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别没想到,苏城的“知道怎么做了”竟然是在商议无果后,简单粗暴地把苏绘打包扔进三医院的住院部。
苏绘作为自由灵魂的拥有者,当然不会忍受这种行为,在入院的当天就开始了绝食行动。
苏城本身不以为意,反正手术要禁食,多饿个一天半天的也不打紧,赶紧把手术做了就完事儿了。可没想到,苏绘作为一个平常饭量也不大的小姑娘,竟然在手术前一晚因为低血糖饿晕了。
这事儿惊动了值班的医生护士,手术也被暂时搁置了。
苏城束手无策、进退不得,脑海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当时说服了他的陆微别求助。
时间已经不早,秦立押了想看热闹的薛绵绵回去,最后去到病房的,就只剩下了陆微别和霍奕。
两人赶到病房的时候,苏绘正安安静静地看着画册。看到两人进来,苏绘温和地打了招呼,“陆阿姨好,叔叔好。”
招呼打过,她就又埋头看起了画册。
陆微别有点儿尴尬,看向苏城,“你跟她说了,做手术的主义是我出的?”
苏城脸色灰白地道,“我也不是故意说你坏话,就是希望她不要都把矛头对着我,这样的话,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
陆微别无语问苍天。
既然道理你都懂,那把我塑造成一个坏人,还找我来救场的意义是什么?
想着,她就往后退了退,拽了拽霍奕的袖子,“霍大夫,你对付小姑娘最神了,帮帮忙吧……”
苏城这才注意到霍奕,“您好,您是陆小姐的丈夫吗?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了这话,霍奕突然觉得通体舒畅。
原来自己的任督二脉在这个地方啊。
他跟傅茵一路打打闹闹地长大,他习惯于照顾别人,也习惯了对于异性朋友不另眼相待。
认识陆微别的时候,虽然他还在防备状态,看谁都不顺眼,但这也不妨碍他不对她的性别做特殊区分。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对陆微别有这种期待。
他还记得,他高一的时候,全校早恋热情高涨,有次傅茵拉着他出门逛街碰到了自己的同学,被误认为是他的小女朋友,结结实实被他和傅茵笑话出了心理阴影。
怎么到了陆微别这里就变了呢?
是因为共患难过?还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占有欲开始作祟?
他决定暂时放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新鲜思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我们是朋友。我叫霍奕,在这家医院上班。刚才我跟微别在一起的时候听到这个事儿,就一起过来看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让我跟苏绘聊聊?”
苏城早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忙不迭地点着头给霍奕让了位子。
霍奕在苏绘病房旁的椅子上坐下,“你好啊小姑娘,初次见面,我叫霍奕。”
别人都自报了家门,苏绘再怎样生气也记得要遵守礼貌,“叔叔好,我叫苏绘。”
“这是梵高的画吗?”霍奕指了指苏绘手里的画册。
“是。”苏绘礼貌地微笑着,敷衍道。
“我也喜欢梵高,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了他的画,总是很开心。”霍奕点了点头,“你知道我还喜欢谁的画吗?”
“谁的?”苏绘抬头问道。
“米罗。”霍奕答道。
“你喜欢颜色鲜艳一点儿的?”苏绘问道。
“是啊,看见很明亮、对比很强的颜色放在一起,我就觉得很高兴。是不是有点儿庸俗?明明有些画,作者画的时候是很压抑、很痛苦的。”霍奕道。
“不庸俗。我妈妈说,画家画完一副画,他和那幅画的故事就结束了。但是观众和那幅画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你看到那幅画,感受到的感情,是你和那幅画的故事,怎样都是好的。”苏绘很认真地解释道。
霍奕很认真地想了想,“那画画的时候,画画的人就没有希望观众看到的东西吗?”
苏绘非常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别的画家我不知道,但我是没有。画是我表达我自己的工具,不是让别人看的工具。”
“你不希望,别人看到你表达的东西吗?”霍奕问道。
苏绘摇了摇头。
霍奕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也对,人这一辈子,说出去的话,大多数别人都听不懂,要是一天到晚惦记着让别人了解自己,最后可能连话都不会说了。”
苏绘诧异地抬头看了霍奕一眼,“你不是来劝我做手术的?”
“当然不是。自己的人生是自己选的,别人不能横加干涉。”霍奕解释道,“我来,是为了确保你真的了解自己面对的选项是什么,然后你自己做决定,我不干预。”
苏绘蔫蔫的,“这还不是劝我做手术?”
“如果你真的明白所有的事情,还决定不做手术的话,我不劝你。”霍奕抬手指了指陆微别,“那个陆阿姨,也不会劝你的。她比我还明白,自己的人生应该自己来选择这件事。只是你太小了,她害怕你不明白人生是什么,就着急忙慌地做了不可更改的决定。”
苏绘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好吧,我们聊聊。”
陆微别和苏城一直吊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两人各自找了椅子,围坐在苏绘的床边。
“小姑娘,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霍奕问道。
“死亡,就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苏绘道。
陆微别极为不可思议地看了苏城一眼。
这都闹成什么场面了,提起死亡的时候还要这么诗意干嘛?
不了解死亡,怎么才能了解生命?
“天上的星星不是死去的人,它们就是一团巨大的气体,或者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它们不是人的灵魂,也不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霍奕道。
苏绘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骗人!我妈妈就变成星星了!她在天上看着我,保护我呢!”
苏城心里难受极了,马上就要抑制不住,想继续维持“妈妈变成了星星”的谎言,让苏绘心里不要那么难受。
可他抬眼就看见了陆微别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里,依稀有理解、有指责、有不忍、也有否定。
他愣了一瞬,就这一瞬,给了霍奕开口的机会。
“你的妈妈是变成星星了,但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你心里的星星。”霍奕解释道。
“我心里的星星?”苏绘不解道。
“是啊,你心里的星星。你的妈妈活在你的心里,你的记忆里。因为你记得她,她才存在,才有价值。”霍奕道。
“那……她究竟是我的妈妈,还是我的想象呢?”苏绘含着哭声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霍奕道。
“……如果我长大了,我就会知道问题的答案吗?”苏绘问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小姑娘,我现在觉得,人生就是一幅画。每个人在看这幅画的时候,都会发生新的故事,产生新的理解。也许,没有人会得到相同的答案。”霍奕道。“也许,等你长大,你会找到真正的答案;也许,你会选择相信一个,你愿意相信的答案。这是你和你的那幅画的故事了。”
“可是……为什么我一定要长大才能知道这些呢?我现在也能看画,不是吗?”
“你不是必须要长大才能知道这些。但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等你长大,你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这是人生最吸引人的地方。”
“永远在变化,永远找不到真正的答案,这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霍奕想了想,笑了,“是啊,这是最吸引人的地方。给你一块画布,你可以随时在上面画上任何颜色,做出任何改动。这不吸引人吗?”
“但是绘绘,如果你问我,人死掉以后会去哪里,我会告诉你我认为是真实的答案。你可以借用我三十多年的经验,获得一个新的答案,你想不想知道?”
苏绘想了想,点了点头,“如果这个答案特别不吸引人,我可以认为,人生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我觉得啊,人死去以后,会归于虚无。”
苏绘抬头看他,“什么是虚无?”
“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感觉,没有意识……就是想法,没有想法。不能感受到别人,别人也不能感受到他。我觉得,人生就是,无中生有,又归于无。”
苏绘完全没听懂。
霍奕想了想,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出生之前的事?”
苏绘使劲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觉得那就是虚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死亡,就是回到那个状态。”
苏绘愣住了。
“死亡意味着,再也看不到花开,再也听不到雨声,再也追不了蝴蝶,再也不能在父亲怀里撒娇。没有朋友跟你聊天,没有热饭热菜可以吃,没有温暖的被窝可以躺。什么都没有了。”霍奕低声道。
苏绘的声音有点发颤,“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觉得是,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会有新的想法。但现在,我觉得是真的。”霍奕道。
“……你没有骗我?”
霍奕闭了眼。
脑海里又闪现了那些他极其珍爱的家人朋友的音容笑貌。
“绘绘,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说的是假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让这句话成为假话。可是它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代价?”苏绘喃喃道。
“就是,为了得到一件东西,你要付出的东西。比如,你现在的状况,做手术,以后的生活可能会没有那么方便,但你依然可以享受生命送给你的其他礼物,比如去看画展,去听歌,甚至去画画。只要你努力训练,你是有能力画画的。”霍奕解释道,“也有可能,是你为了不想承受失去拇指的艰难,放弃你的人生,放弃那些看山看水、聊天晒太阳的机会。”
苏绘沉默不语。
“如果你知道自己在选择的是什么,你可以做任何选择。”霍奕道。
苏城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知道她已经动摇了。
他心里有伤感、有感动,更多的是庆幸,坐姿都挺拔了些许。
陆微别也感受到了苏绘的松动,放了心。
但她转而又担心起霍奕。
话已说完,剩下的就是苏绘和苏城的故事了。
陆微别和霍奕两人起身告了辞,霍奕开车送了陆微别回家。
他一路上都非常正常,正常得让陆微别更加担心。
“霍奕,”离别的时候,陆微别盯着霍奕的头顶道,“周日喝茶,你别忘了。”
霍奕的脸色渐渐回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