落下:“上次宫灯雁佩你没带,我将它装在青铜匣子里了,我的宵练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它陪我最久,便当作是我陪着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有重要的事,也一定很危险,但请你记得,我会等你回来,也会保护好自己,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她明白,梅君鹤这些天来的沉默,每每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不舍。她便知,他们,又要离别了……而且事态严重到了极致,否则,他不会每夜每夜地守在自己身边看自己睡着,才悄然无声地躺下休息。她知道,此行定然艰险至极,这个男人几乎用尽所有的时间,只为多看自己一眼。这已经是无声的回答,自己不必再多问什么。风夜灯笑容明媚如春光里的桃花:“君鹤,送你一首《行路难》——”她举起一杯酒:“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风夜灯将酒一饮而尽,又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她再倒一杯,含泪饮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梅君鹤同样没有一点离别的样子,用那只她饮过的银樽回敬了三杯,浅笑安然:“好,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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