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就算开放包容如大唐,对非我族人,亦要怀抱几分其心必异的审视与怀疑,虽然官方往来交际不绝,但大人们却不肯相信那些未学过儒学正道的商人,有着明辨是非的能力。 所以朝廷对边州互市把控极严,怕的也是中原的商人学了些西域的糟粕。 可话说回来,这里是吐蕃,是大漠,大唐的律法与偏见是管不了这里的,况且茫茫大漠,确能打通国界、民族间的偏见,是以那官员尽管眉头紧皱,却没再就此事盘问下去。 他开始要求查看钱征出关时所携带的过所。 这倒不出奇,虽然此事不归使臣管辖,但若碰上多事或是无聊的使臣非要看,谁也不敢不给。 钱征点头哈腰地应着,转身回去找的刹那,猛然想起那过所被他随手塞进了破布包里,破布包里还裹着数匹锦缎。 “怎么?”
那位官员看出钱征的犹豫,他本来只是想换个话题缓解一下尴尬的局面,不想钱征的犹豫让他看出了事情的蹊跷,“你们不会是偷渡出关的吧?”
“不是不是,”偷渡是大罪,钱征连连摆手,“只是包裹带得多,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个包里了。”
拙劣的借口,穆华夏在旁边听得都想去捂钱征的嘴,钱征那聪明的脑袋瓜儿得紧张成什么样,才能慌不择言至此。 那位大人疑惑地看了钱征一眼,却尚不作他想,只是沉声建议,“那所有包裹都找找不就行了?”
“是是......”好在今晚他们燃的火堆不旺,几人站得离火堆又远,所以那使臣没有看清钱征此刻满头的冷汗。 穆华夏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拽住钱征的胳膊,拉着他走到了骆驼旁边,“东家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嘘......”穆华夏声音已然压得极低了,钱征犹打着手势叫他小声点儿,边打手势还试图回头看看使臣的位置,被穆华夏眼疾手快地阻止。 “东家的心虚已经够明显的了,再不淡定些,恐怕那位大人就要亲自来查了。”
钱征闻言动也不敢动了,官府面前,他不再是那个敢征荒漠的勇士,他现在,不过是个做贼心虚的“奸商”。 他不是第一次干这走私的行当,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碰上这较真的使臣。 穆华夏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又不是偷渡的,把过所给他看就是了,我帮你挡着,他看不到的。”
钱征三下两下地翻出了文书,两手如飞地将破布包回去,而后又深呼吸了两次才敢转过身去,一路小跑到使臣身前,“大人,您看,手续齐全。”
那使臣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文书,前后翻了两下,又伸着脖子数了数后面坐着的人,数字、年龄大体都对得上。 他看了看钱征,又看了看文书,将它递了回去,“没问题你紧张什么?”
“小人没见过世面,打小就这样,看见穿官服的就害怕。”
钱征说着,还揪着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使臣似是信了这说法,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语气也和缓了不少,“用不着怕,我不吃人。”
钱征咧嘴跟着笑,舔了舔紧张得干枯的嘴唇。 不想那使臣查验完文书,竟是不打算走了,上前两步同他们一起向着火堆的方向坐下,开口聊起了天。 “刚刚看文书,你们还路过了敦煌?”
使臣信口而问,也不指名谁答,是以一片寂静中竟是无人敢应,穆华夏悄悄拉了拉钱征。 “啊对,”钱征猛地反应过来,赶忙出声,“在敦煌换了些东西。”
“那为什么不干脆在敦煌交易了呢?”
使臣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看向钱征,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对方的神情。 “想、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钱征说得很没有底气,他不太确定使臣的态度,但官府总是不喜欢他们这些商人走得太远。 使臣不置可否地沉默了片刻,没有再为难他,反倒问起了另一件事情,“你带的这些人都是你家的伙计?”
“不是,是我临时雇的。”
“临时雇的?”
使臣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些人原本是什么人?”
钱征说不上来了,使臣看了看身边的李五,李五坐在使臣身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不想还是被命运选中。 “我、我们是长安城外砍柴的.....”李五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眼睛死死盯着被揪得皱皱巴巴的布料,“三哥说跟着东家能、能赚钱,我们就都、都来了......” 使臣似是还想接着问,但看着李五头快要低到沙子里了,叹了口气,决定换一个人。 这一次,命运选中了穆华夏。 “你们村子有多少人?”
“不足五十,”穆华夏粗略地算了算,给了个大概的数字,“村子太小,又不舍得离开村子,山地都是石头种不了地,只能砍柴为生,日子过得难。”
“有多难?”
穆华夏叹了口气,“大人想象不到的难,夏日无席冬日无碳,一村子的人只有村长家有灶,赚来的钱也都由村长保管。”
“长安城外竟还有这种地方?”
“天子脚下尚有这样的地方,天下之大,更难更苦的地方许是比比皆是吧。”
“大胆!”
使臣有些不高兴了,这些出使西域的使者,平日里听的是安居乐业,颂的是河清海晏,他们眼中的巍巍大唐,是看不到那些零落的犄角旮旯的。 使臣这一喝将余人吓了一跳,钱征更是连滚带爬地跪下谢罪,口唤“饶命”。 使臣本是因长夜漫漫,又见着个同乡,想闲话几句聊以解闷,不想却搞得这般没趣,当即摇了摇头,也不管尚惶惶的众人,起身走了。 眼见着使臣走远,钱征才敢哆哆嗦嗦地坐回去,狠狠瞪了一眼穆华夏,“瞎说什么!”
穆华夏无辜地摊了摊手,让这些官老爷知晓民生艰辛又不是什么错事,况且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相信再小心眼儿的官员也不会跟他这么个山野小民一般见识。 那一夜,钱征睡得很不踏实,那使臣一刻不走,他就一刻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