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大朝会正式开始。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长官依次出列向赵真汇报各自衙门本月已经处理完的政务和下月亟待处理的政务。能当场拍板的,赵真全都照准;不能拍板的,他便暗暗记在心中,打算等大朝会结束后,将涉及的官员叫到永安殿详谈。
大朝会持续了两个时辰,除了户部收归和尚所占的土地问题和兵部核查因伤退伍的将士人数问题外,其他衙门的政务基本都解决了。
巳时三刻,永安殿中聚集了好几位朝中大员,他们都是与户、兵两部的政务有关的官员。如尚书令屈著、户部尚书王衡、兵部尚书蒙胜以及征东大都督沈泓等。
“王尚书,你先说吧,时至今日,朝廷收回了多少和尚所占的土地?”赵真率先道。
“回陛下,自圣旨下达之日起至今仅四日,户部能统计到的适耕土地亩数只有上三道的,合计六百三十余亩。其中良田两百四十亩,余者皆为中田。”王衡有些心虚地道。
“这些和尚着实可恨!光是上三道就占了这么多的适耕土地,却从未给国库缴纳过一厘一毫的税赋,更别说中三道和下三道那么大的地方了。”赵真怒斥道,“王尚书,厘定耕地可是户部的职责,你可要仔细了,这种事朕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臣遵旨!”王衡急忙躬身道。赵真如今越来越有威严了,导致他每次议事时都很紧张。
圣朝国土共有九道,按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的差距,分为上、中、下三道。上三道政治地位最高、军事实力最强、经济水平最发达、文化事业最繁荣,但适耕土地亩数却最少,而中三道和下三道正好相反。那些和尚既然能在户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适耕土地最少的上三道占去那么多的土地,更遑论适耕土地最多的中三道和下三道了,也难怪赵真如此生气。
“蒙尚书,该你了,朕此前让你统计因伤退伍的四境将士人数,可有结果了?”敲打完王衡后,赵真将话题转到了蒙胜身上。
“启禀陛下,经兵部与户部联合调查,自开文元年起,从四境陆续退伍的负伤将士共有两万七千四百六十三名。其中轻伤者一千四百名,余者皆为重伤者。”蒙胜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么多?那他们都是如何生活的?”赵真深感震惊,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许多。
蒙胜一脸黯然地道:“回陛下,据臣调查,那些轻伤者大多成了当地豪族的佃农;至于重伤者,有家室的选择依靠家人度日,无家室的只得靠挖野菜、捡野果,或是沿街乞讨为生。”
赵真这时也坐不住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朝乾夕惕地治理了十多年的圣朝竟还是这种烂摊子,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沈泓,想从这位镇守东境多年的主将那里得到证实。
沈泓自然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之前的他为了避嫌,一直不敢向赵真提起。如今已经决定要跟赵真好好谈谈了,他也就不再畏惧,沉声道:“回陛下,东境那些退伍将士确实如此!”
赵真这才意识到朝廷这些年来亏待了这么多有功于社稷的人,不禁有些愧疚。难怪卢昭当时一脸严肃地跟他说要善待因伤退伍的四境将士呢,这些人可都是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忠烈汉子啊,没想到退伍后竟过着这种苦日子,这还是他理想中的治世吗?
“陛下,这些还只是户籍名册上有姓名的,要是算上那些没有姓名或已经去世的,怕是已经大大超出这个数了。微臣忝任兵部尚书,却对这些有功的将士们退伍后的生活知之甚少,恳请陛下赐罪!”蒙胜一脸惭愧地道。他同沈泓一样,都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军人,原本也在边境摸爬滚打过。可后来,他在朝堂待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疏远了这些因伤退伍的将士们。此番若不是奉旨调查这些人退伍后的生活,他怕是很难想象曾经的袍泽兄弟过得是怎样凄惨。
屈著身为朝廷中枢之一的尚书令,又是兵部的顶头上司,如何安置将士们退伍后的生活原本就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如今蒙胜已经表明了立场,他也只得跪下请罪道:“老臣同罪!”
“平身吧!尔等有没有罪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把善后工作做好。户部下个月中旬前须将所有被和尚所占的适耕土地统计清楚,并且要登记造册,此事不可再耽搁下去,明白了吗?还有兵部,要继续调查那些退伍将士的消息,朕也会传旨给各府县,让他们协同调查。行了,若是没有其他事,你们就退下吧!”赵真有些心累地道。
“臣等遵旨!臣等告退!”尚书省的三位高官齐齐应了一声,然后依次退了出去。
“沈侯可是还有事要与朕说?”赵真道。他见沈泓方才只是施了一礼,却站在原地不动。
“是!还请陛下屏退左右!”沈泓郑重其事地拜道。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你们都下去吧!”赵真起先有些犹疑,但他还算了解沈泓的行事和为人,见沈泓如此严肃,知道接下来的谈话肯定事关重大,便点点头同意了。
一时间,偌大的永安殿内只剩下赵真和沈泓君臣二人了。但沈泓知道,作为皇帝近臣的令狐喆和郑霆说不定就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看着他呢,只要他有一点逾矩的地方,这两人就会出现,然后会毫不犹豫地拿下自己。
“沈侯这般严肃,不知要与朕说些什么?”赵真端起茶杯,慢慢品酌了一口道。
“回陛下,微臣如今年纪大了,此前又受过伤,已经不适合统兵了;再加上犬子很快也要成亲了,微臣也该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故而想向陛下请辞。”沈泓以退为进地道。
“沈侯说笑了。你今年才四十二岁,比朕还小两岁,怎敢说自己年纪大了。”赵真皱着眉头道,“以朕看,沈侯是在怕些什么,想趁早从这朝堂脱身吧?”
沈泓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赵真不好糊弄,只得语气平静地道:“陛下圣明!臣确实是害怕,想离开京都这个漩涡,好好地陪陪家人,承担起自己作为丈夫、作为父亲该尽的职责。”
“沈侯这话半真半假,朕很不喜欢!”赵真语气不善地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言吧!”
“是!”沈泓沉声道,“敢问陛下,沈家这些年来对皇室可有不忠之念,可有不臣之心?”
赵真岂是那么简单的人,作为皇帝,他见到过太多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早已明白了沈泓话里暗藏的意思,一脸玩味地看着沈泓道:“沈侯其实是想说沈熠与‘降临者’的事吧?”
“陛下圣明!”沈泓见赵真摊牌了,他也就直接坦言道,毕竟再装下去就显得太愚蠢了。
“看样子,你已经见过道宗的人了?”赵真不停地敲着茶碗,微笑道,“若朕所料无误,你应该也知道太祖皇帝曾与道宗签过一份协议,这才以退为进地跟朕谈条件来了。”
“微臣并没有与陛下谈条件,而是郑重地向陛下请辞。”沈泓有些落寞地道,“望陛下看在犬子沈烨为国尽忠的份上,容微臣带着家人远离朝堂!日后耕地也好,打鱼也罢,微臣只希望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赵真看着面前一脸顺从的沈泓,心情复杂地道:“沈侯,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沈熠的意思?”
“回陛下,这是微臣的意思。”沈泓也没想着隐瞒,坦然道。
“沈熠是怎么想的?”赵真追问道,“朕知道你沈家四代忠良,至少在你之前从未有过反叛之心。但沈熠不同,你应该知道‘降临者’有多危险吧,他会颠覆一切的。”
“犬子的意思是,他想和陛下好好地聊一聊。”沈泓无奈地道。他刚才临时决定以告老还乡来为沈家、为沈熠谋一条出路,可赵真并不吃这一套,他也只能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了。
“那就让他入宫,朕亲自与他说。”赵真道,“说实在的,这小子有些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上次与他一番长谈,朕的收获也不小。”
“陛下,犬子就在皇城外侯着,陛下可随时宣召他入宫。”沈泓道。
“原来如此,那就宣吧!”赵真哑然笑道,“沈侯真的好算计,不愧是朕的征东大都督。”
皇城外,沈熠端坐在车厢中,与沈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了,中途甚至还眯了一会儿,结果还没等到赵真的传召,也没见到沈泓出来。百无聊赖下,只得让沈怀给他讲讲东境战场上的事,算是打发时间。
沈怀这会儿正唾沫横飞地给沈熠讲着军营中发生的那些趣事,正在兴头上时,只见一名小太监快速地走出皇城大门,对着面前的几辆马车道:“陛下宣召同安县子沈熠,沈熠何在?”
沈熠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听见赵真要见他,立马跳下了马车,朗声道:“我就是沈熠。”
“你就是沈子爵?”小太监有些惊讶地道。这个人怎么看都像个纨绔子弟,哪里有半点子爵的气质。可惊讶归惊讶,该有的规矩却一项都不少。只见他对着沈熠微一躬身,谄笑道:“陛下口谕,‘宣同安县子沈熠入永安殿叙话。’沈子爵,请随奴婢进宫吧!”
“有劳这位公公了!还请前面带路!”沈熠整了整朝服,微笑道。
走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小太监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面前一座略显简陋的大殿,笑着对沈熠道:“沈子爵,此地便是永安殿,奴婢地位低下,只能送您到这儿。前面的路要靠您自己走了。快进去吧,莫要让陛下等久了。记着,见驾时可要低着头,万不可四处观望。”
“多谢这位公公指点。”沈熠从袖中摸出了一张银票,旁若无人地塞进了小太监的手中,然后大摇大摆地进了永安殿。
进入永安殿,又有一名中年太监迎了上来,待问明了沈熠的身份后,他便带着沈熠继续往里走。连续穿过三道门后,沈熠终于来到了赵真所在的地方。中年太监又叮嘱了沈熠一遍“低头见驾”之类的话,这才冲着门内道:“陛下,同安县子觐见!”
十息过后,殿传出了一个沈熠觉得很熟悉的声音:“进!”
“沈子爵,请吧!”中年太监推开了房门,躬身示意沈熠进入。
沈熠也算听话,低着头走近了殿内。正在犹豫该往哪边走时,耳边传来了沈泓的声音:“熠儿,往右转,向前十步,向陛下行礼。”
沈熠按照沈泓的吩咐,机械般地见驾的各项议程和礼节:“臣同安县子沈熠,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赵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沈熠,抬起头来答话。”
沈熠很配合地抬起了头,待他看清楚坐在面前御座上的人之后,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脸自嘲地笑道:“我是该叫你‘云老爷’,还是该叫你‘皇帝陛下’,或者是‘岳父大人’?”
“熠儿,不得无礼!”沈泓急忙道。赵真如今的态度尚不明朗,若是再得罪了他,就算有玄蕴的卜辞在,今天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那你是想叫我什么呢?”赵真笑道,似乎并不在意沈熠的“无礼”之举。
“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呢?”沈熠反问道。此刻的他破罐子破摔一般,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哈哈哈……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赵真大笑道,“沈侯,你出去吧,朕跟你家这小子好好聊聊。你放心,朕不会杀他的,至少今天不会。”
“微臣谢陛下隆恩!”沈泓终于放下心来,有了赵真这句话,今天总算可以度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