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人,那个穿着青花旗袍的女人,那个在噩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女人,就是他的妈妈。?八?一中文w1ww.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一切,只是不敢承认而已。15年前他还只有5岁,依稀记得那时人心惶惶,城市之中恐怖事件不断,不似人类能力所为,因为那时候妈妈总是皱着眉,叮嘱他千万不要自己随便跑出去,而他调皮,总是钻了空子便往外溜。只是那一天回家以后,再也没有看见妈妈佯装生气地呵斥他,爸爸笑着来帮他说好话,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一个丑陋而巨大的背影,而妈妈的手就耷拉在一旁。它转过来的时候,嘴角全是鲜血。这一场噩梦一直被他压抑着,他强迫自己失忆,不再说话,之后的几年奶奶一直带着他接受治疗,而他终于成功说服自己相信奶奶编织的谎言,忘却那个背影和青花旗袍,开口说话重新生活。这些阴暗的片段反复出现,他因害怕而强迫自己去忘记,可内心深处却是不甘地不想再去逃避。这一刻他终于说了出来,那是他最爱的妈妈,那是他不堪的童年,那是他渗人的噩梦,却反而平静了,从容了,释然了。
叶云泥轻轻抱着他,谢不语却已感觉不到。只是在她彻底消失之前,她的笑颜灿烂如若青花,她的表情是那么温柔,带着初见时的羞赧,她终于笑着落泪: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风带走了她的身体,却留下了她的告白。谢不语仰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我会记得你的,云泥。
感受到不远处的视线,谢不语回头,见令狐缭正微笑着看着他。他抿了抿唇,突然觉得感动得眼睛热。他冲他喊道:“令狐缭,我做到了!你看见了对么?我做到了!”不管是让云泥得到了救赎,还是坦然地面对了可怕的过去,他好想让令狐缭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好想告诉他看到他平安无事有多庆幸多愉悦,好想跟他说:谢谢。令狐缭,谢谢你,我正在走向你所说的光。
令狐缭缓步到他身边,笑而不语地凝望着他,许久才点头道:“你做到了,小不。你终于肯记起你的过去,那样的仇恨,你这辈子都不该忘的。”
长怜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令狐缭的话谢不语微微一愣,接着他将什么东西放到了他手上,谢不语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匕。他惊疑地重新望向他,脸上始终挂着浅笑的令狐缭抱着动也不动的长怜,稍稍倾身靠近谢不语,在他的耳畔低喃道:“就在这里。那只吃掉你父母的怪物,就在这场妖怪大会上。”
谢不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令狐缭,他却伸手将他的身体转过去狠狠地往前一推。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背影赫然映入谢不语的眼帘,他的瞳孔霎时收缩,泪涌而出。是这个背影,怪物的背影,深赭色的皮肤皴裂如同老树皮,让人不寒而栗,让人不住作呕!谢不语大喘着气艰难地,双目腥红,浑身都在剧烈地战栗着——就是这只怪物啊,它吃了他的爸爸妈妈……它吃了他们啊!15年后的现在,他重新站在它的背后,这一次……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稚嫩,不在摇摇欲坠!他还是战栗的,但不是因为深深的恐惧,而是怒啸的怨恨!
——就是这个小孩的父母啊,好端端的突然就死在家里了。我有个当警察的亲戚说,那场面简直要吓死人,据说……据说那两个人被吃得不成样子了……
——谢不语,妈妈说让我离你远一点。你们家邪门得很,一不小心就要被什么怪物吃掉,我才不要和你一起玩。
——是谢不语的奶奶吧?您的孙子上课总是在呆,问他问题从来不回答,作业也一直没有完成过,而且……而且他一个小孩子总是这样阴沉,其他的小朋友都吓坏了。您看能不能带他上一趟医院?
——小不,你看着奶奶,奶奶还在你身边啊!我们小不是奶奶最珍贵真乖巧的孩子,奶奶捂着小不的耳朵,就不会听见别人说什么了。小不,无论多么困难都不要放弃好不好?你开口说一句话……好不好?
他是怨恨的啊!如果不是这只怪物,这一切都不会生,父母安在,家庭和睦,他也不会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他的一生都被摧毁了!谢不语嘶吼着攥紧了手中的匕,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瞬间转过来的庞大背影,那张丑陋的脸上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而深藏在里面的,是一滴静默的泪。
——“不要!”长怜撕心裂肺的哭喊让谢不语愕然惊醒,他浑身瘫软地坐倒在地上,而眼前躺着的,是吃力地睁着眼睛看着他的怪物。
他杀了它。
就像当年它让他家血流成河一般,此刻它也鲜血淋漓。他把匕刺进它的胸膛,而它竟然没有心。果然……果然怪物是没有心的!
“不要!不要这样!”长怜哀恸地伏在奄奄一息的怪物身上,看着它心口的明晃晃的匕不知所措,泪如雨下。“别睡……别睡着啊,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的!”长怜用爪子狠狠地划开自己的前肢,瞬间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它雪白的毛,它将血灌进怪物的嘴里,却都是徒劳,它不停地哀求着:“你喝呀……我求求你喝进去……我不要你死!阿尊!”
阿尊?
长怜……刚刚叫谁?坐在一边浑身都沾满了怪物的血的谢不语机械地扭过头看了一眼丑陋的怪物,又转向长怜,木讷地开口道:“你刚刚叫谁?长怜?阿尊?”他仿佛被自己滑稽的笑话乐到,兀自笑了两声后才喑哑地自言自语道,“我肯定是听错了吧……对,是听错了,令狐缭不就在我后面么……”说完他迫不及待地微笑着转过头,却有如雷劈般僵在原地——是倪谙的脸……怎么会是倪谙?!刚刚站在他身后的明明就是令狐缭!不会错的!为什么会变成倪谙了?!
“你杀了他!你杀了阿尊!15年前的地震使梵境山的法阵松动,世间妖灵争相赴继斗夺,天卷流落人间,恶战持续,阿尊不得不解开自己的封印战斗,然而还是身负重伤闯入了你家。一旦幻化成妖形,他将灭失人性,无法控制自己,因而吃食了你的父母,将天卷封印藏匿在你的左眼中,现在你知道了吧?!他一直以来都在向你赎罪啊!可是他的无辜谁来原谅!”长怜幽绿的眼中犹如狂风暴雨,它冲着谢不语怒嚎着,“谢不语你亲手杀了那么不顾一切守护你的阿尊!”而后它又嘶叫道,“重诡,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是我死我也要你为阿尊陪葬!”
倪谙就是重诡!
谢不语跪着爬向令狐缭,疯狂地摇着他残破的身体,尖声质问他:“喂!你说啊!你不是令狐缭吧?!你快告诉我!”这么丑陋的脸,怎么可能是那个美丽的人?这么狼狈的模样,让他怎么相信他是那个孤傲高贵的令狐缭啊!他要怎么相信他是吃了他父母的怪物,而他又亲手将匕刺进了他的心口的啊!无论是谁都好,快告诉这只是他又做了一个噩梦,他已经承受不住了!
“阿尊……怎么会这样……”重诡狠狠地推开谢不语,颤抖着将墨玉珠链戴在他的手上,怪物顷刻间恢复了人形……真的,是令狐缭。谢不语撑在地上,动弹不得。长怜想要去咬重诡,却猛地被他一掌挥开。“不应该是这样的,阿尊,只不过是一刀而已……你是阿尊啊!是被创造出来的怪物啊!这样的一刀不可能杀死你的!如果还了这一刀你就不用再内疚了,我们可以找一个宁静的地方,再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的!”重诡不敢置信地托着令狐缭的脸,一遍一遍重复着“不可能”,他不停地为他擦拭着源源不断涌出来的鲜血,忽而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你……你的心呢……阿尊……长怜,他的心呢?!”
“他的心脏……给小娃娃了。”鹘蛉子沉声道,看到谢不语愕然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他叹气:“小娃娃,你的身体承受不住天卷的负荷,其实心脏已经坏死了。但是令狐缭让我帮他把心换给了你。在你心脏停住的那一刻,天卷的封印也解除被取了出来,你放心吧,你的身体不会再出现问题了。”
谢不语揪着衣襟,整个人都是惨白的。是了……白天的时候他的心痛得撕裂一般,怎么忽然就没事了?为什么他醒来后大家都沉默不语,为什么令狐缭一瞬之间白了头,为什么长怜说他连心都挖给他了……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本来已经死了,可是令狐缭却用自己命续了他的命啊……鹘蛉子说他的身体不会再出现问题了,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口好痛,比之前痛上千倍、万倍,痛得他觉得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你救救令狐缭吧!救救他啊!”谢不语有如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根稻草,紧紧抓着鹘蛉子的衣角哀求他,“既然你能将他的心渡给我,那我还他好不好?别让他死好不好……”
鹘蛉子紧皱着眉,张了张嘴后又合上,最后终于抱歉道:“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小娃娃,也许这样才是他的心意,他累了。”
累了……可是他累了就不会再醒来了。
“咳咳……”听到令狐缭的声音,谢不语颤抖地靠近他,他想说话,想抓住他冰冷的手,可是他不配。他看到令狐缭笑了笑,就算蓝莲再亮,灯火愈浓,也温暖不了他眼中逐渐暗淡的光:“好像要交代后事了呢……长怜,把天卷……送回去,给下一代守护者,然后你……自由了……”长怜看着他拼命摇头,令狐缭吃力地用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着望向重诡:“诡,如果……如果再回到过去,多好……你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啊……”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重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缓缓落下一滴泪。“你也是会哭鼻子的啊……诡……”他勉强笑着。
“然后是……小不……”令狐缭终于看向谢不语。他紧咬着唇,渗出了血丝却浑然不觉,他通红着双眼,却已经流不下一点泪,只能看着他听着他,不要漏掉他的一个字不要错过他的一个表情。令狐缭想帮他抹去唇上的血丝,却现他满是血的手只会越抹越脏,他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只好放弃。“小不,我……还清了么?”他吃力地撑开眼皮,却看不清谢不语的脸了。
“不要闭眼……不要啊……”谢不语轻轻推着他的手,“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原谅你,令狐缭你听见没有……”
“口是心非的孩子,你不舍得怪我的……”令狐缭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笑容静止,然后平静地阖上眼睛,几乎低不可闻地跟他道别:“我要走了。”
就像在梦里一样,他说:我要走了,小不。
系在手腕的墨玉珠突然掉到了地上,裂纹遍布。他觉得这一瞬间仿佛回到15年前,他听到了世界再次天崩地裂的声响。
不知是谁听到了他们的话,天卷出现的消息霎时在小鬼岭传吧。无数妖怪蜂拥而至,虎视眈眈地围住了他们,数量太多,辰守应付得有几分吃力。事态变得严重起来,鹘蛉子叮嘱谢不语保护好自己后便同长怜一道协助辰守。
“保护阿尊。”重诡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决绝转身。谢不语一言不地抱着令狐缭冰冷的身体,四周惨叫起伏不绝,厮杀不断,他只觉得不断有热血洒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抬头看一眼,只是小心而专注地护着令狐缭,不让他的身体被弄脏了。他闭着眼靠在他身上,耳畔的喧嚣逐渐消失,他的世界沉默宁静如同此时的令狐缭。
你会不会觉得太黑太冷,我能为你点灯么?令狐缭。
见过夏天,见过令狐缭。
今年的夏天,难得蝉鸣清泠如水。
一年真的很快,人生最后一个暑假尤为美好。
谢不语起床打开窗户,呼吸着飘逸着郁树清香的空气,还有阳光。叠被,洗漱,做早饭。看着桌上不自觉摆的三双碗筷,他无奈地摇摇头轻笑道:谢不语,你又来了,都这么久还改不过来,笨不笨。
今天是打扫的日子,居家好少年谢不语忙碌在楼上楼下,进屋的时候传来清脆的风铃声。他插着腰站在它前面看了许久,时间有些久了,长怜印在上面的爪子图案都褪色了。于是谢不语放下手中的抹布,翻出之前的颜料,仔仔细细地沿着原来的痕迹描了一遍,焕然一新,温暖如初。
他轻轻拨着银晃晃的小铃铛,忽而瞧见地下挂着的纸片上竟写着一小行字。
笔迹隽秀。
手机响了起来,谢不语接起,唐泽嚷嚷着提醒他打工仔别忘记今天有活要干,他笑着称是挂断电话,一角被摔裂的旧手机里,是带着围裙的令狐缭一边拿着洋葱一边委屈流泪的样子。那两只黑脸猴怪竟将手机捡了送还给他。他笑了笑,心道:令狐缭,肯定是老天都要让我嘲笑你这滑稽样。
一年前重诡拼死一搏,了无生念。长怜带着天卷与令狐缭重回梵境山。谢不语目光寥远地望向窗外:梵境山在哪儿呢?应该很远吧。令狐缭,说我胆小也好,软弱也好,我庆幸自己看不见你,这样,起码我可以告诉自己,你还活着。
只是你知道么,我的心生了一个洞,添了一缕殇。
岁月斑驳悠长,他在等一个人回家。
那个人隽秀的字迹告诉他:必再相见。
所以他在等他,等亲口对他说:欢迎回家。
驭兽之瞳:妖缭完
鬼宿村杀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