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约同事出去玩,倒车的时候把车子后视镜给刮歪了,觉得郁闷,只好匆匆取消行程,导航找了一家最近的修车行。修车行开在一个热闹小区的门口,我把车开进去,里面出来一个师傅,我也没认真看,只是把车钥匙递给他,然后认真地掰地快掉下来的后视镜,想问修起来多少钱。“阿慈?”
师傅很惊讶地叫了我一声。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很久才认了出来:“阿廖!”
阿廖是我初二时的同桌。那时阿廖是个黑壮的男生,个子不高,永远剔个板寸头,校服上总有些脏兮兮的污渍洗不干净,脚上穿着发黑发黄的球鞋。阿廖是班上的“问题学生”,学习倒数第一,总在班上捣蛋,好似还在校外有不少的不良“兄弟”。那时我是班长,班主任柏老师为了让后进学生提高成绩,特意安排阿廖做我的同桌。一开始,我特别不喜欢阿廖,我的家长也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向柏老师反映了几次,柏老师反复劝说了几次,我的家长才勉强答应先坐同桌一个月试试。我一直试图坐的离他远一些,偷偷地把桌子往边上挪了挪,我们两个人的桌子中间就有一条明显的缝隙,我不想让他把胳膊伸过来,也不想和他说话。但阿廖完全没在意我的这些行为,总在我身边找各种各样奇怪的话题。“班长,你们家用什么洗衣液?你的衣服味道怎么这么好闻?”
“班长,我铅笔盒没带,你借我一支笔。”
“班长,你为什么不觉得学习很无聊?”
他在身边絮絮叨叨,我气得想发疯。最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拿出他的书包,扔到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他见我真的生气,只是把书包拿了回来,偷偷看了我一眼,然后侧过脸趴在桌上开始睡觉。后来我有点后悔,觉得对他有点太过,但又不想道歉,只好在下课的时候拿过他桌上老师发的卷子,帮他把几个错误的地方订正了,然后折叠好夹进他的书里。一开始他趴在桌上睡觉,后来还是感觉到了我在动他的东西,猛地一抬头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被吓了一跳,避开他的眼神,轻轻地说:“数字卷子的错题我帮你都订正了,你自己看一看。”
他发现我没恶意,只是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谢谢班长!”
他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只小虎牙,仿佛没惹过我生气,也没生过我的气。阿廖的桌子里永远乱七八糟地塞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书本、试卷、小说、零食、玩具。我一直努力克服不去看他的桌子,不然觉得心烦。直到有一次卫生评比,柏老师叫我们把每个人的书桌都理干净,阿廖理了半个小时,和没有理差不多,我实再看不下去,就让他到一边去,然后把他桌子里的东西一一清理出来,我一边清理一边瞪他,我从他书桌里理出了各种各样残破的试卷,已经折得不成样子的课本,几本皱巴巴的《幽游白书》和《灌篮高手》,一包吃了一半的薯片和半袋已经发霉的面包,已经破得掉了几个面的魔方,以及几支早就写不出字的笔。最后我花了一个下午把他书桌整理干净,顺便把他脏兮兮的书包给理了一遍。后来,他在他的兄弟面前炫耀了好几天:“你们看,我的书桌是班长理的!”
十月底正是海岛小城最舒服的季节,这座南方的城市夏季是十月初才结束,到了十月底才透出一丝凉意。学校每年在这个时候举办运动会。阿廖是运动会的主力,三千米、一千五百米、铅球都有他,每年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是全班的英雄。当时为了提升学生身体素质,学校规定所有人必须参加一个集体项目--800米跑,然后以全班平均的成绩排名比出全校的一二三名。这个集体项目占比分最重,老师最重视,在比赛前还特别做了战术安排,让阿廖带着几个跑的快的男生冲在前面,然后像我这种有耐力但水平中等的留两个在最后带几个跑不动的同学,颇有田忌赛马的策略。比赛刚开始,阿廖就带着几个男生冲了出去,我留在最后陪着旭文跑。旭文是个胖胖的女生,身子有些虚,刚开始冲了一百米,然后就跑不动了,我只能陪着她半走半跑地跟着,给她加油。那时猴子是隔壁班的,他看我跑在最后,还冲到跑道边给我大声加油,我哭笑不得,让他别喊了,然后指了指旭文,“我是陪跑的!”
我陪着旭文跑了不到一半的时候,阿廖就跑完了八百米。旭文就剩下最后两百米时,已经满脸通红,一边扶着腰半跑一边对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行,不行...我跑不动了...”我只能侧着身对她喊:“坚持,坚持,马上到.....”话还没说完,旭文不小心踩到了跑道上一个空瓶子,整个人一下子朝我摔过了,我想拉住她,不想脚下一崴,旭文整个人倒在我身上,我的脚被旭文压在身下,一下子我疼得说不出话。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我把脚从旭文身下抽出,只觉得巨大的疼痛感从脚踝往脑上窜,然后觉得耳边一阵轰鸣,只听到有几个声音在喊:“来几个男生......扶一下这两个女生去医务室...”这时我们班上已经跑完的几个男生冲过来,两个扶住我的胳膊,试图把我拉起来,但我稍一起身,巨大的疼痛感就让我不自觉地又跪了下去。这时阿廖冲过,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来,到我身上来,我来背班长!”
我被两个男生扶着趴到了阿廖的背上,阿廖很壮实,一下子就起身,两手稳住我的腿,急匆匆地朝医务室背去。到了医务室,他轻轻地把我放到床上,我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只听见医务老师和他说:“男同学出去一下。”
然后他挠了挠头,尴尬地退了出去,临关门时,还朝我喊一句:“班长,有事叫我啊。”
那次我伤的不轻,后来去医院拍片,脚踝骨裂了,需要缠上厚厚的绷带,然后用一种笨重壳子固定住整个腿部。那时怕落下课程,休息了两天,等运动会结束后,我还是坚持去上课。我们的教学楼建在半山腰上,学校从门口到教学楼有个一百五六十级的大台阶,平时上上下下没感觉,脚一伤就痛苦了,第一天上学是我爸扶着我一点一点上的台阶,等到了教室之后第一节课已经上了一半。阿廖见我爬的痛苦,就悄悄和我说:“班长,明天不用叫你老爸送你啦,我背你上来就好啦。”
我犹豫了一下:“不用了吧,我也不轻...”“没事,我那天背你不是稳稳的。”
之后大概连续两周的时间,都是阿廖每天等在学校门口,然后背我上台阶。我和阿廖大概从这件事之后关系彻底缓和,和阿廖成了真兄弟。我慢慢开始辅导阿廖学习,阿廖也不像以前那么吊儿郎当,会开始认真听我讲题。期中考试的时候,阿廖学习有了明显的进步,老师还当场表扬了他,他一脸不好意思嘿嘿地笑。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我们班上一个女生小琪“得罪”了隔壁班一个混黑社会的女生阿岚,阿岚放口风,放学以后约小琪到校外“决斗”。小琪拉了班上一众女生撑腰,我也被拉了进去,那正是“古惑仔”流行的时候,我也一腔热血地想感受一下当龙虎兄弟的感觉。放学后,小琪拉了我们一群女生向校门口走去,大概走了一半,阿廖突然跑过来拉住我,眼神闪烁地和我说:“班长,刚刚柏老师和我说要找你,你去一下她办公室。”
我也没细想,只是扭头对小琪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然后转头就回教学楼。走到教学楼门口,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问阿廖:“柏老师找我什么事?”
阿廖慢吞吞地走上来,和我说:“没有,柏老师没叫你,只是我不想你去打架。”
我有些冒火:“这关你什么事?别的班的人欺负我们班的女生,你不帮忙就算了,干吗不让我去。”
阿廖慢慢地走到一边的石栏杆上坐了下来,用一种很成熟也很认真的眼神看着我:“班长,你是好学生,你没经历过那种事情,你还是不要去了,不然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后悔没帮助姐妹吗?”
他缓缓地把上衣掀了起来,明显地看到肚子往胸口的位置有一道深深的疤。“班长,阿岚叫的那些人我知道大概是谁,都不是好惹的。我以前和她的兄弟有打过架,那都是拿命去打的,你还是不要参加的好。我们这种人的生活,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震惊地看着他肚子上的疤,冷静了下来。“这疤是怎么来的?”
“哎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和小琪这种差不多,为兄弟出口气,结果人家带了家伙来的,就被划了一刀呗。”
“你们没报警吗?”
“报什么警哦,警察来了他们就跑了,也抓不到。”
“你爸妈呢?”
“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都快忘记我妈长什么样了,我爸一直在外面打工,一年大概才见一次,我和我爷爷奶奶一起长大,他们都是卖菜的,也没文化,我奶奶眼睛还是瞎的,这种事情他们也管不了,有的时候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坐到他身边。“所以啊,班长,你们这种好学生,可能看看电影觉得很酷,但现实都不是这样的。我是没办法,家里没钱,爹妈不管,我也读不好书,以后只能混社会。你看你,学习又好,家庭又好,干吗要想不开过我们这种人的生活呢。”
“其实你努努力,也可以有好出路啊,你现在学习不是提高了么?”
他倒下身子仰面躺在石头栏杆上,双手枕在头后:“你不用安慰我啦,我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我想啊以后还是去当兵,这样可能才有出路。”
幸好阿廖那天拦住了我。阿岚和小琪的“决斗”后来轰动得上了新闻,当天晚上她们互相组织了一帮人去打架,阿岚直接请了社会上的大姐大,小琪被打得扒去了上衣,拍了光着上身被人纠着头发群殴的视频,其他女生有的跑了,有的也被按在地上打。后来阿岚和大姐姐被警察抓了,阿岚直接被开除了,小琪试图自杀没成,也退了学,参与打假斗殴的学生也都被学校处分了。这事之后,阿廖一声没吭,也没向我提过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信息,有几个人找过我,问我当天是不是去了,阿廖都会在一边帮我挡着:“没有没有,班长那天下午在帮我辅导写作业,你们不要乱说。”
我很感激阿廖,送了他一个上面印有奥特曼的笔盒。他的笔盒是从小学用到中学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我送给他的时候,和他说:“谢谢你那天帮我,不过我也想和你说,读书可能才是最好的出路。”
他又露出两颗小虎牙,憨憨地朝我笑:“谢谢班长!”
初三到了冲刺的阶段,年段里专门开了一个班,把各班级学习成绩排名前十的学生都转到新的班上集中补课学习,我和阿廖从那时分开了,也很少再联系。后来,听说中考时他就来参加了第一门的考试,写了个名字,坐了半个小时就走了。再之后,我就没有了他的消息。阿廖现在比小时候胖了一圈,脸色黝黑,笑起来的时候还能看到眼角的皱纹。他带我到修车店的后面,他老婆正带着小孩,他很自豪地和他老婆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班长啊,今天她正好来我们店修车,我给你说过好人很好的,那时候还送过我一个铅笔盒。”
他老婆用很恭敬的样子看着我,和我握了握我:“你好你好,我们阿廖一直提起你,说你小时候帮过他很多。”
“没有没有,他倒是帮过我不少忙,不然我可能现在还不能站在这儿。”
他拉我到一旁的沙发坐下,茶几上放着一个大茶盘,他用一旁刚刚烧开的水烫了一下公道杯、盖碗、砂壶和茶杯,然后转头问我:“喝点什么?”
“都行。”
“那我要把我压箱底的茶那出来,给我们班长要喝点好的。”
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盒装饰精美的茶盒,一边拿一边和我说:“这是我藏了好久的大红袍,一般人来我不给他喝的!”
他把茶叶倒进盖碗里,然后拿着烧水壶沿着盖碗从外向内冲泡,随后用盖子刮了刮盖碗了边沿,熟练用三指拿起盖碗,倒进公道杯里,再从公道杯中倒入给我的茶杯里。他一边冲,一边抬头看着他老婆。他老婆穿着睡衣,随意地扎着马尾辫,一边拉着一个满地跑的小男孩,一边叫另一边一个在打游戏的大点的男孩子不要再玩了。“中考前,柏老师来我家找我,我本来不想参加中考的,柏老师说只有参加中考才能拿到初中毕业的文凭,我就去了。后来拿没拿到我也不记得了,毕业后就到处打工,给人端过盘子,开过大巴,卖过鱼,后来跟着一个师傅学修车,慢慢就稳定了,我师傅前两年得病,人不太行了,就把这个修车店给我了,干的还行,我看年底可以的话,再盘一个店下来。”
“那你现在还挺好的。”
“哎,也没什么好不好的,都是辛苦活,也要养家糊口,还好我老婆挺好的,一直跟着我吃苦。我和她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十七八岁吧,一直跟我到现在,现在两个小孩了,刚刚又怀了,现在不到三个月,你还看不太出来吧,希望是个女孩,男孩真是太吵了。”
他一边帮我新泡了一杯茶,一边嘿嘿地笑着。他老婆听到了,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也不是你想要女孩就有的,万一还是个男的你看你怎么养哦。”
“一样养嘛,我以前小时候也没人养我的,不是一样长大了。”
我在一旁看着他笑:“小孩子多管管,长大了能更出息一些。”
“哎。”
阿廖低了一下头:“我当初就是没有坚持,你后来去那个尖子班了,我就没动力读书了,如果那时你那多督促督促我,说不定能上个中专什么的,活的不像现在这么辛苦。”
然后一边看了一眼翘着二郎腿打游戏的老大:“哎,我说你啊,你看看,这是我以前班长,学习特别好,现在是个大领导,你啊再打游戏不好好学习,就要像我一样天天修车,没个前途。”
他老大朝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着“你不也没好好学习。”
阿廖气得操起拖鞋向他砸去,他起身灵巧地避开,做了个鬼脸,朝外跑去。阿廖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哎,老大像我,不好好学习,我怕他再受我的苦。你看我和你同岁,现在你看上去比我年轻好多,我就是这几年太操劳,吃了太多的苦,但小孩子不懂,说了他们不听。”
我安慰着阿廖:“你现在也挺好,家庭幸福,也挺安稳的,你教育小孩子有点耐心,男孩子嘛,成熟的晚,但只要心不坏,总归能走上正道的。话说,当时没你,我可能还会在道上走偏呢。”
他笑了笑:“哎呀当时就是着急嘛,你这么好的学生,怎么能跟着那些小混混呢。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能帮你做件好事,我也挺开心的,也算回报你当初这么耐心地教我学习。”
虽然车坏了,但是那天碰上阿廖,我还是很开心。车修好了,他死活不要我的钱。“不行不行,班长,你现在是大领导,我能见你都很开心了,不能要你的钱。你放心,这店是我的我说的算,以后你多带几个朋友来就好了,想换新车也可以找我。”
阿廖一套话说下来,我无力反驳。后来觉得不妥,就帮他儿子报了一个补习班,我说:“你帮我修车,我帮你培养儿子,车钱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但是你儿子总要学习的,老和你在修车店里,也没有心思学习。”
阿廖对我很感激,转头摸着儿子的头说:“你阿慈阿姨帮你报的班,你要好好学习回报她知不知道。”
她儿子羞涩地低着头对我说“谢谢。”
我笑着也摸了摸他儿子的头,和阿廖说:“一切都会更好的。”
阿廖朝着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角处鱼尾纹被挤得很明显:“希望我儿子像你一样会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