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田野里空旷静谧杨东宝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夜恶梦，老婆在梦中回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一阵臭骂：杨东宝，你这当爹的天下打着灯笼难找，杨东宝，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就狠心把梨花往火坑里推吧，你难道不怕遭到天谴吗！现在回想起来杨东宝还浑身冒汗，是呀，抛开梨花出落的花容月貌，她还是个孩子呀，我是梨花的亲爹，想像一下梨花嫁给赵福来后的日子，该多么可怕！赵福来是一个瞎子，梨花将暗无天日呀，杨东宝的心隐隐作疼，然而，转念想到和赵世礼的交情，想到赵世礼拥有的财富，他顿时底气十足。杨东宝决定摊牌。洗漱完毕之后，杨东宝嘴里含着赵世礼送给他的老北京白铜烟袋锅子，坐在八仙桌旁边美美地吸了一顿烟，又到天井里倒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走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南屋，坐在饭桌前就着油炸花生米清炒土豆丝喝下三两白酒，吃掉两个荷包鸡蛋两张单饼，喝了满满一大白碗大枣小米稀饭，酒足饭饱之后心情似乎坦荡多了。天井里，梨花双手举着水瓢在浇大丽花，莲花在水台边洗衣裳。杨东宝冲着天井喊道：梨花莲花快进屋，爹有事情跟你俩讲。听到爹的话，梨花和莲花忙放下手里忙的活儿，前后脚走进南屋坐在饭桌边，梨花坐在爹的左边，莲花坐在爹的右边。杨东宝轻咳两声开门见山道：“莲花，梨花，论年龄你俩不是小孩子了，自古以来，女大当婚男大当嫁，爹不绕弯弯道了，打开窗户说亮话，昨天我和赵世礼喝酒的时候打赌来，结果我输了，把梨花输给了赵世礼，他要求今年立秋前后办喜事，我应下来了。”
梨花的脸刷地变成煞白，她的鼻子似乎都给气歪了，她在心中暗想，老天爷呀！赵世礼家就是富得流油，我也决不会和一个干巴老头子过日子。莲花细声细语地问爹：“爹，是嫁给赵世礼还是嫁给他的瞎儿子呀？”
杨东宝答道：“不是他，是他儿子赵福来。”
莲花问爹：“爹，有没有办法不让梨花嫁给他？”
杨东宝不满地盯着莲花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没有，除非你替代她。”
站在莲花身边的梨花抬起脚狠狠跺两下子地，大声说：“爹，你接着做你的白日梦吧，不管是赵瞎子还是那个干巴老头子，我和姐姐都坚决不嫁。”
说完，咣当把门一摔，飞快地跑出了家门，杨东宝愣愣地看着梨花的背影气得浑身哆嗦，他万万没有想到梨花这个态度，他拿手里的烟袋锅子恶狠狠地敲打着桌面，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跑吧，小兔崽子，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梨花一气跑到了村子西边的芦苇地边，这片芦苇地是梨花一年四季的最爱，自打她记事起，每当心烦意乱时就独自跑到这里来，闻闻芦苇叶子的清香，看看一尘不染的绿色，在秋冬季节，芦苇叶子落光了，就坐在芦苇边的田埂上，安静地凝视着头顶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烦恼不知不觉便烟消云散。现在是春天，翠绿的芦苇叶子挺拔向上，蕴含着勃勃生机，梨花坐在芦苇地边一个干干净净的田埂上，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大脚气上心头，自己简直瞎长了一双大脚，遥想当年，娘为了不让自己缠脚费了一番血劲呀！梨花五岁那年，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地位相当于家族首领的二爷爷好心派二奶奶来给莲花和梨花裹脚，二奶奶先将手里的两块青布条摆到炕沿，然后指挥着娘抓住梨花把她按在炕上将稚嫩的双脚来了个五花大绑，梨花疼得嗷嗷直叫，娘毫不客气地将她训了一顿，梨花年龄小看不透娘的心思，当着二奶奶的面娘故意提高嗓门训斥梨花，其实是故意做样子给二奶奶看，以此博得二奶奶的信任，梨花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皮肉之疼，也从未见识过娘这么厉害，于是乖乖地躺在炕上，只在心里唉哟个不停；裹完了梨花的双脚轮到莲花裹脚了，莲花乖极了，整个裹脚过程没吭一声，娘和二奶奶对她赞不绝口，给姐妹俩如愿以偿裹好脚，二奶奶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她夸奖了梨花莲花一通，仔细交代一番裹脚后的注意事项，特别强调十天之后二爷爷亲自来看全安丘磐石镇最好看的三寸金莲，如此这般一万个不放心地吩咐一番之后，二奶奶总算抬脚走出了屋子，她回家向二爷爷报功领赏去了。二奶奶前脚离开，后脚娘就拿来一把剪刀，将姐妹俩的裹脚布剪了个稀巴烂，揉成一团填到正在烧水的大铁锅底下烧了，姐妹俩当天夜里松了脚。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姐妹俩的生活一切正常。十天之后，二奶奶陪着二爷爷亲自来检查裹脚效果，他们当场傻了眼，二爷爷这个白发苍苍的男子汉居然将梨花莲花的娘痛骂了一顿，还罚娘给他们老两口下了跪，为了保住两个闺女天生的大脚，娘毫不在意下跪的屈辱，而是坚持不再给两个闺女裹脚，任凭二爷爷二奶奶说的天花乱坠，娘就是不答应给梨花莲花裹脚。理论了半天的结果是，娘以给二爷爷二奶奶摊一年煎饼为代价，保住了梨花和莲花的一双大脚。梨花又想娘了。梨花的眼睛湿了。她把鞋子脱下来，顺手把袜子也脱掉，赤脚踏在熟悉的土地上，土很松软，双脚踩着十分舒畅，梨花的心情豁然开朗，她望着大片身披金色阳光的芦苇叶子，心中默默地告诫自己：我绝不要嫁给赵瞎子，绝不！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要一走了之，我要远走高飞，我要迈着娘用汗水和泪水为我换取的两只大脚走出安丘磐石镇，走的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过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过我内心最深处想过的生活。谁也别想强迫我。田野里空旷静谧，空气中弥漫着春天万物生长的气息，梨花欢快地哼唱起母亲教的童谣《萱草花》——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开放，采一朵，送给我，小小的姑娘，把它别在你的发梢，捧在我心上，陪着你，长大了，再看你做新娘，如果有一天，去了远方，摘朵花瓣做翅膀，迎着风飞扬，如果有一天，懂了忧伤，想着它，就会有，好梦一场，遥远的天之涯，萱草花开放，每一朵，可是我，牵挂的模样，让它，开遍我，等着你回家的路上，好像我，从不曾，离开你的身旁······歌声驱散了梨花的烦恼，她的烦恼统统抛给了碧绿的芦苇叶、青草、野花、庄稼和沉默的大地，李春来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她却毫无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