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下了城门,在等待着军队的凯旋。
晋侯黑臀在宫内,等着接见胜利归来的军队,想着怎么合乎情理而又不失讽刺地称赞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功绩。
灭掉陆浑之戎,实在不算是什么光辉的战绩,事实上出动一半的军队就可以完全将他们拿下来。
如此兴师动众,还是赵盾想要多扶持几个臣子啊。
晋侯也在拉拢荀氏和栾氏,想要在下次战争把他们的人安排到军队里面,也立下功绩。
但赵盾的权势太大,他根本憾不动,前段时间赵盾想要杀太子,他就察觉到了危机,行事也收敛了很多。
城门大开,走在最前面的是胥克,他是这只军队里面唯一的原班人马,首先进城能够降低赵盾的警惕心。
不然等到走近了被人发现,可能直接关闭城门,给关到门外去了。
姬獳将自己的步卒布置到了胥克的队伍里面,等到靠近的时候,直接拔剑刺杀赵盾。
到时候,不管成没成功,场面一混乱,他们也就顾不得后面来的人是否是真的,等到大部队一进城门,成败已经成了定局。
为了稳妥一些,姬獳将叔梁纥安排在自己身边,距离更近了,到时候要是失败,还能够保护自己。
他做的这些事虽然成功率大,但是开了个坏头。
毕竟突袭自家得胜归来的军队,快速掌控后,又偷梁换柱,回去刺杀权臣。
这事情貌似在华夏历史上也绝无仅有?
但也不用担心什么,毕竟赵盾对秦军的令狐之战性质和这差不多。
一战把秦晋之好打没了。
他隐约觉得成功之后,到了后世可以写进军事的教科书里...
胥克进城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盾,下车拱手致敬。
赵盾见到这第一个进门的是胥克,便不免起了疑心,他让先榖等人挑胥克的毛病。
胥克应该备受排挤,先榖怎么会让他走在最前面呢?
赵盾的身边有着数十个带甲猛男,因为受到晋灵公的两次刺杀,也多次刺杀别人,他知道刺杀是最容易的解决政敌的方法。
因此他也经常在想办法反制刺杀,每一次出行都带着甲士,最近一年睡觉的时候也在房门外布置了很多的守卫。
胥克身边的甲士看准了时机,抽剑就向赵盾的身边刺去。
但是距离有些远,给了赵盾和他身边的甲士反制的机会。
赵盾身边的甲士连忙站了出来,拿起手中的带鞘铜剑,举起来格挡。
赵盾被吓得不轻,连忙后退,差点摔倒。
胥克身边的甲士并没有得手,其他甲士立刻上前来,按照之前的吩咐,屏卫胥克。
赵盾的甲士此时也都站到了他的前面。
来迎先榖将军得胜归来的民众们也都惊呆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此时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知道自己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胥克,你想造反吗?”
赵盾摇摇头,觉得这只是胥克的临死反扑,毕竟他身后就是先榖的军队,先氏知道后,必然会直接扑杀上来,将胥克当场击毙。
胥克冷着脸:“什么造反,我这是诛杀国贼!赵盾老贼,拿命来吧。”
胥克的甲士立刻持着戈上前,和赵氏的甲士扭打成一团。
被屏卫在后面的赵盾,看了看城门处打着先氏旌旗的军队,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先榖,而是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
仔细一看,居然是是太子獳!
一时间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先榖的战车会被太子獳所乘驾?
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声向着城门处的士兵喊道:“快,快关上城门。”
但是已经晚了,姬獳身边的甲士不给他们关闭城门的机会,直接用戈攻击看门的士兵。
他们受到攻击,自然也就没法关闭城门,毕竟关闭城门之后还要用城门栓,将城门给顶住。
城门栓重达数百斤,一般的兵士,都得数个人通力合作,才能将门栓给举起。
重量似乎和鼎差不多了。
而姬獳身边有个能直接靠自身力量举起门栓的猛男,此时丧失了表现的机会。
军队一窝蜂涌入了城门。
民众们见到这种事情,立刻一哄而散。
姬獳并没有管民众如何,他的目标只有赵盾!
赵盾见到情况,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他在护卫的屏卫立刻后撤,被搀扶着骑上了一匹马!
是的,上次见识到太子骑着马就一溜烟跑到没影之后,他也让人仿制了马鞍,并且训练了一些会骑马的狄人,以备不时之需。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就用上了。
姬獳见状,对叔梁纥说道:“快,用弩射死他。”
叔梁纥拿出一张小弩,已经被拉满了。
太大的根本藏不住,只能用小的伪装成为弓。
他从背后的箭袋里拿出一只箭,放在箭槽上,瞄准赵盾射去。
但赵盾跑的太远,直接向着拐角处拐弯了,叔梁纥并没有直接命中。
他再次拉弩,想要搭上一箭,但是赵盾却已经跑远了。
“追!”姬獳见到没有得手,知道此时再次开弩已经晚了,于是他喊了一声,叔梁纥立刻拿出长戈清道,驾车向赵盾的方向追去。
姬獳早就在谋划了,因此对于军队的布局早就已经练达。
其他的徒兵,在胥克进城的时候,就分别向绛都其他的城门处跑过去了。
所以赵盾今天是插翅难逃。
绛都的守卒并不多,此时并不能直接调动,因为姬獳的甲兵正在和他们开战,一个个都举起了盾牌,向着上城门的台阶上涌去。
他们此时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明明是好好的接待得胜归来的军队,怎么就突然乱了起来呢?
守城门的士兵此时群龙无首,被控制了起来。
人数并不多,姬獳主要是怕他们在城墙上瞄准自己。
赵盾的马飞奔着,向着城西的方向奔走而去,城西的守卒有他安插的人手,能够帮助他阻击太子獳。
逃,他也没有地方好逃,到秦国秦人必然不接纳他们,还有可能杀他解气。
往南边逃?那里是公子獳的大本营,说不定他们在茅津也布下了伏兵。
往北边逃倒是好地方,但那边有他的老仇人狐氏。
西边是他母亲的老家廧咎如,但廧咎如势力小,晋国如果举兵讨伐,他还得逃跑。
用兵杀回绛都?压根就不要想这个问题了,先榖的戎车被太子所乘,那说明这支军队的高层已经被太子直接扫尽了。
赵括、赵同、赵婴、赵旃、韩厥、先榖,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遇害。
虽然六卿之中还有郤缺在他身边,但郤氏的兵力也被他编入那支伐戎狄的军队之中了。
赵盾顿时觉得自己将所有的盟友全部派出去打陆浑之戎,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如今全部都失去了联系,他短时间之内无兵可用,也无人可用。
他怎么也想不到,也想不明白,凭太子那点兵力,是怎么把三万大军都收归己用的?
他用了什么样的谋划和策略?
要知道,姬獳才满十六岁,他十六岁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谋略。
看来公族的再次雄起已经不可阻挡了。
“太子啊太子,我之前还是小瞧了你。”
赵盾叹着气。
姬獳乘车追逐赵盾,的亏了驾车的车夫是个老司机,这马车可不容易开,而且城内的巷子也稍微狭隘,稍不小心车子就散架了。
此次赵盾逃跑,并没有带什么武器,除了身上一把剑,啥都没带。
这狄人对城内还不是太了解,赵盾指挥着他左转右转。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西城门。
姬獳在后面穷追不舍,但马车的速度和灵活性是真的比不上单马,让他有些郁闷。
赵盾到达西城门之后,已经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城门已经彻底被控制,原本的守军已经被擒拿,前有军队,后有追兵,此时他已经无路可退。
只能引颈受戮了么?
赵盾觉得心有不甘。
姬獳的战车很快就追了上来,他看着赵盾被逼到城门的墙角。
他微笑着,对已经无路可走的赵盾喊道:“仲父,别来无恙啊。”
赵盾喃喃自语:“看来我的命数已经尽了。”
他自己知道,已经插翅难逃了,但是死也想要死个明白。
他抬头问道: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把先榖等人除掉的吗?”
姬獳:“无他,我用烈酒和羊、猪犒劳他们,乘其饮酒也。”
赵盾忽然想起来,五年前陆浑之戎对宗周造成了威胁,周王派卿士甘歜(音同触)讨伐。
甘歜趁着戎人喝醉而偷袭,非常容易地在邥(音同沈)垂打败了戎人。
具体的原因,是不是甘歜诱使戎人饮酒而后偷袭,他也不知,因为史书上就短短的记载了几句。
“秋,周甘歜败戎于邥垂,乘其饮酒也。”
这些人,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的教训啊。
赵盾忽然觉得这件事情是如此的滑稽,也深深地为先榖和一干赵氏子弟的脑子感到担忧。
“仲父,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请自裁吧,我不想背上弑父的骂名。”姬獳急着催促道。
“狐赵之功,不可忘,我会留下赵氏的一支血脉,保存赵氏的祭祀,但是赵氏,从此以后不要想着从政了。”
赵盾听言,大笑起来:“好,好,你能有如此心胸,我死在你的手中,也不枉这一世风光。”
“真想看到,如果你执掌晋政,晋国将来会是什么光景,取天子而代之吗?”
姬獳摇摇头:“天子之位,不过虚名而已,我会带领晋人、秦人、楚人、宋人等整个诸夏,傲立于世间。”
“真是雄心壮志,希望你能够成功吧。”赵盾听到这番话,对这位少年产生了敬佩。
叔梁纥缓缓说道:“太子说过,若是你和赵衰一样,想必和现在是两番光景。说不定也可以看到那时晋国,那时的天下。”
赵盾闻言,哼了一声:“我就是我,不学任何人。”八壹中文網
而后他拔出剑,盯着剑锋,缓缓向着自己的脖子靠过去。
“赵氏能有此劫,全在我。”
“但我,丝毫不悔!”
一道血痕出现,鲜血如同泉水向外面涌来,他缓缓地靠着城墙,并不想倒下去,他也不会让自己倒下去。
此时气未尽,眼前似乎有些昏暗,他回想了自己的一生。
一幕幕画面此时都闪烁在他的眼前。
幼年被父亲抛弃,在赤狄长大。
君姬氏垂怜他,让赵衰将他们母子带回国内,并让出内子和嫡子的位置。
他十分感激君姬氏,以嫡母的礼仪侍奉,并且怜爱自己的几个弟弟,让他们也跟着兴旺。
他因为对父亲有些怨气,早就在心中发誓,如果是自己做事情,一定要比父亲做的更好!
他是赵氏,就要为赵氏谋好处,就要带着赵氏崛起。
青年时荣登执政与中军将,执掌晋国军政大权,决晋侯废立、败秦军、杀五将、逐二卿、制常法。
弑杀晋灵公,国内无人敢说话,迎回公子黑臀,抑公族,壮卿士。
这一生,可谓是风光无限!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机会,他依旧会这么做,甚至会做的更好,更彻底。
但是不会有机会重来了吧,若是有机会重来,晋襄公绝对不会听阳处父的鬼话,将他扶上正卿之位。
若人有灵魂的话,在地下该怎么见父亲呢?
赵氏的衰亡,他是始因,父亲留下了一个十分优渥的环境,但他却搞成了这个样子。
他觉得,自己丝毫不畏惧列祖列宗的责备,这世上也没有任何可畏惧的。
时间长了...
他对父亲的怨,对君姬氏的感激,对妻子的爱,对儿子的关怀,对弟弟们的宠溺,对灵公的恶。
对晋侯黑臀的戏弄,对太子心胸与手段的认可。
全部都消散了。
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再也不眨,血流满了全身,衣襟已经湿透。
黑白斑驳的头发和胡髭,在风的吹动之下,微微摇曳。
他的身躯依然屹立,头颅依旧昂着,仿佛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面容和蔼,似乎是睡着了。
叔梁纥上前去,试了试赵盾的气息,已经全无。
姬獳此时看了看天边。
夏日酷烈的太阳,落了。
夏日之日,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