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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都:至亲至疏(1 / 1)

从若昭手中劫走酒樽的正是李世默。当他觉得若昭的酒不对时便留了个心眼,如今接过来轻嗅——

果然,节度使府的人没安好心,故意给她上了这样劲道极大的酒。

为什么?

包裹在劲厉浓郁的醇香中,李世默把所有的事情连贯想了个通。

当时大宴之上行祝酒辞后若昭身体当是极为不适,却极力暗示他不要分心。出于对他名声的考虑,此事她本不欲声张。

而不欲声张的背后又恰好落入公孙枭的圈套,与她入节度使府便被贴上与众不同的娇柔蛮憨乃至心直口快的标识格格不入。

两下皆难,而聪慧如若昭,在公孙枭的注视下演了一出贪杯少女的戏码,以斩其前提破了这进退维谷的困境。

祝酒辞之后的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总觉得若昭和公孙枭之间的气氛不太对,正是因为此。

他全部想通了。

她又在替他分去压力,用她的身体。

他深吸一口金樽之中满溢开的酒香,醇美厚重如他心中郁结之气一般经久不散。他微微抬杯遥敬公孙致和。

“公孙将军,这一杯,理应本王来敬。”

说罢,便不管公孙致和作何反应,一仰头便一饮而尽。

若昭急红了眼瞪着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执意喝这杯酒啊?

知道。

李世默回头看着她,他眸间沾了水色,原本纯净如玉的眸光也浮上蒙蒙雾气,霁月清风也望不见寒潭深邃。

他半路杀出劫走了若昭的金樽,却决计不能说是因为她身体喝不得这酒。

容他想个办法把场子圆回去。

他眼中此刻只有那个满面潮红仰着头瞪他的小丫头。虽然按照辈分,他哪有资格叫她一声小丫头——去他的辈分,他眼中只剩下她那双含着一池春水的眼睛,因娇嗔泛起点点涟漪。原本静如深溪的眸子骤然间活过来,花瓣吹了满地,搅碎他原本如镜的心湖。

再往下,便是他心心念念咬着的嫣红的唇瓣。

嫣红色的,比平日见到的嫩粉更明更艳。唇脂染了酒的湿意,隐隐闪动饱满润泽的水光。

香软可亲。

他脑中空转几圈,嘴上却比脑中更快地说了出来。

“忘了之前你抱着喝了一坛酒,夜里撒欢儿似的折腾我了么?明日我还有正事,今夜便不许你喝。”

夜里。撒欢儿似的。折腾……

模模糊糊的描述实在暧昧不清。今日夜宴至始至终旁观不语的杜宇在端起肉糜欲食之际,差点全喷了出来。

宣王殿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这般信手拈来又轻描淡写勾人遐想以至浮想联翩的讲故事本领——长公主……长公主也教不出来好么?

杜宇好歹算是把这一口肉汁咬着牙咽了下去,公孙枭却是实打实地笑了出来。

原本宣王殿下从小熙姑娘手中劫走酒杯,他正要趁此发难一番。李世默反应倒不慢,一番说辞倒是合理又破僵局。

“哈哈哈哈圣人也说过,食色性也食色性也。宣王殿下当真是一等一的妙人儿。”

一时间尴尬的气氛又顷刻间哄笑快活起来。连带刚刚还在因天师道之事生闷气的公孙致远,都发出了心领神会的邪笑。

若昭满面桃红而染至更甚,她自然听明白了李世默编这一段所为何。只是……某些难于启齿的心思被突然翻到台面上,小女儿家的羞怯加上酒意绵绵,连演的功夫都省了。

李世默此言只为圆场子。无奈堂下这些武夫出身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插科打诨还算轻的,聊起床笫之私更是百无禁忌。尤其是公孙致远,自他说了那句话后便盯着若昭傻笑,盯得李世默饮下的酒都化作怒火中烧。

声音难得有些冷冽。

“本王私事,还请诸位不要过问。”

“不问不问。”公孙枭哈哈大笑着摆手,一边说着不问一边嘴上却是丝毫不让人。

“听闻殿下尚未娶妻,小熙姑娘可算过门?”

一句家宴上的闲聊,一句看似长辈的关心。公孙枭自己的算盘却早就打得飞起,他始终不愿意放弃小熙这个钓宣王的诱饵,也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女人仅仅只是情人这样如此简单的身份。

那么,一个女人,尤其是像小熙姑娘这样身份的女人最在乎什么?

名分。容色。清白。

此一言,一问名分。

这话问得突然,若昭都未想好如何把握言辞间的度。却在思忖之际,一只暖和有力的大掌携过她不安攥着轮椅的手,包裹了个满怀温意。

“本王回去之后便奏请父皇和母妃,定以正妻嘉礼迎小熙姑娘过门,此事不劳公孙老将军费心。”

“定以正妻嘉礼。”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向她的,专注、深情,甚至可称得上——凝望。

如水的目色多了郁郁森森的气息,如山巍然如林森萧,一言承诺拂去了水色浮光,坚实的枝条如双臂合抱将她的不安稳稳接住。

若昭在他的注视下,一脚踏入辗转反侧十数年的梦境,却又生出如幻灭的悲戚。

多假的承诺。

因了两人都知道这承诺是假的,理所当然谁也不会计较到底承诺了什么。李世默心下怏怏,她却不知呵,承诺这个动作本身就有特殊的意涵——

他是真的很想娶她。

两人执手相望却不语,反倒是公孙枭拊掌大笑。

“久闻殿下不好美色,如今一见殿下心尖上的小熙姑娘,方知……”

公孙枭顿了顿,似是发现惊天大秘密一般颇为自得道:

“方知殿下当真是丝毫不好美色。”

这又唱的哪一出,讽刺她长得不好看?

刚才李世默一言足以让若昭心中起起伏伏千百回,却被公孙枭一句生生扯回了现实不得不分出精力应付。

此刻当以以寻常女子的心思忖度之。容色似乎是女子最在乎的东西之一,那她应当流露出……

若昭随即泫然一泣,一只手还在李世默的大掌中不曾挣脱,另一只手接着拭去点点泪痕,口中娇软之音与先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殿下!公孙大人之意,可是小熙长得不美?”

李世默知道若昭不过演戏耳耳,听到公孙枭一言还是实在愠怒。为何世人总以苛责的目光审视女子容貌,甚至以品评为乐?再说了,若昭的容色哪里比不过那些颇负盛名的美人,公主出身天潢贵胄周身的气度,饱读史书阅世事无数的通透慧黠,别说长安城,放眼整个大唐,又有几个女子比得过?

既是演戏,这话自然不能说。李世默轻柔拭去她眼中噙着的泪花,将她两只手都拢住。

“不听这些话,本王心中,小熙永远都是最美的。”

公孙枭故作歉意,嘴上却丝毫不让半分。

所谓一问名分,二责容色,至于其三,便是以事关女儿家清白的情事使之羞惭。

“微臣眼拙,宣王殿下与小熙姑娘自当是身心契合,那管得上容色如何?毕竟诗中有言‘至深至浅夫妻’哈哈哈哈……”

等等,啥玩意儿?

公孙枭的路数无非是以寻常女儿不喜却又不得不在乎的东西试探她,这点若昭一早看得透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顺着往下演便是了。

可是这个……“至深至浅夫妻”,这究竟是多无聊多贫瘠才会想到故意歪曲女冠诗人的诗开这种玩笑?

这种玩笑似乎还颇为吃香,甚至对军政民政皆毫无兴趣的公孙致远都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北上位双手还攥在一起的两个人。

若昭螓首微颔以至深深埋在李世默的掌心中,微凉的小脸蹭过他手心中纵横交错的掌纹。

“殿下,公孙大人说的什么呀?什么‘至深至浅’的,小熙听着脸红……”

若昭最后几个字已经是轻声,当真是又羞又惭到连声音都吞到肚子里。

“咳咳咳……”

够了啊,真的够了!坐在下方观戏的杜宇终于实在憋不住嘴里含着荠菜咳出声来。他看着宣王长公主联手和公孙枭这一番你来我往,公孙枭言辞之间轻薄肤浅可称得上毫无基本礼数教养,而宣王和长公主居然也能接着往下演,演戏之顺畅堪称无缝衔接无可挑剔,接戏时的淡然简直是厚脸皮之最。

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杜宇一边埋头吃菜一边暗中啧啧不止,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无耻,如今竟然还真有连他也一声叹服的。

节度使府都是些妖魔鬼怪。

酒意散去大半,李世默自忖提一嘴床笫之私已是极其不妥,无奈当时圆场需要而自己确实一时恍惚自责。而此刻公孙枭暗喻春帷私情,几乎恨不得点点滴滴的细节都摆上台面乃至纤毫毕现,终于激得他不怿至极而面色凛然。他抚着若昭凉意还未曾褪去的小脸,在她想挣扎着出去之时执意用双手暖着。

嘴上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相鼠有齿。”

厅中烛火轻摇,照得李世默的脸色一片阴寒。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老鼠尚且有齿,人何以丝毫不知节制。既然不知节制,苟活于世又有何意?公孙枭的试探之意李若昭懂,李世默也懂。既然想试探,他们陪着演戏便是。陪着演戏,并不等于他就容忍把话说的如此露骨。

“什么?”

公孙枭尚未反应过来李世默此言何意,上位者刹那间流露的狠厉又归于近乎冷漠的淡然。

“公孙老将军记错了,此乃女冠李季兰所作诗,‘至深至浅清溪’而‘至亲至疏夫妻’,老将军说得委实不堪。然既是家宴,二位公子也在,老将军暂且自罚一樽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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