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高气爽。 可秋爽斋中,却有人不爽。 “探丫头,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这下我可怎么办啊?”
迎春一脸惶急的找到探春。 刚将丫鬟摒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二姐姐,你先莫哭。”
探春先拿出手帕,帮迎春拭了两下脸上的泪珠。 见她渐渐平静下来,才叹道: “我知你原本的心思,可那又如何可能?”
姐妹俩走得近,彼此无话不说。 对于迎春的那些心思,整个园中恐怕也只有探春一人知道。 也正是因此,迎春一遇到事立刻就来这边商量。 探春早知迎春对冯一博倾心,可眼见迎春流泪,却也只能劝道: “你平日不争不抢,但也是个有心之人,如何不知‘父母之命’大过天?”
原来自从鸳鸯的事后,贾赦再不敢往贾母院里伸手。 可缺银子的事却没有缓解。 恰好之前贾母生日那几天,贾赦新结交了一人。 此人名为,孙绍祖。 这孙绍祖的祖上,说来也是贾府旧交。 孙家是大同府本地豪族,祖上是军中出身。 家中也算饶富。 昔日,孙家祖上曾是宁荣府中走动的门生之一。 这样算来,如何算也是旧识。 只是多年不曾走动了。 这孙绍祖年纪未满三十,就荫袭了指挥之职。 可这个指挥,只是一个虚职。 如今他一人在都中盘桓,就是想在兵部候缺题升。 把指挥的虚职,给化为实缺。 可惜一直苦无门路,有钱都不知该往哪使。 正巧荣府老太君御赐过寿,他便也带着厚礼来贺。 贾赦和贾政两兄弟年岁不小,对这孙家都还有些印象。 只是贾政觉得,孙家虽也是世交。 却不过是孙绍祖的祖父,当日希慕宁荣之势。 又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挽拜在门下的。 孙家又非什么诗礼名族,不过军中草莽一时得势。 换句话说,就是贾政瞧不上孙绍祖这样的出身,又是军中粗鲁武人。 他所喜,向来是冯一博这样进士出身。 至少也是知书达礼之人。 如此一来,孙绍祖巴结不上未来“国丈”。 只能退而求其次,抱上了“国丈”他哥的大腿。 一来二去,把贾赦哄得差不多了。 他便提出请托,想求贾赦帮忙在兵部说句话。 贾政之前保举的几人,如今还和贾家走动不断。 这些自然都被贾赦看在眼里。 他虽也知道,这背后是王子腾帮忙。 可他又觉得,就算没有王子腾,以贾府的声望,区区军职应该也不在话下。 更何况,如今的兵部尚书,正是贾府宗侄贾雨村。 于是他就夸下海口,收了孙绍祖的孝敬。 并派人去兴隆街和贾雨村说了一声。 可问题是,现在王子腾被弹劾,贾雨村自保都成问题。 哪还有心情搭理他的请托? 这事很自然的,就如石沉大海。 再没了音讯。 时过两个月,孙绍祖左等右等,也不见动静。 期间还忍不住来催过几次。 贾赦无法,也只能让人再问贾雨村。 却每每都被推诿回来。 这下他才明白,这事怕是要办砸了。 可银子已经到手,岂有退回之理? 再说,两个月时间,那点银子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贾赦干脆装傻,只让孙绍祖回去等信。 以期贾雨村渡过这段,再帮孙绍祖落个实缺。 可惜,孙绍祖也不傻。 他多方打探,就大概猜到了问题所在。 同时也从贾赦的态度知道,钱怕是要不回来了。 于是他干脆找了官媒,打起了贾家姑娘的主意。 既然要不回来银子,干脆要个媳妇回来。 左右也不算赔本。 何况同贾府联姻之后,再想弄个实缺还不容易? 即使王子腾要倒架,还有贤德妃这一尊大佛。 若是将来皇子成了太子,再登极为帝。 搞不好还能弄个皇亲当当。 贾赦倒也光棍,要钱肯定没有,要一个庶女倒是可以商量。 再一琢磨,正好迎春也到了年纪。 于是,在孙绍祖三五次缠磨之后。 他便到了内宅,同贾母说起此事。 贾母心中虽不大愿意,但想着儿女之事自有天意。 况且儿女婚姻,也都是父母之命。 若是贾赦不管迎春,她就操心一二,帮忙找个好的。 可既然她亲父有了主张,自己又何必出头多事? 沉吟半晌,也只说了“知道了”三个字。 贾赦得了母亲允许,就回去筹划起来。 准备借此再敲打未来姑爷一笔银子使使。 贾母没有多言,但这件事被她屋里丫鬟可都听了去。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宅。 这不,就连迎春这样不声不响的,此时都听说了。 探春平日处理府中事务,消息更加灵通。 自然已经从下人处知晓了此事。 只是她正愁如何同二姐姐说起,就被她找上门了。 “大老爷既然要给你定下婚事,你一个女儿家又如何能扛?”
这个时代儿女都没有发言权,就算贾琏都不能对自己婚姻做主。 何况迎春一个庶女? “原本我以为只要熬到出阁,苦日子就算到头了。”
听到探春的话,迎春顿时一脸的凄苦,道: “可如今听到我家老爷要给我定下这门亲事,我的心就像被刀子捅了一下。”
她一把拉住探春的手,紧紧握着。 紧到骨节都有些发白,紧到探春都感觉到了疼痛。 “探丫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说到此,迎春先深深吸了口气,才一脸悲愤的道: “我不甘啊!”
这四个字,好像用尽了迎春的力气。 说完,她的手就缓缓松开。 整个人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只口中还喃喃着,道: “按说我唯唯诺诺十几年,早也逆来顺受惯了的,可如今不知为何,我心中不甘就在这时跳了出来。”
心中有了那个影子,自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 探春闻言,却是眉头紧锁,随后又低声道: “二姐姐,可别说这些浑话,若是被人听去成什么了?”
闺阁女儿,如何好对自己的婚事出声。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若是被人听去,只会说贾府的姑娘不安分。 迎春闻言,眼神变得有些诧异。 似乎在说妹妹竟然不懂自己。 她微微直起身子,又有些着急的道: “妹妹如何肯信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嫁什么姓孙的,只想留在园子,伺候老太太、太太,和姊妹们在一起!”
这话听着像是正常,实则却只前半段是真话。 若非心里有人,迎春又会有什么不舍? 在大观园中,她向来老实木讷,一句多的也不肯说。 话都不多,何来几分真情? 若说有些感情,也只和探春不错。 “姊妹们早晚也都要嫁人,谁还能一辈子呆在娘家不成?”
探春闻言又劝了一句,还道: “大老爷的人品,我们做晚辈的就不说了,可他为二姐姐找的夫家,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又是袭了官的。”
迎春听她这话,顿时急道: “宝玉说他也见了,还说那人恶行恶相,不是好相与的。”
这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且弓马娴熟,应酬权变。 任谁看了也要说一声:好一条汉子! 除了贾政和宝玉。 两人都见惯书香门第,看这军中汉子不上。 宝玉回来之后,更是找到迎春,大肆渲染了一番。 原本迎春就有些别样心思,闻言再也按耐不住。 这才有了过来找探春哭诉之事。 “宝玉的话如何能信?再说若是他说的算还行,可他说的再好再恶又能如何?”
提起宝玉,探春面露不屑,又道: “终究他也不敢在大老爷面前劝上一句,说好说恶无非背后嚼舌。”
忽地她又想到什么,还补充道: “对了,我倒是听说老爷劝过大老爷,可大老爷也是不听的,事到如今,二姐姐还是不要多想了。”
贾政倒真的劝谏过两次, 他不仅看不上孙绍祖这样的军汉,也对孙家祖上颇有微词。 只觉孙家当初是为了攀附,而非实意交好。 如今孙绍祖的目的,显然也是不纯。 无奈贾赦一意孤行,还准备再多敲些银子使呢。 哪里肯听贾政的迂腐之言? “若是以前我可能就忍住不说,两眼一闭嫁过去算了。”
迎春一听贾政劝了也没用,顿时愁容满面。 说着,又转而却化为一脸的凄苦,道: “可如今,我就是不甘!”
迎春的不甘,让探春有些动容。 “二姐姐……你……” 话说一半,探春终究不忍再劝下去。 见探春不再劝解,迎春连忙问道: “探丫头,我知你素来主意最多,你帮我想想,如何能不用嫁过去?”
探春沉吟了一下,才道: “我处置府中事务的时候,曾听闻大老爷是用了这位孙大人的银子,如今没办成事,还不想还给人家,才不得不准备答应了对方的求亲。”
这话一出,迎春的脸色顿时一白。 涉及钱权交易,而她只是个填头。 这样的情况下,若真嫁了过去。 如何能在夫家站住脚? 她本来性子就软,若再有把柄在对方手里。 恐今后的日子就更难了。 “若是能还上他的银子,这位孙大人许就不会非要娶你了。”
听到探春的话,迎春急道: “多少银子?”
探春叹了口气,才道: “唉,听说有五千两。”
这段时间,孙绍祖来要过好几次。 虽然没有闹开,但也难免嚷嚷过两次。 下人们自然就传了出来。 “嘶~!”
一听这个数目,迎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若是贾府鼎盛的时候,五千两也不算什么。 可别说是他,任凭府里的小丫头都知道贾府如今的难处。 五千两对于现在的贾府,已经不算小数目了。 见迎春一脸的绝望,探春有些不忍,便道: “其实也有个办法,就是不知你敢不敢。”
迎春闻言,连忙拉住探春的胳膊,急道: “什么办法,先说来听听。”
探春叹了口气,道: “要么求到琏二哥那边,毕竟是你亲哥哥,说不得出了银子,再帮你说上几句。”
“要么求到老太太那边,把这银子还了,大老爷自然明白。”
她说的两条路,其实都是一样的。 探春处理府中事务,多少知道贾琏是有私房钱的。 更不用说贾母,她的私产多少人惦记着呢。 若是这两人愿意帮忙,只需把银子还了。 那时贾赦未必愿意再白白嫁了迎春。 只是,这两人也未必愿意出这个钱。 “我……” 迎春犹豫不已。 她知道自己的分量…… 好吧,无足轻重。 这两边,一个是哥哥,一个是祖母。 就算看她可怜,估摸三五百两还能出。 可五千两,怕是…… 探春见她模样,就知她为难, 忽地想到什么,当即又笑着道: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个办法,” 迎春闻言,就是眼前一亮, 她再次燃起希望,希冀的看向探春。 “这个办法,就是找宝姐姐。”
探春露出一抹笑意,道: “冯家和薛家都是极有钱的,拿出五千两不在话下,正好你借了银子,拿自己抵债去。”
这话一出,迎春的脸腾地一下涨红。 她瞪着探春,一脸羞恼的道: “我说正经的,你还调笑我!”
探春见此,斜睨她一眼,道: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你一心想去冯家,这不就是个机会?”
迎春闻言,顿时有些结巴。 “我……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冯家了,我只是不想被卖给一个军汉罢了!”
“呵!”
探春冷笑一声,无所谓的道: “那你就继续嘴硬,等着大老爷的安排好了。”
说着,起身欲走。 “别别别!”
迎春也没想想,这里就是秋爽斋。 探春能走到哪去? 她一时乱了阵脚,连忙上前按住探春,咬牙问道: “你直说我要怎么做才好?”
“噗嗤!”
探春见她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道: “宝姐姐是个心软的,只要你直诉衷肠,她必定会帮你一把。”
直诉衷肠,表面指的是把这事告诉宝钗。 实则也是让迎春把暗恋冯一博的事也说了。 “我如何说?”
迎春一听,顿时一脸的尴尬。 此时她也没了刚才的不甘,反而恢复了平日那般。 只见迎春一脸的怯懦,口中还期期艾艾的道: “总不能……总不能我说想去她家吧?”