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天已是彻底黑透,刚用过了晚膳的李勣照着惯例便去了后院书房,但却并未似往日般打点白日里未尽之公务,而是蹲坐在了一幅大沙盘前,眉头微皱地沉思不已,那沙盘上的地形地势赫然正是高句丽与百济两国之所在。其实用不着盯着看,高、百两国的地形地势乃至诸多城邦的分布以及大体的城防状况,李勣早就已烂熟于心了的,没旁的,概因高句丽于李勣来说,就是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要知道他可是参与了大唐历次对高句丽之战,可结果呢,每一回总因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落得个无果而回,这在他多年的征战生涯中,绝对是个抹不去的污点,故而,但凡有些许的空闲,李勣总会在沙盘上琢磨着如何攻破高、百两国,对两国之地形地势了若指掌也就不足为奇了的。心病总归须得靠心药来医,往常是没有机会,而今,机会便已摆在了眼前,李勣自是不打算错过,这才会不管不顾地连上了三道求战本章,本来么,若论战功与资历,李勣并不以为同样上了本章的苏定方等人会是自己的对手,按其之想法,帅印应是笃定能到手的,却不曾想陈子明也跟着动了本,如此一来,问题可就不免要复杂化了去了。难,实在是难!一想到陈子明过往的功绩以及其在李恪心目中的地位,李勣心里头也自不免患得患失了起来,此无他,陈子明在军中的地位并不在他李勣之下,过往的骄人战绩也自炫目得惊人,更别说新军的组建本就是陈子明一手规划出来的,尽管其不曾插手新军之构建,可裴行俭、娄师德等人却差不多都是陈子明的弟子,真要摆开来争帅印,李勣尽管不甘,却也须得承认自己十有八九是争不过陈子明的,可要他就这么放弃么,却也绝无可能,概因此番已是他李勣能发挥余热的最后机会了,错过了此一战,就他的年龄以及身体状况而论,怕是再也不可能上阵立功了的,他自是不想让自己的征战生涯留下污点与遗憾!“爷爷,左仆射陈大人来了,说是要见您。”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不,就在李勣头疼与陈子明之争之际,却见其孙李敬业大步从书房外行了进来,低声地禀报了一句道。“哦?”
这一听陈子明趁夜来访,李勣不由地便是一愣,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见还是不见。“爷爷。”
李敬业乃是李勣已故长子李震的长子,自幼跟随李勣习文练武,如今正在中央军事学院学习,再有一年便可毕业,正是仰慕英雄的年纪,只不过他仰慕的对象不是自家战功彪炳的爷爷,而是屡建奇勋的陈子明,早有心跟陈子明亲近上一回,只可惜陈子明一向低调,不怎么跟朝臣们多往来,李敬业很少有机会能见得到陈子明这位大唐的传奇人物,而今,好不容易盼到了陈子明上门拜访,自是想着能跟自家心目中的英雄交谈上一回,故而一见李勣迟疑不决,忍不住便出声轻唤了一嗓子。“嗯,看看去好了。”
被李敬业这么一打岔,李勣倒是从沉思里醒过了神来,可眉头却依旧是微微地皱着,也没见怪其孙的失礼,仅仅只是语调淡然地吭哧了一声,抬脚便往府门外行了去,这才刚行出府门,脚下却不由地便是一顿,没旁的,陈子明赫然只着一身的便装,而身后更是只有寥寥几名侍卫而已。“英公请了,陈某冒昧前来打搅,有失礼处,还请多多海涵则个。”
尽管李府门口处的灯笼之光并不甚明亮,可以陈子明的眼力之强,却是能清晰地瞅见李勣脸上那一掠而过的讶异与猜疑之色,但却并未在意,笑着便行上前去,很是客气地拱手致意了一番。“陈大人客气了,您请。”
李勣虽很是疑惑陈子明的来意,可这当口上,却也不是刨根问底之场合,他也就只能是强压下了心头的疑惑,笑着拱手还了个礼。“叨扰了。”
李勣礼让的动作一出,陈子明也自没多言客套,面带微笑地也摆了下手,便即与李勣一道进了府门,一路闲谈着便到了西花厅,自有随侍的李府下人们紧着奉上了新沏的香茶。“陈大人请用茶。”
李勣虽是武将,也一直在兵部任职,可其却不是单纯的武夫,实际上,若论文事么,虽比不得那些大儒文采飞扬,却也颇有可观之处,养移体居移气之下,早就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之地步,这会儿哪怕心中一直在琢磨着陈子明的来意,可脸上却是根本不见半点的波澜。“茶就不必了,呵,不瞒英公,陈某归家之后,可是连晚膳都不曾用便跑了来,若是英公方便,且就随意整些小菜,弄上坛美酒,且就一边小酌,一边谈了去可好?”
陈子明并未伸手去端茶碗,而是笑容满面地冲着李勣一拱手,一派随意状地提议道。“呵,难得陈大人有兴,下官自当奉陪,来人,去,整一桌席面上来!”
这一听陈子明要与自己边饮边谈,李勣不由地便是一愣,可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哑然一笑之后,紧着便吩咐了一句道。“诺!”
听得自家老爷有令,自有一名见及得快的下人紧着应了一声,匆匆便奔出了厅堂,不多会,便见几名下人紧着往西花厅里送来了些冷盘热菜与一坛子美酒,凑满了一张几子。“陈大人,请。”
见得席面已是初备,尽管冷盘多而热菜尚未上齐,可李勣却是不想再多等了,朝着陈子明便是一摆手,笑着发出了邀请。“英公,请。”
吃饭喝酒都不是目的,只不过是营造和谐气氛的手段而已,虽只是小道,用在此际,却无疑是恰到好处,对于李勣的邀请,陈子明自是不会有甚异议,笑着还了个礼之后,便即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李勣的对面。“陈大人,请满饮。”
陈子明说是要边小酌边谈事,然则酒宴是开了,谈也谈了,可陈子明所谈的不过都只是些趣闻轶事罢了,以其之口才,自是说得个天花乱坠,侍候在侧的李敬业以及一干下人们倒是听得个心驰神往不已,可对于李勣来说,却无疑是种煎熬,偏偏身为主人,他又不好明着追问陈子明到底所为何为,无奈之下,也只能是耐着性子地频频劝着酒。“好。”
陈子明很是豪爽,一直是酒到杯干,只不过这一回却并未再似前几番那般笑语如珠,亮完了空樽底之后,一派随意状地便开口道:“英公,我大唐征伐高句丽在即,不知您对此事可有甚见教否?”
“此战必胜!”
一听陈子明提到了正事,李勣搁下酒樽的动作不由地便是一僵,可应答之际,却是干脆至极。“善,陈某也以为此战确是必胜无疑,所差者,无外乎是大胜还是惨胜而已,个中差别却是不小,不知英公以为然否?”
李勣的回答虽是简单,可内里的意味却并不单纯,这是在暗指陈子明争夺帅印有着抢功之嫌疑——必胜之战,似乎只要是朝中重将,谁去领军皆可,而以陈子明的宰辅之尊,跑来跟诸将们争夺帅印,明显就是在仗势欺人来着,对此,以陈子明之睿智,又怎可能会听不出老李同志心中的怨气之所在,然则陈子明却并未动气,而是笑着又追问了一句道。“嗯……”李勣乃是当世名将,自然不会不知大胜与惨胜之间的区别,也清楚陈子明这是在以此来考校自己对大胜的把握有多少,很显然,这么个问题并不好回答,此无他,这些年来,李勣虽一直在推演着灭掉高、百两国的战略战术,心中也有着一套破敌之策,可要说到己方须付出的代价几何么,李勣还真不敢给出个确切的答案,再说了,他自己心目中的大胜未必便会与陈子明所言的概念相同,这等大事上,李勣也自慎重得很,并未作答,仅仅只是不置可否地长出了口大气。“英公主持新军之组建,应是知晓我军之利在枪炮犀利,而敌之优势在山高水险,更兼高、百两国互为犄角,倘若不能速胜,则恐我军有重蹈前几番大战之覆辙也,此万不可不慎哉,今,敌据鸭绿江之险,又广建城、高筑墙,正面平推之法殊不可取,唯出奇制胜方可降低我军之损耗,依陈某算来,明春三月初出击,若不能在七月前兵围平壤,则此战虽胜也必折损过巨,英公大才,可有甚教我者乎?”
尽管李勣不曾正面作答,然则陈子明却是根本不以为意,一派淡然状地笑了笑,自顾自地便将自己对战局的大体判断述说了出来,登时便令李勣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紧了起来,显然对陈子明的论断有些个不甚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