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栢已年届五十,做知府司狱已快二十年,知府司狱本是提拿控管狱囚的职官,到了弘治年间,秩品竟不入流,张栢也不以为意,他性格沉闷,不喜与人交流,做了知府司狱,正对他的脾气,升不升迁倒也无妨,在狱中他就是天,无论是狱卒还是人犯都要孝敬于他,在别人手中拿到贿赂才是他最愿干之事,虽说官职升迁也会捞取更多贿赂,但那太过引人注目,哪有自己这样闷声发财来得轻易。这日张栢下职正在家中小院中独自斟饮,听有人在敲院门,忙叫自己婆娘去开门。他家唯一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夫妻二人并未有仆役,张栢人不张扬,居所也是偏僻,却也是顺风顺水。张王氏开门后望着眼前的两个年青人却不认识,其中一个年轻人自报是县丞的外甥,有事找当家的,见二人报了县丞的名号,却也不好拒绝,让二人进入院中。“不知二位小哥找老汉有何事?”
张栢起身,抱拳回礼迎住二位年青人。“在下贺同春,本县县丞是我舅父,我与好友岳天峰来寻张公,打听些旧事。”
贺同春先是抱拳拱手,然后一指岳天峰。岳天峰抱拳不语,冲张栢一笑。“即是我官家一脉,能帮的老汉我自是要帮的。”
“来得匆忙,张公勿怪。”
贺同春取过放在一旁的包裹,只是些情面上的礼物,倒是不值几个钱。张栢接过递与旁边的婆娘,将二人延入院中落座,却扫了眼还没吃完的酒菜。“来得唐突,打扰了张公吃饭的兴致。”
贺同春眼光流动,岂有不察。“无妨无妨。”
张栢自打看到那些不值钱的礼物,表现便有些淡漠,言语间便多敷衍。“即如此,我二人陪张公喝几杯如何?”
贺同春假做不知。贺同春也不问张栢同意与否,催促岳天峰掏出美酒。岳天峰一笑,伸手拿过一个琉璃酒壶,只见这酒壶晶莹碧透,光彩夺目。“张公,此酒为我兄弟所制,极为甘美。”
贺同春拨下酒塞,一股酒香溢出。张栢“咦”了一声,起身取过三个碗来,贺同春将壶中酒倒于三个碗中,顺手将余酒同壶放在张栢手侧。张栢端起酒碗尝了一口,直呼好酒,连忙招呼老伴再弄下酒菜来。张栢不喜多言,岳天峰不便多言,贺同春一人在讲,无非是说一些官府中人物趣事,岳天峰知他正在取信张栢为后话铺垫。张王氏端过几盘菜后便躲进屋内,三人举碗互敬,贺同春与岳天峰的酒本就不多,张栢装模做样地与二人倒了些酒,便将琉璃酒壶盖好揣入怀中。贺同春与岳天峰见状也不以为意,张栢见他二人不提正事,便先开口相问。“二位有何事要老汉帮忙?”
张栢也是个明眼人,见他二人不在公处找他,却在私处里寻,定是不寻常之事,他一介司狱,只与犯人打交道,这二位公子来寻,无非是哪个重要犯人须要照顾,看在县丞和这个琉璃酒壶的份上,能帮便帮上一把。“张公还记得四年前岳重山失镖一案吗?”
岳天峰却是反问道。“岳重山岳镖头,当年失镖一案惊动了整个城,不过后来被人破了案。公子如今提及此事,是为何故?”
张栢放下酒碗,用一双看似混浊的双眼瞅着岳天峰。“岳重山正是在下家父。”
“哦,原来如此,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岳镖头走南闯北难免会有几个仇家,当年横遭不幸,下了大狱,正是老汉看管。”
“多谢张公当年看顾,才使得家父免遭饥寒,小子如今归家,才逾二月,此番特来感谢张公。”
岳重山下到狱中,这肉刑是免不了的,他虽没对岳天峰说起,自是不愿岳天峰忧心。岳家当年是使了银钱的,如若不然,百般刁难之下,即便不死也是难以久活,张栢得了好处,自然会优待于他。“老汉也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话虽说得客套,张栢心中却在犯疑,更加不知这二位所为何来。“有一事需向张公请教,当年我父失镖,为何被拿进知府的大狱,听说当年知晓旧案之人大多已不在本城,家父更是懵然无知,劳烦张公告知。”
“知府大人下的手令,我却只管收人,不知为何。”
“我父被押一月有余,听家父提起,常有人进狱问话,这是为何?”
“你父也被提过堂审,至于狱中有人进出,也是平常,时日太久,老汉哪记得那些。”
岳天峰见张栢端起酒碗喝酒,明明是想顾左右而言他,晓得这是索要贿赂的一个手段,便掏出一个布袋放于张栢面前。“来得匆忙,些许薄礼,望张公笑纳。”
“说得哪里话。”
张栢面露微笑,提起布袋欲还与岳天峰,想是力气使得小了,一提竟未提起。其实这本是他一惯伎俩,提起布袋可试出轻重,再看布袋大小便知金银还是铜钱。金子,绝对是金子,不少于五十两,张栢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财。他在知府大狱收受贿赂,十两八两的银子便已是少见,何时有过这五十两的金子,心中一阵狂喜。岳天峰也是假装喝酒,眼角却瞥见张栢拿起布袋置于袍下。“上了年岁,头脑不灵光,容我好好想想。”
张栢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岳镖头下狱,倒是过了几回堂,打也打过了,问也问过了,倒也没问出什么事情来,便一直放在狱中监押,老汉也是为岳镖头鸣不平,便多些照顾,找人给岳镖头治了伤,又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岳镖头既是冤枉,迟早陈冤得雪、重见天日的。这期间倒是常有人过来问失镖之事,在狱中问话本也属平常,但这来的人一多就是反常,于是老汉在隔室藏了一人,打算探听一番。都司派过人,知府衙门也派过人,虽几次三番,所问无非是失镖一事,唯有一人例外,此人不是都司的人,也不是知府衙门的人,还多问了一事。”
“何事?”
“是问岳镖头宝藏一事。”
“此人是谁?”
“是巡检司派的副巡检,叫孙大刚。”
岳天峰微一皱眉,听着张栢继续说道:“他向岳镖头打听宝藏,问岳镖头可知线索,岳镖头似是不知,极力否认,孙大刚时而恶语威胁,时而软语相求,但教岳镖头说出宝藏下落,便可解了他刑狱之困。”
岳天峰心中暗道,父亲倘知晓宝藏所在,哪里还能过这多年清苦的日子,你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收了五十两金子便将此事和盘托出。“我也是不知父亲知晓有什么宝藏,倘若有宝藏可用,我家也不用过得寒酸了。”
“公子说的极是。”
一碗酒转瞬进肚,张栢已有醉意,岳天峰晓得人在醉意朦胧间最是能吐露真言,又以话语旁敲侧击,怎奈张栢仍以前言相对,岳天峰心道,以他一个司狱身份,知晓这些也是不易了。遂以眼暗示贺同春,二人起身告辞。那张栢仅凭一些旧事便得了五十两金子,自是欢喜异常,送走了岳天峰二人,饭也不吃,自回屋与妻子数钱去了,至于宝藏之事,没根没影的事让别人操心去罢。“宝藏?我从未听父亲说起,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过?”
出了张栢家,岳天峰边走边问贺同春。“不曾。本城自燕始建,燕以前并未有城池,至今数个朝代,未见哪里记载谁埋过宝藏。”
“哼,也不知这孙大刚从哪里听来这捕风捉影的事。”
口中说着是捕风捉影的事,心中却在想着无风不起浪,但此事不便再向贺同春细说,只待回家和父亲商榷。与贺同春告辞,回小院去寻浮月丹云。三人在城中二日,购置日常所需,待地契送达,也就不在此耽搁,出城返回家中。岳天峰于这二日当中,仔仔细细琢磨出个大概,就待与父亲一一印证。“父亲,有些事需要向你请教,却不能入旁人之耳。”
岳重山点头,岳天峰把父亲邀入密室之中。这密室入口位于岳天峰书房之内,以书架掩之,密室不大,夹于两房之中,前后无窗,旁屋也被岳天峰占用,别人自是看不出这两间屋子中间另有乾坤。岳天峰燃起茶炉,放了个精致的茶壶在上。此间只放有两个木架,木架上摆有许多物什,中有一小几和二小凳。岳重山打量密室内部后,便拿起木架上那物什摆弄。请父亲坐下后,岳天峰斟了杯茶递与岳重山。“都是何物?”
岳重山指着架子问岳天峰。“是些难寻之物,有些异常珍贵,还有些不寻常的毒物,怕别人误碰到就自己收了。”
架上有吃有用,有穿有戴,有药有毒,俱是世所罕见,岳天峰取过架上一些与父亲观看。岳重山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如此之多也是罕见,不由得啧啧称赞。“父亲,当年你在狱中之时,可有人探问过宝藏之事?”
岳天峰开门见山地说道。“有人问过,我记得他,看衣着似乎是一个巡检。”
岳重山陷入沉思。“如何问的?”
“他问我之时,家中似已抄没,不足以抵失镖,言外之意是要我取用藏宝用以应对。可这所藏之宝别说我是不知,便是你祖父也未曾提起过,何来宝藏一说。”
“只他一人问过?”
“只他一人问过,其余人来来回回便只是问失镖之事,当时把我问得好不厌倦。打也打也,关也关了,倘我知晓,早便说了,何来让他们将我折磨一通。”
那个巡检,想来便是孙大刚,用别人作引,给岳重山施压,想在岳重山心神失守之时套出宝藏下落。“宝藏一事既有人追查,父亲出狱后没有溯源过?”
“我祖父和父亲在世时都未曾提起,即便是祖父传了父亲,父亲也会在辞世前说与我知,父亲辞世前还并未糊涂。”
“祖上是做什么的?”
“这倒未听我祖父提起,那时我祖父家中多有银钱,只是到了你祖父时便稍有破败。”
“劫镖似有预谋,针对岳家。”
岳天峰说出此话时,岳重山怒目圆睁。“何出此言?”
“失镖被轻而易举的寻回,以父亲的武功,加上一众镖师尚且不敌,官军又大搜不得,谁又能有此能耐?我听说是李铁笔的女婿孙大刚寻回的,只用了五日,他虽说是一名巡检,有巡守要害之职,但也是副职,武功能高强哪里去?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失镖既已寻回,我家为何还要抵他?”
“我却不知是何人寻回失镖。”
“只他一人,做不出此等大事,父亲这些年就没去查?”
“镖局散了,我还哪有人去驱使,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已经毁了。”
“我已派四喜去寻人手,不日便会抵达,虽说您二老没甚大事,但这破家之仇不得不报。”
岳重山沉思良久。“我与你母亲大难不死,本待终老此地,你如今已回转,我和你母亲心愿已了,只要你平平安安,还管他什么仇不仇的。”
“父亲安心,待帮手来,我小心行事,断不会为家里惹来祸端。”
“也罢,由你去吧。”
结束对话,父子二人推门而出,见胜男惊讶地站在书架前看着二人。岳天峰的书房旁人不许进入,犹其仆役,胜男征得过岳天峰同意,常去书房寻书,这书房在建成后就充入大量的书籍,这本是岳天峰旧时习惯。送走父亲,岳天峰也不提密室之事,与刘胜男聊起读书之事。刘胜男聪颖,岳天峰曾考较过,此女于诗书、女红、音律所知甚多,是女子中出类拨萃之人,如今又向医药涉猎,几不让须眉。“我师傅虽是圣手,但走的是偏锋,他总以为,人之生病乃体内五行中毒尔,药草虽以毒攻毒,但三分毒见效太慢,他所行之药大多五六分毒,寻常大夫可不敢这么开方子,你初涉此道,当循序渐进,日后我自会一一与你说知。”
拍拍刘胜男背部,岳天峰转身而出,留胜男一人在书房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