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王菩萨的金光乍现。
浑浑噩噩，窃窃私语。
姜炎被一股熟悉的味道唤回了知觉，她睁开眼睛，看到脑袋上缠着纱布，腹部生疼，手上留置针连着点滴，心电机在规律地“嘀嘀”。
望着白晃晃的病房，头发斑白的父亲，姜炎确信自己回到了人间。
“哎呦喂，可算是醒了，我的小祖宗！”老姜激动地站起来。
“爸爸……你怎么来了？”姜炎还没意识到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告诉你啊，你这个情况，我要漏说半个字，叔父能把我骟了的心都有！”姜鹤这会子还有心情开玩笑，大大咧咧地说：“疼醒的吧！我去找医生给你开点下酒药，诶，越喝越有！”
“你别搁这裤裆里拉胡琴瞎扯淡了，摁铃跟医生汇报人醒了！”老姜没好气地拍了拍姜鹤的腰子，念叨道：“几十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姜鹤一撇嘴，乖乖照做。
管床医生带着护士一溜小跑来到床前，看了看她各项数据，然后又问姜炎有没有头疼晕眩，姜炎说没有，又做了基本的反射检查，管床医生毕恭毕敬地对姜教授说：“姜老师，情况挺好的，下午应该就排到核磁了，我再开个血常规。”
老姜客客气气地道谢：“辛苦辛苦了！”
“我到底怎么了？”姜炎有些懵，只是喝酒吐了，怎么就来医院了。
可是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很虚弱，连说话都费力气。
“我来一样一样给你数哈，脑袋，喝吐了磕马路牙子上，你命好，手提袋垫下面了，磕了条缝儿，缝了八针，有没有脑震荡不知道，看样子没有。喝冰啤酒，厉害了，你这一两瓶的量给你干出急性肠胃炎！再往下，自己怀孕9周啥也不知道，不重要，宫外孕长腹膜上，摔这一跤，腹腔出血，老姜亲徒弟连夜赶来给你做腹腔镜手术！你这个命是真硬！”姜鹤一桩桩地数落着，说起来他自己都觉得惊魂未定。
少时父母故去的阴霾，早就渐渐在记忆中消散。
“好了好了，没那么严重……”老姜示意姜鹤少说两句。
姜鹤可没饶了姜炎，说：“我特么昨天晚上接到保安电话，你知道人保安怎么说话的，说你出事了一地的血！给我心脏都吓停跳了！我把我能想到的佛菩萨都给你求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堂妹是世界上最乖的人，想破头都想不出怎么就“一地的血”，万幸万幸，姜炎被救回来了。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今天上午已经做了会诊，妇产科的、脑外科包括消化科都来了，你这个看起来吓人，但还好不算严重，术后的预后也挺好，不会影响以后生活。人生很长，小挫折不算什么。”老姜握着女儿手腕，语重心长地叮嘱。
“爸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也不知道喝点啤酒会这样……”姜炎歉疚地说。
“你妈妈那个急诊室忙得很，她要上班，腾不出时间过来，我在这里陪你到出院。你就好好躺着，醒了无聊，咱们聊聊天，少看点手机。我可问了我同学，你这个偏头痛近期开得药不少，不能这么折腾自己，咱家不少你这口饭吃！”老姜又心疼又嗔责道。
是啊，谁都不缺自己这口饭吃，到底自己这么拼，是为了什么？
姜炎看着雪白的天花板，那个曾经的答案，现在成了笑话。
为了配得上站在周秉文的身边。
有意义吗？
这既不是她当律师的初衷，也不是她孜孜以求的梦想，那不过是二十多岁人生里突然而至的执念。
想到周秉文这三个字，姜炎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宫外孕九周。
咽下去的泪，淹没脆弱。
她感觉所有的眼泪和鲜血，都被地狱的火焰烧干了，麻木地没有任何表情。
“爸爸，我好累，想再睡会儿。”姜炎小声地说。
“乖……睡吧！”老姜摸了摸闺女的额头，温柔地说。
到了傍晚，老姜拎着糖醋排骨、素炒莲花白、莲藕汤来了，虽说都是家常小菜，都是姜炎爱吃的，老爷子一口一口喂她吃饭，不提所有糟心的事情，只问她哪儿疼哪儿不舒服。姜炎好几次想开口说，都被老姜给打断拐走了话题，养病就好好养病，养好了病再说。
生死面前，皆是小事。
老姜干了一辈子妇产科，在手上接生的孩子数不清，送走的孕妇孩子也数不清，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从死神手里硬抢回来的，在他心里，人就活这一辈子，活着就行了，其他不重要。他就愿意穷尽一切，给女儿最好的生活，他甚至觉得，要是把姜炎惯成个无所事事的废物，他都认了。
天不遂人愿，小姜炎虽然衣食无忧，却常常陪着父母加班，在手术室外走廊椅子上打过盹儿，也经常睡在值班室里，在医生办公室里写过作业，在急诊室输液室里背过书，早早见过了他人即地狱。
这样懂事的女儿，老姜已经很知足了，他不奢求女儿变成什么大律师。
姜炎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百感交集，自从疫情后，她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端详过父亲，曾经苍天大树般的男人，满脸皱纹，沟壑纵横，变成一株逐渐枯萎的老树。
“爸，我会好好的，这次让你担心了。”姜炎开始安慰起了爸爸，说：“有个朋友给我算过命，说我会逢凶化吉的！你看，我不就是逢凶化吉了嘛！这一关过去了，以后都很好的！”
老姜噗嗤笑出声，说：“你咋不说，去年过年你妈妈把雍和宫拜遍了，求神佛菩萨好好关照你！”
姜炎忽然想起给她算命那个人，对爸爸说：“你把我手提包放哪儿了？”
老姜从柜子里拿出来，上面的鲜血已经干涸，还沾着泥土，他皱眉道：“这包太埋汰了……回头爸爸给你买个好的！咦……你少看手机！”
姜炎把没有打针的那只手抬起，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拉开内袋，拿出了一串紫檀手串，可是就在拿出来那一瞬间，手串好几颗珠子碎裂，崩得满地都是。
“噢哟，这么好的紫檀！”老姜赶紧弯腰把手串碎裂的珠子捡起来。
姜炎看着这串紫檀，一大半珠子都有了裂缝，她想起了沈致尘对她说过的话：送你的就是你的机缘了，受不受得起，是你自己的造化。从你卷进宴如这些事情，就已经牵涉了他人的因果，就当是为你挡因果反噬的劫，凡事不要钻牛角尖，不入穷巷，总有活路。
“犀角质，满爆金星，不便宜啊，你自己买的啊！”老姜端详着捡起来的碎珠子。
姜炎出神地想着，那个人算命，真准啊！
“啊，不是啊，一个朋友送我的，说能为我挡劫。”姜炎回过神，回答道。
“那可要好好谢谢人家！”老姜语重心长地说。
“是啊！”姜炎回答道。
当她脑袋撞向马路牙子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串紫檀吃掉了大部分冲击力，大概免不了脑浆迸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觉得自己是个贪心的人，可贪心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垒起来的高塔，摇摇欲坠，一朝坍塌。
夜幕降临，一老一少也都相继吃完了饭，管床医生再次来查房，给他们带了一个好消息，头部虽然裂了个大口子，但没有造成器质性损伤，伤口愈合便好了。肠胃炎已经控制住了，剩下只要没有炎症并发症，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