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寻坐起来想了想中间发生的事。上午的单子中有一个顾客买了很多商品,还外加两箱矿泉水,她当时有些犹豫,后来心一横也就接了。照着地址到了小区后才发现顾客住在六楼,小区里竟然嗨没有电梯!她脑袋当时就嗡的一下,看着订单地址直跺脚:咋就没有仔细看呢!可要如果不干的话,先不说自己跑了那么大老远,中途拒单去平台上取消订单,操作起来很麻烦还不一定取消成功。看来这单是要白干了。但相比白干,超时赔付或差评才是更惨的。她抬头看了看那墙面斑驳的楼和天上纹丝不动的云,咬了咬下唇,一赌气就蹭蹭蹭上楼了。两箱矿泉水她另外分开,又来回跑了两趟才终于完成了搬运。就在她撇撇嘴下楼时,突然一阵天晕地转,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念寻低头看了看收据单上的金额。这得多少次配送费才够抵这笔钱啊。以前她从来没有觉得钱有多重要。父母在时她衣食无忧,妈妈去世后她被少暮接到家中,一切生活起居费用自然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出事后所有的医疗费用她更是无从得知了,要算算的话,怕是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的。想到少暮,她心里微微发酸。她手机上有很多他的未接电话,她不敢接也不舍得删。每年生日的时候,他的祝福都会准时抵达,每个节假日都能收到他的问候。只是后来他来电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去翻看他的朋友圈,发现他最后一次发朋友圈还是那年她十七岁生日的时候,那以后她就出事了,他的朋友圈再也没有更新过。她又去贝贝的朋友圈找他,也没有看到他。只发现贝贝上了大学,交了女朋友。她还看到了几张熟悉的同学脸 ,大家或求学或恋爱,都奔跑在新的道路上,拥抱斑斓多姿的生活。她默默放下了手机,之后再也不去看别人的朋友圈。来龙州两年多了,实在熬不过时,她就去看少暮给她的短信。一条条看,一句句读,一字字念,慢慢地也就过去了。说不清楚为什么每当崩溃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偶尔还会想起自己?还是已经忘了?他每一个如期而至的问候是出于一个长辈的关心抑或仅仅只是一个善良者的同情?想这些干嘛呢?她不会有答案的。念寻下床来到窗前,外面阳光正好。只见楼下走廊长椅上倚靠着一对男女。女人将头搭在男人肩膀上,男人斜过身子搂着她,左手轻抚她的长发。是谁得了重病吧?念寻猜道。他俩的这个画面让她看到了两颗灵魂的依偎。周围不时有人走动忙碌,他俩的姿势却始终没有变,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类。“此刻成永恒”对他们来说正是再恰当不过了。念寻突然就想起这么一句很熟悉的话来,却又记不清到底是谁说过的。一种呼之欲出又扑朔迷离的感觉在脑子里纠缠跳跃。突然,她的头开始窜痛,一阵一阵,像电钻似的越来越猛烈,脑袋随时要被炸裂,胃也同时跟着翻腾作呕起来。这一次,念寻没有抱头没有尖叫没有翻滚没有撞墙,任由剧痛在头部蔓延,眼前越来越模糊。念寻咬牙掐紧指尖让自己做深呼吸,想让意识清醒。这时,脑子里突然跳出梦中那个男孩的身影,还有那片浩瀚宁静的大海,和一条叫纯子的大鱼。但是他们在说什么自己一句也听不清楚,只有一起一伏的海浪晃啊晃啊。念寻紧紧抵住墙保持身体平衡,以防自己摔下去,双手死死揪住窗台,腮帮的肌肉直绷得凸起来硬邦邦的一块。“我希望下一刻快点到来。”
一个声音出现在那个画面里,是阿原!念寻心里一震:对!这也是我想要的!我不要此刻成永恒,不要!我没有准备好……我还不够,我还想要下一刻,很多的下一刻……我还想再等等……念寻的意识越来越轻薄,她心中默念:抓住不放,抓住不放!我答应过他的,要紧紧抓住,不会再丢。不能放,不能!“念寻,紧紧抓住,不要再丢了。”
当初在车里,少暮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呼吸节奏的调整,念寻渐渐有了意识,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血。缴完费用后念寻离开了医院。住院对她来说是太过奢侈的花费。这座边远城市的生活成本并不比丽城低。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想过要离开龙州,因为这里的陌生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拐进弄堂后你会发现身后的车流喧哗顿时被隔音了,现代都市的繁华就在这里断开。低楼矮房破败残旧,居民衣着胡穿乱搭,人们喝茶聊天打盹,猫狗鸡鸭时而穿行在街巷中。时光在这里似乎慢了几百年,让你也不由得跟着放慢脚步。胡同里的大妈大娘们闲下来便在家门口搭个小矮桌,边聊天边做些手工活打发时间,时不时爆出个笑料来,把大伙笑得前俯后仰的。咯咯咯的笑声夹杂着烟火沧桑穿透弄堂,惊得正在悠闲午睡的鸡猫纷纷跳起来躲得老远。这是女人们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不用伺候一家老小,不用张罗吃喝拉撒。听听各自的家长里短,时而放声大笑几回,一天的怨气疲惫便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了。什么谁家的儿媳妇刚生了二胎,因为起名意见不和,媳妇与公公闹得不欢而散,赌气上娘家去了;谁家的孙子考上了什么大学,为了摆酒出红包的事,奶奶和舅奶奶姑奶奶大半年不走动。女人们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就像是现场亲眼见到过似的;又有谁家的老头昨晚上喝多了半夜里咿咿呀呀唱了半宿的戏,惹得院里的老母猫烦躁地喵喵呜呜也哼了有大半夜。“哈哈哈!”
“哈哈!”
“秋凤就怕他男人酒后哭丧,哎呦喂,哈哈哈,笑死个人了噢!”
“唉,小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这才五点多就歇工了?”“嗯,今天没什么单子送,就早点回来了。”
念寻说着从拼搭的桌子旁侧身挤过去。桌上堆满了做发卡的手工材料和做完后的成品。她的目光在那些浅紫色的发卡上停了一下,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她已经许久不用发卡了。“小晴姐姐,你今天这么早回来了?那我等下去找你做数学可以吗?”“可以啊。”
隔壁李奶奶的孙子豆豆没事老爱缠着念寻问这问那。念寻也不烦他,有问必答,每次都耐心地给他讲解。豆豆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对念寻比对老师还崇拜。“奶奶,我晚饭后不陪你去跳广场舞了,我要找小晴姐姐玩。”
豆豆一下子冲过来挂到李奶奶身上,牛皮糖似的绕住她,双手吊在她的脖子上。“好吧,不陪我就算了!我自己去。啊呦快松手,桌子要翻掉了。”
李奶奶被箍得透不过气来。“你说这个小晴啊,打住到这儿起,就没见过有人来找她,啥事都一个人独进独出的。”
女人们马上转移了话题。“我也正想说呢,小小年纪一个人,父母亲戚干嘛去了?年龄和我家孙女差不多大好像,这么早就不念书了,怪可惜的。”
“这小姑娘我蛮喜欢的,长得好看,文文静静的,就是瘦了点。你看她那腰,就那么一小把,啧啧,看着叫人心疼。”
“唉,你说会不会是干了什么坏事躲到外面来了?”
“我看不太像,小晴那眼神,不像是坏人。那天给我们家豆豆辅导作业,我看着像个读书人。”
“什么呀,小晴姐姐怎么会是坏人?”豆豆一个打挺从奶奶身上站直身体,急得李奶奶忙捂住他的嘴:“嘘,轻点。”
“她可比我们老师懂得多多了,早就秒杀我们老师了。她英语也说得比我们老师好,坏人怎么会懂这么多呢?小晴姐姐还会画画呢……”豆豆挣脱李奶奶的手义正言辞道。……念寻到了龙州后给自己改名为钟晴。巷子里的邻居都喊她小晴,她也早已习惯了自己是小晴。关上房门打开灯,她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这个15平的出租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子,再也挤不下多余的东西了,好在这些也够她生活了,比起刚开始住桥洞睡公园睡车站已经好太多了。想起最初那段日子,她不禁笑了笑,起身去电磁炉上烧水给自己煮面条吃。这会肚子早已咕咕咕叫开了。一会儿水就开了,念寻正准备下面,这才发现面条已经吃完了,只剩一个空包装盒放在抽屉里没有丢,她脑子里还一直都以为里面还有面。关上电磁炉,把空盒扔进垃圾桶,她拉开抽屉拿了一个昨晚吃剩的面包往嘴里塞。拆封过的面包干巴巴的,嚼得她下颌腮帮又酸又胀,牙龈被面包泥黏得满满的很不舒服。不一会儿半个面包嚼没了,就着水灌下去,肚子没有那么饿了。抽屉里还有一个面包,她拿出来撕掉了封口继续吃。这个吃起来就松软多了,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才咬了半口,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拿夹子将口子封好,留着明天再吃。以前这种杂牌劣质的东西她看都不会看一眼,可现在一口清汤面几片干面包就能安顿自己的胃。以前她怕黑怕虫一个人不敢睡,现在只要能有个地方让她躺,她就心满意足了。以前逛超市没个两小时出不来。她会细心对比每个商品的款式,功能,但从不看价格,在货架前一站就是半天,每次都急得匡雅兰在一边直跺脚。现在进超市只挑最便宜的,拿了东西便走。两年多来她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接受一切。从她离开丽城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资格。对,她的选择权限用完了。那天离开贝贝后,念寻直接就出了校门,进了一家学校附近的网吧。她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开机,搜索网页,微颤的右手在鼠标上犹豫着,只觉浑身发软。最后一咬牙,食指一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多久后她匆匆离开了网吧。进进出出少暮住的地方无数次,念寻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破旧安静的老小区。最初是因为陌生和抗拒,慢慢熟悉之后她更像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临时避难所而不是可以栖息停泊的家。虽然少暮多次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但家不是你说是它就是的。在情感认同上,它总还缺点什么。可就在此刻,从她踏进小区的那一刻起,那熟悉的绿植,斑驳的墙面,那一个个杂乱无章的空调外机,一盏盏残旧掉漆的路灯,都像在默默接纳她的伤痛。这里无疑就是家了。她慢慢走着,翻腾在心头的不是自己的屈辱愤恨,竟是告别的感伤。身体里奏起了哀怨低沉的大提琴曲,缓缓倾诉着她的离愁。在她终于辨出这里就是自己情感寄托的家时,竟是她要转身离开之际!她走过花坛,走过草地,走进楼道,走进电梯,最后来到7-903前。她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右拧,门开了。低头看着这把自己用了快二年的钥匙,手指来回摩挲着它的齿轮,最后轻轻地将它放进玄关上的钥匙篮里。这个习惯她还是被少暮批评了好几次后才养成的。换上少暮给她买的粉色拖鞋,念寻来到客厅里。屋里静极了,环视这个熟悉安全的空间,泪水终于喷薄而出。行李总算整理得差不多了。该拿的都装了箱,带不走的她在心里和它们一一作别。她睡过的床,坐过的桌椅,躺过的沙发,吃过的碗筷……这个地方,7-903,她来过,留下了她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见证过她的苦涩酸甜,在她最黑暗最狼狈的时候收留她,让她躲过最不堪的噩梦时期。可是现在,不能再停留了,她该走了。念寻最后扫了一眼整个房子,眼睛带过墙上的钟时,发现时间不早了,少暮快要下课了。她慌忙把情绪收好,慢慢推着箱子出了门。“嗒!”锁门声在身后响起。从此一切断开,清零。念寻在门前站了片刻,没有回头。心里默念:感谢收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