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偶岁丰登方温饱,粗为小康颂圣明。乱自上作黎庶怨,振臂一呼燎原应。民不畏死千古训,黩武剿荡怎得宁。劝君扫除肉食恶,河清海晏自太平。话说徽宗接得奏报,心中大惊,却是三处盗贼作乱,诸路官军收剿不得,纷纷告急。一处是广南东路大盗刘花三,聚众十余万,四处剽掠,打破潮、梅、循、惠四州,公然作乱;一处是两浙路方腊残党作乱,原来宣和二年七月,张叔夜等奉旨征讨方腊,八月到了睦州,众将雷轰电击,云卷风驰,扫平贼寨,生擒方腊,本年正月即奏凯回京。看官试想,那方腊占据六州五十二县,按《宋鉴》所载,宋师自出至凯旋,凡四百五十日。张叔夜等不及五个月,如何能荡尽盗贼?当初不过是攻破清溪,生擒渠魁而已,尚有多处余党未及收捕。果然官军去后,方腊余党复起,台州仙居有吕师囊,温州永嘉有俞道安,处州有洪载、朱言、吴邦,婺州方岩山有陈十四、陈箍桶、霍成富,越州剡县有仇道人、吕将、方五相公,各处遥相呼应,东南大震;一处是河北东路大盗杨江,啸聚五六千人,挟党横行,僭号称王,本月间三过大名府,那些捕盗官兵全不济事,动辄败衄,听得杨江之名,便吓得尿屎齐流,怎敢与他相抗?只好申奏朝廷。当时徽宗看罢,惊怒道:“岂有此理!宋江等尚未伏法,各处又新生盗贼,如此下去,天下岂有宁日?”
各位看官,方腊余党列位想必都略知一二,那刘花三、杨江却是甚么人?如何便掀起偌大动静来?看官莫急,且听都头细细道其原委。先说这刘花三,祖贯荆湖南路潭州湘阴县桥口镇人氏,原是洞庭湖畔渔牙主人,为人勇悍狂侠,粗豪仗义,又识得好水性,专好结交天下好汉,与本乡农户李无对自幼交好。那李无对虽是农民,却自幼爱看兵书,通晓战阵,只将本事藏在胸中,唯体己人方知他才能。两个本来俱为良民,缘是那年奸臣杨戬听人教唆,在汝州立法索民田契,巧立名目,增立赋租,其后浸淫于京东西、淮西北,号为“西城所”。凡民间美田,使他人投牒告陈,皆指为天荒,虽执印券亦不得免。可巧那湘阴县县令李士渔乃杨戬门生,欲投其所好,便捏个鬼名头,强将李无对家田亩充公,焚毁田劵,反令其租佃自家田地。李无对不服,引众到县衙告状,李士渔亲引衙役殴打众人,李无对怒极,一拳将李士渔门牙打落,却当不得土兵人多,又有器械,众人当场吃打死五七个,李无对也吃打伤,亏得众人救了,趁乱里走了。那刘花三是个耳听八方的人,当日便已知晓,忙赶去李无对家,只见李无对用粗布搭膊络着胳膊。当时坐定,李无对把前后事体都说了一遍,刘花三听罢,拍案骂道:“这世道真个坏了!我等不招天,不惹地,本本分分做人,到头来被逼迫至此。那李士渔乃杨戬门生,素来贪滥无厌,近年又盯上渔税,立租算船纳直,若稍有违拗,就把来做盗贼抓了。百姓在常赋外又增租钱至十余万缗,纵然水旱之年官家减税,此项却不得免除,众人积怨已久。如今又打上土地主意,这厮真该死了!”
李无对道:“哥哥息怒,自古‘不怕官,只怕管’。我等在其治下,势单力薄,只好让他三分。”
刘花三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只是没逼到那分上,若事急了,也难保不做出来!”
当日两个又说了一回,刘花三见李无对家中已被抄检过,无处落脚,幸而李无对没有妻小,刘花三便相邀到自家去住,李无对应了。过了数日,正是宣和元年四月天气。那日刘花三得了几条大鱼,更兼李无对臂伤好转,便起了兴致,两个约集二三十个体己弟兄,同到湘江边一条大渔船上。架起炭盆铜锅,众人围坐着,刘花三就那氤氲热气里,夹白水鱼肉与众人吃,却是嫩滑可口。彼时凉风习习,众人看那湘江,奔流不息,便一边吃鱼下酒,一边说话。看看饮到申牌时分,月轮已升,波光粼粼,四野清旷。忽见北边人马嘶喊,闪出三五十土兵来。原来那日李无对将李士渔打伤,李士渔恨其入骨,派人四处搜捕,却寻不着。那日也不知是甚么人走漏了风声,李士渔便遣本县两名都头吴说、吴伟领兵来捉。当时刘三花忙让李无对进船舱藏了,解了缆绳,与众人依旧吃酒说笑。彼时吴说引兵已到江畔,见了刘花三等,便问李无对何在,刘花三笑道:“大人也生了两只眼,自寻便是,我等之中那有甚么李无对?”
吴说听了,大喝道:“我等奉知县相公之命,前来捉拿反贼李无对,你这厮休要抵赖,眼见得人藏在船舱里,识相的速速将船拢来,交出反贼,否则连你一并做贼拿了!”
刘花三听了这话,怒道:“人就在船舱里,你有几颗驴头来取!”
便叫向对岸划去。吴伟见了,传令弓手将火箭望船上射来,霎时船只着起火来,刘花三大喝一声道:“反了!”
当时与众人都持了器械,跳入水中,奔上岸来厮杀。那些土兵人数虽众,却如何敌得过刘花三一帮身强力壮的好汉,当时被砍倒十余人。那吴伟坐下马受了惊,奔入水中,众土兵正要救时,早见水中冒出李无对来,将吴伟扯落水中,一刀割了头,那些土兵都吓得蹚水望岸上便跑。吴说见吴伟身死,土兵死伤大半,情知不是势头,急掉转马要走。早吃刘花三看见,顺手接过一把鱼叉来,觑定了,尽平生力气掷去,正中吴说后心,翻身落马而死。余下土兵群龙无首,都抱头鼠窜,四散逃命去了。当时刘花三见众兄弟都在,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心中大喜,便道:“一不做,二不休,我等便直杀入县城,砍了李士渔那颗驴头,替百姓出口怨气!”
众人都道:“愿随哥哥!”
三十条好汉都奔湘阴县城来。那县城里兵士大半都被吴说、吴伟带走,又是措手不及,怎生抵挡?被众人一拥入城,直杀到县衙后堂。衙内皂吏逃避不及的,都吃杀死。那李士渔正写信求托杨戬提拔自己,听得闹动,忙提笔起身探看,早见刘花三等提刀闯入,李士渔吃惊笔落,早被李无对一刀挥为两段。当时刘花三教取了李士渔首级,打开府库,派人沿街布告于菜市口散粮。便引众直到县城中心菜市口。此时早轰动了一个湘阴县,那些百姓纷纷聚到街心,见竹竿上挑着李士渔首级,无不惊骇。刘花三高声道:“众位乡邻莫怕,小子名唤刘花三,只因这知县李士渔贪滥,夺地加税,逼迫不容,因此上与众兄弟反了,杀了这厮,与众位出口恶气。如今赵头无道,宠信奸佞,各处豪杰并起,我听得山东梁山泊好汉替天行道,心中仰慕,待要去投,怎奈山高路远。想那北地尚有豪杰,我等生长南土,祖居洞庭,岂能甘受奴役?因此今日便反了他娘,不愿去的,发给粮米;愿随的,结为兄弟,一道打出个太平天下来!”
那些围观百姓中不乏往日受压迫,心中不平的,都踊身相随。刘花三大喜,计点有一二百人。当日率众重入县衙,便将粮米裱散,大吃一顿,将兵器都与部下发了,又派人四处探听消息,准备迎击官兵。次日天晓,早接报道:“潭州知州刘珙闻知我等起义,遣统制赵彦引兵三百,前来收捕。”
刘花三听了,便与众人商议。李无对道:“官兵势大,且巡尉兵素有训练,我等部众招募不久,若是正面相抗,恐难以取胜。”
刘花三道:“我有一计,可将兵马一分为二,以三十人为偏师,前去迎敌。无需交兵,只需诈败,诱官兵去追。我等主力却趁虚去打潭州,必然得胜。”
李无对道:“哥哥此计虽好,然有脱卯处。小弟听闻那刘珙非等闲之辈,非李士渔可比,他如今既派兵来,州内定留有兵马,我等人少,若强攻不下,彼时进退失据,便难脱身。”
刘花三道:“贤弟可有良策?”
李无对道:“依小弟主意,湘阴东南,过了捞刀河,便是焦溪银场。小弟往日曾路过该地,见官兵暴虐,银场矿工多怀异心,我等若袭取此地,一来得了粮饷,二来可壮大部伍。”
刘花三与众人都道:“妙哉,真好计策!”
便仍分三十人为偏师,引诱赵彦,刘花三、李无对引众攻打焦溪银场。果不出李无对所料,那赵彦果被牵制的团团转,刘花三等却趁虚打破了焦溪银场,得白银无数,又吸纳矿工数百人,声势大振。自此之后,刘花三又纳李无对之计,统众南下,自罗霄山入江南西路,横行吉州、虔州。至宣和二年四月,兵马已有三万人,兵锋直抵龙南县。各处奏报雪片也似报入东京,却因当时高俅尚未倒台,因此都隐匿不报,只令福建、江西、广东路,权置武臣、提点刑狱、路分都监,围捕刘花三。再说刘花三等屯兵龙南县,与李无对米议进取之策,李无对道:“我等自起事以来,转战各处,虽连奏凯捷,然并未占据一城一地。想那唐末黄巢,何等英雄,然引众转战,若风中飘蓬,一旦失利,则万劫不复。因此我等亟须攻占有利之地,以为根本,之后遣将四出,占据险要,联结各处豪杰,如此方为稳当。”
刘花三道:“然据何地为上?”
李无对道:“五代时南汉高祖刘龑据两广之地,与群雄逐鹿,进可图江南沃野,退可守海岛之险。哥哥亦为刘姓,正是天假其便,何不自称南汉高祖之后,只因见如今宋室无道,代天伐罪,重掌自家江山。就此先取潮、梅、循、惠四郡,之后进取番禺,定广南东路之基,再取广南西路,如此大业可成。”
刘花三大喜道:“贤弟之言,正合我意。”
便挥军直取四郡。那南土的豪杰,听得刘花三之名,都来投奔,因此势如破竹,官军将领俞向、王炳、霍迪、廖玖、朱等或败或死,四郡尽失。刘花三聚众十余万,建号大汉,自封南汉王,设立伪职,笼络人心。不料攻打番禺时,却为广东提刑陈中复、武功大夫李珙等所败,只得退保四郡。那陈中复、李珙亦无力收复失地,因此联名上奏朝廷增兵助剿。这是一起公案。再说那杨江,本是河北东路大名府冠氏县县尉,年近四旬,一身好武艺,生得身躯长大,凸目虬髯,好似释教中的广目天王一般,因此本县人口顺,都唤他做杨天王。这杨江娶了妻室,只是犯着一个贫字,然若有人相投,便是典质家当亦要相助。端的是慷慨重诺,抚孤济茕。又为他性善饮,朋从与游,江能尽醉之,且悉其欢。因此江湖上的好汉,无论好的歹的,都和他相交,声名颇著。这杨江虽是个豪杰,却有一件老大烦心事,你道是甚事?原来故宋时,地方州县官三年一易,任满即调。以杨江的才具,早应提拔。只因他性情耿介,从不打点,又能力出众,县里缺他不得,因此在冠氏县直做了九年县尉,兀自原地踏步。也有人劝他走动走动,但杨江心头憋火,干脆破罐破摔,执意不肯折腰。且说那日杨江照常到县衙办公,闻得一事,原来大名府兵马监押出缺,上意要从大名府所辖十二县县尉中选出一人。当日县衙内,有说可以打点的,有说已经内定的,众议纷纷。杨江听了,默不作声。画完卯,承应差使毕,自到酒楼喝了一回闷酒,只是喝不醉。自觉没兴,归到家中,倒床便睡。老婆见他睡得蹊跷,便问道:“笑欣欣出去,归来怎这般模样,敢是遇着甚么事?”
杨江不睬,禁不得催问,只好把大名府兵马监押空缺的事说了。老婆便道:“休怪我说,你这县尉已作了九年,勤勤恳恳,刮风下雨,从未耽搁一日,上下那个不知?几番草寇临城,都吃你杀散了,因此乡邻都敬重你,奴家脸上也有光彩。但这些虚名不过面上好看,论情论理,早该升迁,却多年未动,你可知道原委?”
杨江道:“有甚说的,这官场混沌,任你本事再大,功劳再多,也是无用。”
老婆笑道:“亏你知哩!自古道:‘有钱可以通神,无钱难进寸身。’你平日里过于直了,从不打点上司,可想升迁时,岂能有你?记得那年知县曾叫你替他将些金银送上东京亲眷处备用,你却推故不去,惹得两下不快。没过数月,那大名府兵马监押便出缺,教别人半路抢了去。这岂不是你自惹的,怎怪他人?这年月若无人脉,只好靠银子说话。”
杨江听了,翻过身道:“依你说,便教我去奉承那些宵小不成?”
老婆道:“奉承不奉承,公道自在人心。眼下这范知县新到任不久,对你另眼相待,正是好机会。如今这世道,你若仍一味倔犟,恐将永无出头之日。”
杨江听了,又翻过身去,想了半晌,叹口气道:“便是要打点,也需要大把银两,却上那里去寻?”
老婆见他如此说,便扳他胳膊道:“我还有些首饰,你拿去当了。再凑写,尽够用了。”
杨江转头道:“如此,只好委屈贤妻。”
当日天晚,两口儿睡了,不在话下。次日一早,杨江起来盥洗罢,老婆早拿出一对玉镯来,说道:“这对和田玉镯是我祖传的,十分金贵,平日里我兀自不舍得带它。如今为了你的前程,只好舍了。你拿去当了,少说也值二三百两银子。”
杨江接过,离了家,去典当铺当了二百五十两银子,自投县衙画卯。可巧当日无甚差事,范知县退堂,众人都散。杨江便径到后堂去寻,那范知县见杨江来,早已猜着五七分,便吩咐衙役去酒楼要些酒菜,同杨江吃早饭。不多时,酒菜已备,范知县吩咐众人都退,与杨江独酌。两个喝了数杯,杨江便将包裹在桌上打开,现出白花花的百两纹银,当时下拜道:“小人愚鲁,自相公到任以来,尚不曾请吃顿酒,实在罪过。幸恩相不与小人计较,感蒙提携,铭记肺腑。些小心意,权请笑纳。”
范知县忙扶起道:“贤弟何故如此见外,我自上任以来,全仗贤弟辅佐,境内井然有序。贤弟文武全才,足堪大任。此次上任出缺,若依我见,非贤弟莫属。”
杨江听了,忙道:“还望恩相指点迷津。”
范知县道:“不瞒贤弟说,那大名府知府范致虚正是家叔,这兵马监押出缺一事,早在半月前,已有风声放出来。我听得人说,那莘县、大名县、内黄县、成安县、魏县、馆陶县、临清县、夏津县、清平县、宗城县等十个县的县尉都早已打点,独有那元城县县尉唤作甚么李若水的未见动静,按理说,那元城县是大名府府治所在,若有出缺,定是近水楼台,如今那厮既不识抬举,正与贤弟机会,那十县的人若论才能,那个及得贤弟?我早已修书一封,贤弟与家叔稍去,兵马监押一职,便十拿九稳了。”
杨江喜道:“恩相大德,小人铭感肺腑!”
当时一连饮了三杯,范知县哈哈大笑。当日早饭毕,范知县取出书信,交与杨江,又将银子重新包起来,与杨江道:“贤弟心意,我已尽领,这些银子一并拿去打点,若事成,日后别忘了今日便是。另外,我亦有些物件要带给家叔,也一并送去罢。”
杨江谢了,当日回到家中,对老婆说了,两口欢喜无限。那妇人又将出五十两银子,凑足三百两,杨江栓束停当,到了府衙,接了范知县所捎之物,骑马奔大名府去了。当日天晚,杨江方入大名府,便先寻个客店住下。次日早起,杨江离了店,投府衙来。把门军士拦住,杨江说明来意,军士道:“知府大人赴东京公干,须月余方归。”
杨江听了,暗叫晦气,心中好生踯躅。也是合当有事,那时节,正巧有个人瞧见杨江。看官,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那年曾助贺太平除了童贯的高鉴。这高鉴本是盖天锡的亲信,虽生得容貌猥獕,却生性朴忠,略有些才智。后来盖天锡闻得贺府少一得力家人,遂将他荐去。不料机缘巧合,竟除了童贯,立下大功。贺太平因高鉴举事敏捷,得除大奸,甚为欢喜,便重赏了高鉴,从此大为倚重。其后数年,见他公忠勤谨,又保举他做了大名府通判。高鉴上任后,见贪腐盛行,倒也有心整治,怎奈人微言轻,赏罚全决于知府范致虚,因此只得故技重施,阳奉阴违,暗地里寻证据,要扳倒范知府。前些时,各县打点之人都吃它记下。可巧今日当值,又听到杨江的话,心中早已瞧科七八分,便堆下笑脸,上前道:“兄弟莫不是冠氏县的杨县尉?”
杨江听了,急转头看,却不认识高鉴,把门军士指道:“这是本府高通判。”
杨江听了,慌忙答礼道:“原来是高通判,久仰大名,惜无缘拜会。”
高鉴道:“范知府去东京公干,昨日刚走。兄弟早来,想必未吃早饭,且请到对面茶馆内,同吃几杯茶如何?”
杨江见说,以为是知府体己人,便道:“告扰。”
当时两个入茶馆,高鉴坐了主位,杨江对坐,小二搬上茶点。两个边吃边谈,高鉴道:“兄弟到此,有何公干?”
杨江道:“却无甚事,奉知县相公之命,捎封家信与范知府。”
高鉴见他心有戒备,便假装悄声道:“这里没有外人,不瞒贤弟说,昨日范知府还与我说起兵马监押出缺的事。今日见了贤弟这般人才相貌,过往所见的那些县尉,都似草芥一般,那个及得贤弟?何况范知县与范知府乃是叔侄,贤弟又是范知县体己人,我看这事十成已落到贤弟身上,愚兄提前道喜了。”
杨江是个耿直人,见高鉴如此说,那知是计,便道:“蒙两位相公与通判抬爱,小子才德浅陋,怎当得大任?”
高鉴听了,将身子凑近,低声道:“虽是贤弟有这层关系,然有些事却也缺不得,不知可有准备?”
杨江道:“通判是自家人,说也无妨。小弟此来除了送信外,还有些打点之物,只为谋个出身。可惜知府外出,不能见面。”
高鉴见他已入毂中,便趁势道:“贤弟若信得过愚兄,可将信并东西交给我,待知府回来,我代你转达。到时贤弟高升,别忘了愚兄便是。”
杨江笑道:“说那里的话,既是如此,有劳兄长了。”
当时两个又说了些闲话,杨江把书信并银两交托高鉴,拜辞而去。且说杨江去后,高鉴将杨江的信誊了一份,把银两和信依旧送到范府。将前番各县县尉并杨江行贿之事,暗地里写了封米信,差心腹星夜送到贺太平处。贺太平看后甚喜,上奏天子,请求严加惩治。天子便责三法司将范致虚于东京逮捕,本意拟罪,幸得蔡攸等曲为掩饰,方才无事。正逢范致虚母丧,天子便令其归家守丧去了。范致虚既去,杨江等如俎上鱼肉,被解上大名府。按《宋刑统》,杨江身为县尉,知法犯法,请求公事,虽未办成,亦以坐赃罪论处,刺配两千里外通州海门岛。杨江无可辩驳,只得招认,当下刺了面,由两个公人押送,无非是张千、李万,取路投海门岛来。那日三个正行到东平府紫盖山,听得一声锣响,早飞出两只箭,将张千、李万射死,只见一条大汉引着三五十个小喽罗围拢来。杨江见了,不顾死活,左冲右突,却当不得人多,又带着枷锁,早吃众喽罗发声喊,一索捆翻,解上山来。却早押到寨里,杨江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入得厅内,见上首虎皮交椅上端坐着一位大王,下首两边坐着三位头领。众喽罗将杨江推搡上前,那居中的大王定睛细看,变了脸色,失声道:“莫不是我那杨恩公?”
杨江细看那大王,却是旧相识唤作元仲良的。原来这元仲良本是魏州客商,那年经冠氏县过,遇着盗贼,幸为杨江所救。后来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偶遇两条好汉,便同到此间落草。当下元仲良忙叫解了绳索,开了枷,扶杨江上座,问道:“恩公怎到这般地步?”
杨江便把诸般事,备细说了。众人又惊又喜。元仲良道:“小弟曾吩咐过孩儿,遇着过路犯罪流配的人,不可伤他性命,中间多有受冤屈的好汉,天幸今日遇着恩公。”
又指着另四个道:“这四位兄弟,一个褚大亨,一个赫连仁,一个方琼,刚才下山的是昝仝美,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
当时四人施礼,杨江急忙还礼。元仲良便教杀牛宰马,排设筵席,与杨江接风。当夜直吃到五更,互诉肺腑,元仲良道:“如今公人已死,哥哥若不嫌弃,便留下做个寨主如何?”
杨江道:“感蒙贤弟抬爱,只是我被那高鉴诳骗,这口气一日不出,便气闷一日。更兼拙荆尚在家中,放心不下。”
元仲良道:“这有何难,小弟等便领孩儿随哥哥去除了高鉴那厮,接嫂嫂上山团圆便了。”
杨江称谢,又道:“高鉴那厮,十分刁滑,我等若大队前去,恐吃他警觉,反不易得手。”
昝仝美道:“既如此,便先差小喽罗去探听虚实,待他出来,再下手不迟。”
众人称是。当日席散,杨江随众人出寨闲行,看了一遭,杨江对元仲良道:“我有一言,贤弟莫怪。此山四面孤悬,恐非久据之所。”
元仲良道:“哥哥所见极是,此地前有强人火万城、王良占据,后二人投了梁山,却未将寨栅焚毁。我等当初图它现成,因此暂据,至于日后如何,却未拿定主意。”
杨江道:“我听闻眼下梁山被围甚急,山东各处遍地官兵。如今河北将弱兵疲,或有一番作为,亦未可知。”
过了数日,小喽罗回报,高鉴因举报有功,已升任大名府总管,八月初一日要到城内龙华寺行香。杨江刺配当日,杨娘子归家后,自缢身死。杨江听罢,潸然泪下,忽咬牙道:“高贼,若不杀你,我杨江誓不为人!”
当时众人商议,就弃了紫盖山,全伙下山,取小路奔大名府来,都到城外飞虎峪,留昝仝美、方琼引大队孩儿屯扎,杨江、元仲良、褚大亨、赫连仁引十数个勇悍的小喽罗入城。那日正是八月初一,前夜里,杨江已教众人扮作百姓。都藏了尖刀,混入龙华寺内,只等行事。约莫辰时,早见寺外人头攒动。那高鉴接得贺太平之信,得知梁山将平,料无甚么利害,只有数个心腹随行,到时来到寺前下马。那时节,龙华寺住持大圆早已圆寂,由弟子妙果继了住持之位,引众僧人相迎,两边客套鸟乱了一番,大众簇拥着高鉴,同入寺内。当时行至殿外,高鉴自与妙果入殿,拈香拜道:“愿佛祖护佑吾主贺、盖二公早日平……”言未毕,杨江已从神像背后跳出,大喝道:“动手!”
只见殿里殿外闪出十余人,各掣尖刀,逢人便砍。高鉴急转身时,见几个随从,早已不剩一个。当时惊得呆了,正移脚不动。早被杨江一脚踢翻,骂道:“背信弃义的狗贼,你也有今日么!”
喀嚓一刀,割下头来。那妙果早已抖做一堆。当时众人发声喊,就在殿内放起火来。杨江等趁乱里,都从后墙翻出,一溜烟儿出城去了。龙华寺众僧赶忙救火,比及扑灭余火,寺院已烧毁了大半,可怜一座千年古刹,终难脱火厄。那住持妙果幸被众僧救出,方得了性命。回说杨江等趁闹乱里出城,同到飞虎峪与昝仝美、方琼会着,共引七百喽罗,转身杀回大名府,要夺城池。不料大名府遭了几番盗寇之乱,兵马十分警觉,四门闭锁,城上官兵布满。杨江等只好绕城投东而行,及至天晚,行到马桥镇,就在镇子上歇息。是夜,众人议事。元仲良道:“今日哥哥报了冤仇,出了胸中恶气,只是夺城不得,眼下却投何处?”
杨江道:娘子已死,我已无甚挂念。如今被闪到这个地步,只好与那大宋天子做个对头。素闻那山东呼保义宋江是个豪杰,兄弟一百零八人,占据梁山,纵横山东。然那宋江到底没甚见识,虽干的是绿林勾当,却以忠义自居,不假称王,专呼保义,怎能算是真豪杰?如今我等既已闹动河北,索性便大张旗鼓。他叫宋江,我叫杨江。他唤呼保义,我便唤杨天王,有何不可?自今日始,我等便攻取河北各州府,吸纳部众,待时机到时,便可南面称尊,做下一番大事业。众人大喜,褚大亨道:“哥哥既称天王,便非一寨之主可比。那宋江唤呼保义,哥哥何不称赛保义,以示我等声势盖过那梁山泊,如此便好招揽天下好汉。”
众人齐声称妙。次日,众人出了马桥镇,便打出旗号,转战各处,陆续收得孙胜、张新、申屠礼、刘克让、安士荣、柏森、凌天传、轩宗朝等好汉,杨江手下共是十三条好汉,唤作十三太保。杀人放火,劫掠富户,官军无敢抗者。那河北留守司急令大名府路安抚使邓洵仁选择兵将,河北漕臣吕颐浩、黄叔敖应副随军粮草,廉访使者钱怿随逐监督,提点刑狱高公纯引兵粘踪捉杀,虽有些小胜,然终究收捕不得,因此杨江等愈发无忌,警报雪片也似传到东京。回说那日徽宗见了各处奏报,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竟旧疾复发,一阵晕眩,仰面便倒,侍从慌忙扶住,送回殿中。张叔夜、王焕等众文武见了,都心中惊愕。内侍便教众人各回馆邸,等候消息。当日赵嗣真望闻问切了一番,心知无碍。便开了方,嘱咐宫人煎药与天子服下。夜深之时,徽宗醒转,吃了药,觉到好了些,躺卧不住,便披衣坐起,由内侍扶着闲行。徽宗问道:“张叔夜等众人何在?”
侍从道:“因官家龙体有恙,已叫众臣回去了。”
徽宗颔首,又问道:“可有急奏?”
侍从道:“众臣却无,独三法司有奏。”
徽宗便教取来看时,却是庭讯已毕,拟定宋江等罪名的奏章。徽宗翻开,见上面写着“宋江等三十六贼,今卢俊义、公孙胜、史进已死勿论。其余三十三贼:宋江、吴用,元凶渠魁,罪大恶极;柴进为通逃渊薮……”徽宗骤见柴进之名,便问侍从道:“这柴进是何人?”
侍从道:“此人是沧州横海郡人,乃周世宗后裔。”
徽宗听了,蓦地心念一动,急教备驾去太庙。毕竟不知徽宗此去太庙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